皇帝摇了摇头:“你变了很多。”
“人本就是善变的物种,更何况是在经历手足残杀和九死一生之后。”
“头狼并非天生,登顶靠的是拼杀,是头脑,是强者之心,这条路异常艰难,是用无数头颅和滚烫的鲜血铺就而成的。”没有否认大皇子在东岭派人手埋伏他的事情,也没有隐瞒不立太子的真实意图。
莫名,魏游觉得挺好笑的,毕竟皇帝真正的儿子早就死了。
乔应选一动不敢动,从皇帝开口提问的时候他的脑袋就无限放空,从纠结话题为什么跳转这么快,到怀疑人生,他今天为什么坐在这里?他知道的是不是太多了?该怎么通知家里人替他收尸?
马车停稳后,魏游率先起身下车。
不算宽敞的马车记录父子俩第一次也是最后一次交心,魏游下车后,皇帝靠在车厢内吸收魏游下车前最后说的话。
“我对那个位置没兴趣。”
“我与盛哥儿一世一双人,母后缚以高墙之内,深知后院之苦,她会祝福我的。”
来时兴致冲冲,到后兴致缺缺,皇子和大臣面面相觑,纷纷猜测瑞安王在马车内惹怒了皇帝。尽管心里好奇地不行,可真要去问又没有这个胆子,只能默默跟在人群后面假装不在意。
火药用于矿山开采一事皇帝事先并不知道,目前京城仍然将火药定义为打仗利器,不允许运用外流。走了一遭发现有其他用途,皇帝让工部的人记录下来后准备回去也研究研究。
例行对采矿场和水泥厂走了一圈,简单吃过饭,皇帝决定去附近的农耕和拓荒地逛一逛。
东岭气候种出来的米没有江南的软糯,卖不上价钱,再加上多丘陵,收成又不行,质量和产量都一般,从前没有其他挣钱办法时种田至少能保证不饿死,现在有更多选择了,比起种田普通老百姓更愿意去建州打工。
因此对比就会发现,种田的村庄行人越来越少,面色蜡黄的人却越来越多。
“朕左思右想,在钱塘那日是朕被气昏了头,冲动了,”皇帝见状,叹了一口气,“十万石粮食对于江南和中原百姓众多、气候尚佳之地来说并无困难,若说东岭和北部戈壁,一年内缴十万石怕是痴人说梦。”
在石村换了一辆更大的马车后,车内能容纳的人更多了。
户部伴驾臣子道:“北部干燥无雨沙漠纵横,自然难产粮食,可要说东岭一年内缴十万石难,恕微臣难以认同。”
皇帝示意他继续。
“陛下体恤东岭百姓,常年免除东岭之地税收,可如今东岭富饶安居肉眼可见,他日定有富商贫民汹涌而来,何愁人口不足?”见皇帝沉思,他加了一把劲又道,“微臣听闻建州玻璃水泥,明州番薯,饶州蜂蜜柚子茶等皆受江南一地百姓喜爱,一年之内稀奇古怪之物层出不穷,用银两抵税怕是不在话下。”
看似夸赞治理有方,可潜藏在背后的人心、财富、土地才是真正暗示的内容。东岭天高皇帝远,这位臣子只是有意无意把皇帝心里头担忧的事情摆到明面上而已,至于皇帝怎么理解,那就不关他的事了。
魏游缓缓转动大拇指上的翡翠扳指,视线与大皇子在空中相撞,后者弯了弯唇角。
看来这位户部伴驾是大皇子的人了。
“大人何出此言?”魏游不急不慢,敬了皇帝一杯,“火药、琉璃、水泥皆是造福百姓之物,本王早已呈给父皇与工部,剩余银两皆用于百姓,每一个铜板支出皆由建州官吏白底黑字记录在案。番薯与蜂蜜柚子茶更是上不了台面的东西,一年营收怕是抵不上大哥几间丝绸店铺。”
魏游捣鼓的东西多,但每一样都第一时间呈给皇帝,这一点,皇帝心里有数。
皇帝拿起酒盅抿了一口,又回想起魏游之前同他说的话。
户部当然知道每一项支出的明细,正是因为知道魏游捣鼓的东西有多挣钱,才更加眼红。
大皇子幽幽道:“六弟的意思,是要抗旨?”
说起来,当初离京时皇帝还允诺魏游免税三年,十万石粮食也当包括在内,可如今皇帝闭口不提。
魏游坦言:“今年秋收后,东岭拿不出十万石粮。”
大皇子嗤笑一声,众人沉默。
三皇子打了个圆场:“父皇所言十万石粮食,儿臣理解并非真要每个行省拿出十万石粮食来,若真要勒紧百姓裤腰带挤出十万石,岂不是劳民伤财的祸事?十万石粮食又是真,真在父皇有一颗改革积弊、整肃贪污渎职之心。”
皇帝颔首,只是对魏游却没有了在京时的溺爱,又把话题绕了回来,像是针对他一样:“小六作何想?朕观建州百姓似并未大刀阔斧退林还田。”
四月,山谷黄澄澄的油菜花迎风招展,却不见一丝水稻的身影。
统治者厌恶面子工程,可连面子工程都不做,让人不免怀疑瑞安王对大荆皇帝的态度。
“荒地开垦后土壤肥力不足,儿臣担忧种植水稻将颗粒无收,轮种可增加土壤肥力,等这批油菜结果后再播种水稻更合地利。”魏游解释。
有几分道理。
大皇子讽刺:“未见东岭加派人手开垦荒地、种植粮食,反倒对市井趋之若鹜。”
也有几分道理。
“大哥只见了建州,又怎能以一盖全,”魏游见招拆招,“父皇,东岭虽无法缴十万石粮食,但儿臣与东岭各州知府商讨数日,琢磨出一项可有效解决坡耕地水土流失的法子。”
大荆南方雨水充足,可多是山地丘陵,坡耕地难以留住水土,自然不适用于种植粮食作物。其实,朝廷每年拨给司农寺的银两中,尚有改良田地一项,可多年下来成效甚微,如今魏游有办法,倒是奇了。
皇帝:“哦?又是小六你的奇思妙想?”
“是儿臣途经岩州时见一部落所创。”
魏游从袖口取出一张白纸,似是没察觉身后侍卫伺机而动的行为,平稳地将白纸递给附近的太监,太监确认安全后呈递给皇帝。
皇帝拿到示意图本是随意一扫,渐渐地神色凝重起来,大皇子将一切收进眼底,摸了摸袖口的金丝云纹。
皇帝呼出一口气,把图纸放在一旁,目光在魏游俊朗的脸上来回逡巡。
六皇子和三皇子的脸是所有皇子里最出挑的,剑眉星目,仪表不凡,那双墨色的眸子倒映着明亮的光泽,让人不觉被沉溺其中,全挑了他和其母亲的优点长。
皇帝的思绪慢慢飘远,脑袋里熟悉的刺痛又将神智倏然拉回,他揉了揉眉心,略感疲惫。
寒光一闪,魏游转扳指的手顿住。
“父皇?”
“父皇!”
几名皇子和大臣惶恐不安,皇帝摆摆手,示意稍安勿躁:“无碍,老毛病了。”
就是最近头疼发作的越发频繁了。
虽然皇帝表示自己无碍,不过马车还是中途停了下来,太医兵荒马乱地为皇帝诊了脉,又查探之前魏游带来的白纸,确认真的无碍后,叮嘱皇帝切莫太过思虑才退下。
架在魏游脖子上的刀刃也随之抽离。
马车重新启动,皇帝拿起图纸再细看一遍:“依山而建,状如阶梯,层层向上,妙哉,‘梯田’一名再合适不过,去,拿去让大司农看看。”
“儿臣征聘附近农户在不远处的林丘县开垦试验梯田,若父皇有兴趣,可绕道前往一观。”魏游道。
午后的天渐渐阴沉,空气潮热,似乎有下雨的征兆。
他们一行原定去西边的井田平原,绕道林丘县再回建州或许会淋到雨。皇帝犹豫了片刻,还是决定走一遭:“假使真有实用,朕便免了东岭今年十万石粮。”
“儿臣提前谢过……”
马车骤停,谢恩的话卡在喉间。
车内的人猛地往前冲,魏游因为起身谢恩导致重心不稳,眼见要飞出去,眼疾手快勾住车厢两旁窗沿,人还没站稳右臂就被一个重物重重地砸了上去,魏游吃痛差点脱力倒地。
再看,是皇帝的脑袋。
“怎么回事!”
车内皇子和大臣摔得东倒西歪,在皇帝的怒火中狼狈起身,脸色同样难看。车外太监哆哆嗦嗦掀开车帘,只见马车前跪着两个头发凌乱,脖子被宫廷侍卫架着刀的人。
衣服样式略有显眼,好像是……瑞安王府专用。
魏游眼皮一跳。
众人的视线移到魏游身上。
皇帝胸膛起伏,现在不管是王府的下人还是撞过来的野狗,只要皇帝出声,下场无非就是一个死字。魏游深知皇帝的脾性,在他缓过来前,率先开口询问。
“出什么事了?”
其中一个人挣扎着抬起脑袋,凌乱的头发被甩到一边,魏游恰好看清了他的脸。
是离京时,江丞相府里派来保护江盛安危的护卫。
褚康。
“王爷……”
褚康眼尾猩红,眼眸中积聚着慌乱与不安,在看向魏游时,像是找到了主心骨,眼底氤氲的水花终于忍不住夺眶而出。
“王爷……主子,主子没了!”
来的路上,这句话在他胸膛里翻滚了千万遍,他嘶哑着嗓子,近乎绝望地喊了出来。
“王君,没了啊!”
远处天空中垂直向下的闪电与他绷直的脊背好像连成一条直线,劈断了魏游名为理智的弦。
第72章
雨幕中, 数量马车朝王府方向疾驰。
车轮碾过积水的水滩,发出“哒哒哒”的轻响,不一会儿被骤然急促的雨声覆盖, 一下又一下, 像是在恶意挑拨车厢内不安的心跳。
魏游出门前可谓人逢喜事精神爽, 连大皇子和五皇子两只跳蚤在他面前蹦跶都觉得分外可爱。他早有打算, 不管江盛肚子里有没有小鱼了,今晚无论如何要与夫郎开诚布公好好谈一谈身份一事,从根本上杜绝日后火葬场案件发生的可能。
万万没想到就半日功夫,天都变了。
“你说王君落海失踪了,是怎么回事?”
越是担心, 魏游越需要冷静。
“太医走后, 珍妃娘娘不知怎么的前来探望主子,属下不知两人在房内说了什么, ”褚康已经调整好状态,从失控的情绪中暂时脱离出来,不再像刚见面时磕磕绊绊说不出一句完整的话来,“片刻后珍妃娘娘和主子去了望海塔……”
魏游倏然打断他,蹙眉道:“说重点。”
褚康抬起头看向魏游, 没有从他冷峻的侧脸中窥出半分情绪,略有些失望。
“珍妃娘娘与主子于望海塔六楼围廊外交谈,事发时我等只听见‘噗通’一道落水声和珍妃娘娘难以掩饰的尖叫便匆匆赶过去,四周却不见主子的踪影。”
“海面上人呢?此前无风无雨,有动静不可能会错过。”
“除了察觉不对时听到的异响, 我等在海边守候多时, 久久不见动静,就像那道落水声是我们的错觉, 可那不是。我们曾派人下海搜寻,可水上水下一直不见王君的踪影。”
褚康说时脸色惨白,显然是联想到了不好的内容,海里比不得河里,更加凶险和难测,万一遇上鲨鱼等恐怖之物,幸存几率微乎其微。
尾巴抽鲨鱼的故事听多了,魏游反而不担心这个。他沉吟:“此前你们在何处?”
“属下该死,珍妃娘娘屏退众人,属下等只好守候在望海塔六通道处听候差遣,事发时未来得及赶过去,才让主子……”
褚康说不下去了。
再次回忆,深深的自责铺天盖地而来,他是从江丞相府出来的人,从小跟在江盛身旁,比起寻常侍卫感情更深一些,更可况江盛是在他保护范围内失踪的,那种懊恼又痛恨自己无能的情绪深深将他淹没。
魏游将一切收入眼底,斥道:“人还没死呢,一脸丧气给谁看?”
对,现在还不是放弃的时候,褚康重新振作起来。
活要见人,死……也要见尸。
“所以无人亲眼看见江盛落水的画面吗?”
褚康和另一个报信的人对视一眼,纷纷摇头。
魏游努力拼凑事情完整的经过,问了一个牛马不相及的问题:“当初望海塔建造时可曾设有暗室?”
“暗室?”褚康一开始也没有反应过来,寻思着瑞安王这个时候提暗室干嘛,反应过来后讶异疾呼,“王爷您的意思是有人制造主子落水假象蒙蔽我们,趁乱将主子暗藏并转移他处?!”
他的存在已经危及到了不少人的利益,大皇子、五皇子、珍妃、一些大臣甚至皇帝,想要他和江盛命的人太多了,让魏游不得不考虑这背后插进来的到底有多少双手。
魏游不担心江盛落水难逃,他担心的是有人制造假象骗过他。
人消失了又听见落水声,自然而然想到的是刺客把江盛推入水中,下手之人利用他们的视觉盲区和思维惯性,实际上事先把人藏在了某个地方,等护卫赶过去的时候他们趁乱转移。
或者,把人藏在某个地方,刺客混入护卫之中脱身后再折返。
那唯一的目击者——珍妃,在这场袭击中又充当了什么角色
褚康越想,后背的冷汗越多。
紧接着他又摇头,粉碎魏游的设想:“不可能,望海塔没有暗室,当日八层塔身被层层驻守,别说乱臣贼子,一只蚊子都飞不进来。”
假设被推翻了,那只能从唯一一个看见事故发生的人入手。
魏游问:“既然只有珍妃看见,她说看见了什么?”
王爷对珍妃娘娘称呼上的怪异让褚康话音一顿,很快又抛之脑后:“珍妃娘娘言,是混在随行队伍中的刺客暗中捣鬼。”
“她不曾见刺客的真面目?”
“不曾,珍妃娘娘道,那刺客带着面具和头巾,只露了一双眼睛在外面,根本看不清人脸,然而那人动作飞快,拽着王君就往海里跳,没有半点犹豫,听上去跟大家族培养的死士没什么区别。”
魏游无意识拨弄着手中的扳指,整理思绪。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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