纤长的鸦睫垂下遮住了眼底的思绪,牧听舟着实有些没想到,明明已经暴露了身份,李修缘竟还能这般毫无戒备的喝下了他准备的东西。
李修缘清心寡淡了太长时间,如今一碰到酒,恨不得直接抱着酒坛喝了起来。
“好酒!”他咂嘴赞叹,眼睛都在发亮,开始絮絮叨叨地说了一些从前的事情。
……
不知不觉一坛酒杯干完了一半。
牧听舟倚在树干边,眸中染上几分微醺,眼睑稍稍地耷拉着,沉默不语,垂眸望着手中的杯盏。
那双薄薄的唇瓣被酒色晕得分外红润,眼神中带着些许迷离。
直到察觉到身侧隐隐投来了一抹视线,牧听舟才眯着双眼,顺着那道视线望了过去。
郁长留只身一人,坐在树旁,静静地望着他。
不知是不是在“应春”酒气熏染下,牧听舟忽然觉得这双眸,有种好熟悉的感觉。
像是在很久之前,就曾见到过。
酒气连带着其中的药性,即便牧听舟先前吃了一粒解酒丸,如今的脑袋还是有一瞬间的卡壳。
也正是这一瞬间的凝滞,身体就比脑袋里想得更要快一步。
他将酒杯放置在桌案上,全然不顾身侧已经要昏死过去的李修缘,蹭着身下的落叶,坐到了郁长留的身旁。
他看着那和尚像是也有些惊到了,眼睛微微睁大。
牧听舟蹭到了他的身边,鼻尖顿时闻到了一股非常清冽的味道,和他在山门前被接住时闻到的一模一样。
虽然不想承认,但他确实不讨厌这个味道。
和裴应淮身上的味道有点像。
他脑袋有些晕乎,为了打消李修缘的戒备心,自己也喝了不少,有的时候被辣得直皱眉也只能往肚里咽。
鼻尖萦绕着这股气息,牧听舟深呼吸一口气,脸颊被酒气熏得红晕一片,迷迷瞪瞪地睁开眼,看见了近在咫尺的郁长留。
然后,倏然地,伸出修长的指尖,碰了碰郁长留垂在身侧手背。
确实没有那种很不舒服的感觉。
牧听舟心底抓耳挠腮的好奇,干脆直接仰头问了出来:“为什么?”
郁长留垂眸,看着他,轻声问:“什么为什么?”
牧听舟又戳了戳他的手臂,细细地感受了一下:“没有那种讨厌的感觉。”
“……但是李修缘就有。”
他哪怕是说话有些颠三倒四,郁长留却莫名地听懂了。
藏匿在高领背后的喉结上下滚动着,像是印证了他内心陡然冒出的那抹私念,腕骨上那串刻着古老梵文的佛珠咔嚓咔嚓地收紧,传来的钝痛感像是小锤子一般无时无刻不警醒着他。
不行。
牧听舟瞬间捕捉到了佛珠的声响,像是警觉的猫猫一样直起身子:“什么声音?”
有人来抓他了?!
郁长留心底一阵柔软,他闭了闭眼,缓缓吐出一口气,而后像是被他这副模样逗笑了,微微扬起唇角。
“没事。”
那一缕缕丝绸般的银发垂在牧听舟的肩侧,郁长留眸色渐深,悄无声息地捻起一缕缠绕在了指尖。
酒香醉人,带着丝丝入骨的凉意夜风,吹得树叶摩擦发出了窸窸窣窣的声音。
牧听舟脑袋难得被吹得有那么一丝清醒,艰难地驱使着体内所剩无几的灵气将剩余的酒意给净化了干净。
直到这种不受控制的醉人感慢慢消退了之后,他才微瞌上双眸,嘴里溢出一丝沉吟。
然后——后知后觉地才察觉到身侧有人。
顿时,警钟敲响!
牧听舟猝然睁眼,支棱起身子,脑后却传来了一阵轻微的刺痛感。
“……?”
牧听舟回头望去,就见郁长留的指尖上缠绕着几根银色的发丝。
郁长留显然也没有意识到他能鲤鱼打挺地这么快,一时间也有些愣住了。
“你——”
原先还有些模糊的记忆像是被一双手渐渐剥开,牧听舟脸上一阵红一阵黑,在回想到自己究竟干了些什么之后,羞愤地差点直接挖个洞钻进去。
他胸膛剧烈起伏着,那双浸了水的眸子气得仿佛是要燃烧起来一样。
牧听舟紧抿着唇瓣,内心涌出了抑制不住的杀意,恨不得就在此地直接将面前这人的脑袋砍掉。
但他最终还是定了定神,回过头瞥了眼睡死过去的李修缘,稍稍退后了一步。
他冷冷地想,现在还不是时候。
只要等到他拿到龙涎佛果,再把他杀掉也不迟。
全都是裴应淮的错,要不是他,自己也不会在一个陌生人面前出那么大的洋相!
牧听舟恨不得现在就冲回幽冥把裴应淮拎出来出出气——可惜不行。
凉丝丝的夜风给他吹得清醒了不少,他站在不远处,目光冷然先是扫过躺尸一般的李修缘,再然后,便是郁长留了。
郁长留仓皇之间还捏着那几缕长发,站起身刚想解释什么,上前两步,却发现脚下陡然升起一圈光晕。
赫然是牧听舟方才设下的结界。
他听见牧听舟慢悠悠地道:“我暂时不杀你。”
“但若是我回来有第二个人知道了方才的事情……”牧听舟阴沉着脸,压低声线,听上去极为唬人。
设下了一圈阵法,确保面前这人逃不出去后,他才慢腾腾地转过身。
而后,一跃而起,惊起地上阵阵尘埃,扑了李修缘一脸。
郁长留站在原地,目送着他的背影离开,良久后才叹了口气,盘膝坐下了。
他指尖沾了点滴酒水,顺应着地上的那道阵法,又随意地添了几笔后,围绕在两人周遭的那处结界哗啦地一下,像是蛛丝网般的镜子被破开了。
——牧听舟那半吊子画阵法的水平都是他一手教的,这种简易的困笼阵自然也是知道解法。
云衔山南山峰上的那棵苍青柳藤……
郁长留微蹙着眉,思忖片刻,终于还是决定跟上。
而另一边,牧听舟足下生风,没有一会时间便抵达了南山之上。
封印半身修为的感觉并不好受,强行催动经脉中的灵气,有种尖锐的疼痛感。
他咬着舌尖将痛意压下,目光直直地望向了山峰上那棵最夺目粗壮的青藤树。
那棵青藤树经历了半年的风吹日晒,依旧慢慢悠悠地,像是个驻足于天地间笔直又粗壮的巨塔。
分明枝干那般硬挺,扶摇直上,偏偏垂落的细枝被夜风捎带着柔软的飘拂,稀疏而错落的交织着。
牧听舟身形轻巧地落在苍青柳藤前,被他垂下的绿枝尽数包裹着,遮天蔽日般。
他不经意间垂下头,在看见了这树干上模糊刻着的字样时,倏然愣住了。
在粗壮树干的一角,杂乱无章地用尖锐利器刻下了一枚字样。
即便在岁月长河中被消磨得有些模糊不清,但牧听舟还是第一眼就看出了这个字样写的是什么。
——那是一个“延”字。
妖邪
第三十四章
牧听舟蹙眉, 抬手摸上了那处刀痕。
粗糙的枝干带着一些刺人的尖锐,这处刀痕被深深刻进了树干之中,比起字符, 更像是一处标记, 若是不仔细看根本不会发现。
但牧听舟就莫名地, 不由自主地,第一眼便望向了那处。
……
抽回思绪,似是有些怀念地用指尖摩挲了两下后,牧听舟仰起头, 足尖一点,轻飘飘地飞跃而上,站在了粗壮的树干上。
他闭上双眼,仔仔细细地驱使着灵气, 顺着每个枝干之间的缝隙找寻着那一抹特殊的气息。
佛果千年来只结一颗,汇聚整个云衔山的灵气孕养的这一枚果子必定不一般。
苍青柳藤中枝叶茂密,他搜寻了半天也没能找到一处灵气汇聚点,甚至都开始很怀疑是不是自己找错了位置。
牧听舟啧了一声, 将灵识的范围扩大至了半边山头, 可这夜半时分的荒郊野岭, 连一只野兽都不曾出现留下痕迹。
周遭静悄悄地一片, 就在他猜测今夜可能要无功而返时, 却倏然察觉到几道陌生的呼吸出现在灵识探测的边缘。
正是云衔山半山腰的位置!
牧听舟心神一动,顺着那几道气息探去,毫不意外地发现了一行人隐匿在黑夜之中,正以一种极其刁钻的方式朝他这里行来。
这几人估计是怕被檀若寺的发现, 竟是直接将包袱背在身上,身子全部挂在悬崖峭壁之上, 一步一步地朝着南山顶而来。他们的脚下即是万丈深渊,哪怕只要踏错一步都有可能掉下去。
有点意思,若是猜得没错,这群人显然也是冲着龙涎佛果而来的。
牧听舟探出身子,正准备悄咪咪地躲进一旁的树丛之中。
却被突如其来的一根长箭给打断了动作。
耳侧呼啸而来的长箭划破夜空,急促的声响震动着耳膜,牧听舟双眸一冷,退身躲过袭来的这一箭。
他猛然间回头,猩红的双瞳在夜幕下尤为明亮,瞬间便捕捉到藏在另一处山头的一个人影。
估摸着那人也没想到牧听舟反应速度这般敏锐,身形一愣,反应过来后急忙藏入身侧的巨石之后。
可惜已经为时已晚。
两人的距离并不算远,牧听舟脚步微微发力,整个人瞬间便飞跃般窜了出去,绿梢发出震颤,被骤然袭来的力道给撞得摇摆不定。
轰然一声巨响。
几乎是眨眼的瞬间,牧听舟衣摆被长风刮得猎猎作响,他目光凝聚于前方,指缝中一抹银光闪过,在空中划过一道优美的弧线。
噗嗤——
一道利刃入肉时的闷声响起,赤红色的血液飞溅而出,暗色在刹那间染红了半边石壁。
重物倒地的声音应声响起,一颗圆形的东西咕噜咕噜地滚了出来。
牧听舟一脚踩在地面上的一大滩血渍上,甩了甩匕首上沾着的血,瞥了一眼。
是个半吊子的散仙。
死之前甚至都没有想到自己会被这般快地就抹了脖子,双眼瞪得极大,手中最后一刻还紧紧地握着自己的那张弓。
他的身侧不远处还掉落了一枚玉牌,此时正在黑夜之中闪烁着微弱的光点,宛若垂死前的挣扎。
牧听舟弯腰,将这枚玉牌给捡了起来,才发现是一枚传音牌。
传音牌先前认了主,牧听舟面露嫌弃的表情,蹲在地上,捏起那人软趴趴的手,沾着血迹在传音牌上摁了一下。
白光骤然闪现,里面出现了一道急促的声音。
“喂?师兄?你一切都还好吗?为何我方才看见你混玉牌的灯灭了?!” 里面传来了一个喘息的男声,声音被刮过的长风给吹得支离破碎。
牧听舟揉了揉耳朵,啪地一下给传音牌关了。
炸耳朵。
另一边,面色铁青的男人看着手中戛然而止的传音牌,脸色极差:“快些,恐怕季师兄已经出事了。”
身侧的几人面面相觑,加快了脚步,几乎是用灵气托着全身在浮空行走。
这样的速度确实快,但也极为耗费灵气。
几人顺着悬崖峭壁一路向上攀爬,时不时地还得注意周遭的动向,一时间皆是累得气喘吁吁的。
终于在最后一刻攀爬上了高峰,为首的男人面色涨红,气喘个不停。
人界的灵气相当稀薄,好在几人前来时都做足了准备,灵气一直保持着一个极为充裕的状态。
“——哟,这还是熟人呢?”
就在男人急急忙忙抬起头想要寻找同伴踪迹时,被一个懒洋洋的声音给打断了动作,他应声抬头,整个人呼吸一窒。
柔和的月色顺着树梢之间的缝隙倾洒而下,山顶之上,是近乎遮蔽了半边天际的苍青柳藤。
而在树下,坐着一个衣袍猎猎的青年,正懒懒散散地支棱着下巴,狭长又漂亮的赤瞳在一片昏暗之中宛若隐迹潜踪的兽类,泛着猩红的色泽。
乐阳洪死死咬着牙关,从齿缝中挤出几个字:“牧、听、舟。”
“你为何会在这里!!”
牧听舟眯了眯眼,乐了:“怎么?允许你断岳领主行这般偷鸡摸狗之事,还不允许我堂堂正正地到此地来?”
“就你?还堂堂正正?”乐阳洪讥讽道,“没想到你竟然还敢出现在李修缘的面前,当真他……”
身后的一名女修走上前来,打断了他的话,只手搭在他的肩上,沉声道,“领主大人,他在激你。”
乐阳洪深呼吸一口气,慢慢静了下来。身后的女修见状也收回了手,目光直直地望向了牧听舟的位置。
“久闻幽冥尊主大名,今日一见确实不同凡响。”
牧听舟掀开眼皮嗤笑一声:“你又是个什么东西?”
女修不为所动:“不如尊主,我们来做个交易如何?”
“佛果让给你,我们就此退出。”她挡在乐阳洪的前面,目光带着防备和警惕,“但还请将季师兄还给我们。”
“啊。”牧听舟问道,“谁?”
女修耐着性子又重复了一遍,“季师兄,若是我猜得没错,他方才与你对上了吧?”
“噢——”牧听舟恍然道,“是他啊。”
女修点点头:“对,是……”
扑通。
一声重物落地,连带着残留飞溅而出的血液,顺着那股力道溅在了女修的脸侧。
她的神色瞬间空白,几乎是机械般缓缓低下头,在看见地上那一个圆形的物体时整个瞳孔缩成了针尖般大小。
“你说的是他?”牧听舟支棱着下巴,笑意晏晏道,声线之中带着些不易察觉的委屈,“方才我一个人好好的,结果他突然放箭袭击我,给我吓得不轻呢。”
像是道侣之间耳鬓厮磨般柔和,牧听舟道:“下次可不能再这般莽撞啦。”
一缕月色恰巧落在他身上,衬得那头银色如霜雪般摇曳,微微倾身时露出耳垂下的流苏耳坠,唇角勾起的笑在旁人眼中艶丽又妖邪。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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