除去监卫司在京城的固定布防后,三司朔卫四处奔波本是再平常不过的事了,只是听出林贡话里的迟疑,傅宴存沉吟片刻,说道:“销乌对孟云没什么兴趣。”
“可是池指挥……年底掌司便期满了,池指挥不见得不会对掌司的位置动心。”
监卫司的掌司向来由当今陛下任命,书文上写着为十年一选,只是这职位特殊,做的都些监听查处的工作,也更缺不得信任二字。圣上虽要忌惮其权势却也知道频繁更换主事只是有害无益,因而掌司一职往往一做便要去了半辈子。
如今监卫司的掌司曲天纵已然年过半百,早在年初便递了请辞的折子去,陛下一直拖着,直到中秋前才恩准了辞官。得了金口玉言,曲天纵便预备着年后从三司指挥使中推举一位,虽说不能保证能得了陛下的青眼,只是好歹能留个印象,他日真正择选时也比旁人要多几分机会。
话说到一半林贡又顿住了,看了眼傅宴存的脸色,坦言道:“若是让销乌截了孟云去,功可就是记在他们头上了。”
销乌这个属性使得池楼在曲天纵面前远不如赵择会和傅宴存得脸,人心声望也大都比不过,若说他想通过这一契机扩大销乌的影响倒也说得过去。
“没用。”
“池楼便是想也不会在此时下手,如今孟云疯了,密文的事到底也没现出来,他接受过去只会是个烫手山芋,况且若他真的想要掌司之位,那他根本就不会掺和进来。”
傅宴存这话说得透彻,林贡听了细想一番便琢磨了出来,挥庸和屏疑明争暗斗这么些年,彼此在朝中都树敌不少,反而是池楼游走各部颇为得意,池楼多年的明哲保身是绝不会因为一个孟云就断送了,总之对于这件事,销乌置身事外的好处可多着呢, 池楼也没有那么蠢。
见林贡想透彻后神情轻松了不少,傅宴存又说道:“至于掌司之位,我心里自有考量,你们平日行事要更小心。”
林贡神色瞬间变得严肃起来,眼神坚毅,看着傅宴存说道:“明白,这次一定万无一失。”
“嗯。”傅宴存说完朝他略一颔首便又再度向傅玥所在的院子走去。
一开始傅宴存并未打算住进蒋栩的宅子里,毕竟蒋栩也算是清算的对象,他与蒋栩走得近不仅算得上一个把柄更会让蒋栩等人变得警惕小心,让他们行事变得困难。可他又转念一想,蒋栩恐怕早在李文昇倒台时便知道了自己已经成了众矢之的,他们若不将蒋栩看在眼皮子底下,到时候蒋栩手里捏着盐帮还有赵家依附怕是更不好对付。
因此在救下程琉青后傅宴存便带着人气势汹汹地住进了蒋府,蒋栩应当也是知道逃不过,抹着汗让人收拾了几个院子给众人居住。
至于为什么留了蒋栩到现在还没处置,皆是因为先前攻破盐帮后,就蒋栩的事傅宴存给曲天纵发了信,今晨才收到了回信。或许是因为去北方走得仓促,曲天纵信也写得不甚细致,只让傅宴存先抓了蒋栩回京,对于赵家和盐帮的处置竟概未提及。
若再让人发信去北方,一来一回又会消耗不少的时间,再在硐城耽搁时间,不仅孟云在京城会有危险,连陛下也会追责。
如今北方起了纷争,前线粮草又出了问题,想来应该过不了多久又会征税,只要征税那西南的私盐一定会被拎出来,若那时傅宴存交不出人也交不出钱,那是一定会被口诛笔伐沦落牢狱的。
事态紧急,只是傅宴存急着处置却也不能没了章法。
回邑城前他便托万文松上奏了陛下说西南邑硐二城情形紧张,自己又私下写了行事的密函让人快马加鞭送回了京城,随后让人发了信给曲天纵,与此同时今日便让聂舒去联络了驻扎城外的冯将军,要在这两日与朔卫一同拿下蒋栩和赵家以及盐帮众商铺。
傅宴存思量着明日的行事,却也被另外的事烦恼着。
鄢朝细作一事,从孟云牵了出来,他们一路追查到淇城可到现在竟再无线索,倒是又在奚乡城冒了一起。虽然如今还不知道这其中是否有什么关联,只是一想到与鄢朝细作潜伏如此之深,他便忍不住一阵凛然。
相隔千里也被渗透至此,莫非如今定朝当真衰微。
眼见要到了,傅宴存定了定神不再细想,正了脸色上去叩了门。
傅玥原是噙着笑来开门,一见傅宴存倒是凝了笑意,呆愣了半晌才侧身让傅宴存进来,磕磕绊绊地说道:“哥…哥你怎么来了?”
傅宴存往里一瞧果真看见了林思若也在,她坐在桌前手里还拿着刺绣,傅玥的摆在一旁,二人先前应当是有说有笑的。
“傅大人。”林思若听见声音连忙搁了刺绣站起来,见傅宴存脸色冷冷的便识趣地说,“阿玥,天色也晚了,我便回屋了。”
见状傅玥也不好再挽留,连连点头目送着林思若出了门。
门被扣上后傅宴存才走进了屋内,伸手拿起傅玥撇脚发刺绣看了一眼,余光瞥到林思若绣得惟妙惟肖的一朵海棠,顿时忍不住皱眉,睨了傅玥一眼,道:“我一向知道你针线功夫差,却也不想落了这么许多。”
傅玥上前手忙脚乱地将二人的刺绣藏在身后,说道:“我…孙绣娘教的我认真学了,只是怎么绣也绣不好,所以才叫了思若来教教我。”
“这些事你可以让她知道,也能让她教着你做,只是有些事你自己心里得有个分寸,知道什么说不得听不得做不得。”傅宴存眉头不解,又突然加重了语气,“在硐城那几日我未曾与你好好谈过,你说她都同你说了什么?”
傅宴存的眼神锐利,傅玥看着心里害怕,拿着刺绣转过身去,借着放刺绣的动作躲过傅宴存的目光,嘴里还念念有词地说道:“哥你说什么?思若吗?”
听着傅玥强装镇静的敷衍,傅宴存暗自叹了口气,缓步走到她的身后,沉声道:“阿玥,琉青的事…是我没有一早告知于你,前几日得知你的下落后我便打量着要怎么告诉你。”
没有料到傅宴存深夜来访竟然是为了程琉青的事,傅玥的动作一时僵住了,飞快地眨了眨眼,若是方才她还有些惧怕傅宴存,那如今便丝毫也没有了。
“我不想知道他的事,思若也从未同我讲过,只是我有些不解。”
傅玥将手里的刺绣放在架子上便转过身去,盯着傅宴存有些黯然的眼神看了半晌,她鲜少看见傅宴存如此,乍一看只觉得眼前的傅宴存像是变了一个人,仿佛已经不是那个为了自己深夜奔袭的兄长了。
“硐城那时只有林副使来救我,哥哥你在哪里?”
傅玥的声音没有往日娇蛮可爱的意味,反而有些冷漠,像是诘问一般,刺得傅宴存蓦然愣了。
其实这个问题早在五日前傅宴存抵达硐城时傅玥就曾问过,可那时她精神紧绷十分害怕,只问了一句便抱着傅宴存大哭起来,而后便再也没提起过。傅宴存虽然心有愧疚,可当时眼下还有急事要处置便也没过多解释,总想着安定下来再好好同傅玥细说。以致时至今日再度被提起来,倒真是让傅宴存有些措手不及了。
“你去救程琉青了。”傅玥定定地看着他,那样沉稳的目光与傅宴存倒真是像极了。
傅玥见傅宴存没说话,只是眼神中流有懊恼之意,眉头紧皱,他想开口解释些什么,只是傅玥说的都是实话。
“哥哥你叮嘱我离思若远些,说与她深交于我无益,那哥哥你呢?程琉青于你并非良人,你又何必对他动心至此。”
“我知道你是害怕思若的父亲有不臣之心,可那尚且都是揣测罢了,而哥哥你呢?滥用职权调遣朔卫,私虏有细作嫌疑的人又纵马夜闯京城,与屏疑指挥使私斗,到邑城被袭以至于落入两难的境地,这桩桩件件都是下狱革职的罪,而这桩桩件件都是为了他。”
傅玥伸手去握住了傅宴存的手,像是握紧了儿时自己唯一的依靠一般,方才那些带着怒气的责问都化作了看向傅宴存时眼中含着的泪。
“哥哥,你一定清楚回京之后的局势如何。”傅玥语气更轻了几分,虽是恳切却也没有丝毫的退步,“于你,他是…一定留不得的。”
第62章
傅宴存走后没多久程琉青便也出了门,往月喜的屋子去了,只轻轻叩了一声,门便从里面打开了。
“公子!”
月喜这响亮的一声将程琉青的思绪彻底扯了回来。
看见月喜充满生气的脸,程琉青露了点笑,问道:“晚膳用了吗?”
“用了,佳旭哥哥同我一起的。”说完月喜往一旁退了退,程琉青这才看见屋内还坐着一个人。
王佳旭还端着碗在吃饭,听见月喜的话连忙抬头,同程琉青对视了一眼。
程琉青点了点头,说道:“正巧,我要找你呢。”
“说吧,什么事。”王佳旭飞快地扒拉了几口饭就搁了碗筷,一抹嘴就换了一副说正事的模样。
程琉青进屋让月喜关了门,却也没让她避避,只是径直走到桌边坐下,开门见山地问,“你在邑城有多少人手?”
“嗯?”王佳旭伸手揉了揉眼睛,有些漫不经心地说,“你问这个做什么。”
“你将你收集到蒋栩的事全都告诉我,或用笔写下来,我估摸着今夜他们审问完赵和宜便要着手料理蒋栩了,若是能拿出更多的证据,他便难逃此劫了。”
程琉青说完偏头示意月喜去拿纸笔来,接着给倒了两杯茶水,整暇以待地看着他。
王佳旭听完后沉思了半晌,接过月喜递来的笔,刚提笔落了一个字便抬头看向程琉青,不解地问道:“这可是在蒋府,他们怎么敢对蒋栩做什么?”
“监卫司都住到府上来了,蒋栩能不知道自己的下场吗?他反抗又能如何,左不过是一个死。”程琉青顿了顿,又道,“罪名越多他便越难逃脱,你是懂得的。”
闻言王佳旭沉思了半晌才点了头,提笔开始写东西。
程琉青偏头看了一会儿,见他大有不写三卷书不罢休的架势,便笑着说了句,“这位蒋知府倒是同孙直遂一样的黑心肝。”
王佳旭百忙中抬头看了他一眼,没问孙直遂是谁只是补充说道:“怕只是有过之而无不及。”说完便又低下了头去。
月喜听不懂二人在说什么,只是在程琉青身后摇摇晃晃地站着,时不时凑上前去看王佳旭写的东西,可她不识字,只能看见歪歪扭扭的笔画什么也认不得。
“可看得懂吗?”见状程琉青忍不住出声问道。
月喜顿时红了脸,飞快地摇摇头,小声地说道:“不认识……”
想着等王佳旭写完也要时间,与其干等着不如找些事情来做,程琉青便招手让月喜过来,“那…那你来,我来教你识字。”
月喜一时没反应过来,傻傻地指了指自己,重复又问了一遍,“教我吗?”
程琉青笑着点了点头,复又补了一句,“只是只能教些简单的了,我也不是个有学问。”说完便从王佳旭的手边拿了一张纸。月喜见了小跑地跟了上去,二人便在离得蒋栩远一些的地方小声地授课。
程琉青除了学问不高,字也写得歪七扭八的,连月喜看了也忍不住笑他,一时惹得程琉青有些羞臊,暗下了决心往后要好好练字。
桌上的烛燃过一截,王佳旭方才放下了笔,指着桌上的纸张喊了程琉青过来看,伸手揉捏着手臂,王佳旭努了努嘴,说道:“我便是能想起这些了,你看看。”
程琉青闻言便让月喜先练着,搁了笔快步走了过去,看见桌上满满当当的几张纸时忍不住咋舌,叹道:“果真天下乌鸦一般黑。”
拿起纸刚扫了一眼便暗觉可怖,自心底升起一股寒意,程琉青指着那张薄如蝉翼的纸,咬紧了牙关,深吸吐纳了几次才勉强开了口。
“这…这些……”
王佳旭捏着后颈的手一时僵住,垂眸默默了片刻,只见他额间冒了青筋,说话时像是压着怒意,声线抖得厉害。
“都是蒋栩的恶行。”
闻此程琉青当即瞪大了眼,再也压抑不住愤怒,疾声厉色地说道:“蒋栩竟如此胆大?!”
纸上抖动的墨迹赫然显出一句话,“枫汇镇周家灭门惨案,举家上下十四口人无一存活。”
如果没记错,王佳旭的原名便是姓周,又是枫汇镇人士。
王佳旭头也没低,神色坚毅地看着程琉青,眼神是从未掩饰过的憎恶和痛恨,他的嘴唇反复地张合,仿佛有好多话想对程琉青说,可是踌躇了半晌才堪堪冒出一句,“千真万确。”
这么些年来他反复地向众人重申着来龙去脉,将其中的细枝末节都讲述了千万遍,早已背得滚瓜烂熟,可如今他却一句话都说不出来。
程琉青已经猜到了这或许就是王佳旭一定要杀了蒋栩的原因,见他并不愿意在当下吐露实情便也不好追问,只是转而将几张纸都收了起来。
“这些等我拿去给傅宴存看过了再说吧,若到时有不清楚的地方,可能需要你亲自向他解释。”
王佳旭没应话,屋内气氛陡然变得低沉,程琉青低着头看着纸上的折痕,将一个个包含血泪的字切割,把那些罄竹难书的往事变成一张轻飘飘的纸。
月喜扭过头来,见二人僵硬地站着顿时有些不解,小声地问道:“你们怎么了?”
程琉青扬起头,眨了眨干涩的双眼,勉强扯出一丝笑意,回答说:“你可写完了吗?我来试试你学得如何。”说着便往月喜那边走去。
与王佳旭擦身而过时被拽住了手臂,程琉青紧绷了身体等着他的下文,只是几息沉重呼吸声后他便又松了手,泄了气一般,沉默半晌后才低声地说:“让我做什么都可以,只要……蒋栩能伏法。”
程琉青静了静,只能想起一句颇为无力的话,“蒋栩做了这么些恶事,自然会罪有应得。”
“这么多年过去了,他蒋栩还是知府,但早已没人记得那几十条枉死的性命了。”
这句话像是一块硕大的顽石压在程琉青的心头,他的胸口充盈着怒火,只是那块石头压得他喘不过气来,让他瞬间偃旗息鼓。
深夜的凉风吹得程琉青打颤,他猛地回过神来,看着眼前有些朦胧的景色才慢吞吞地抬脚往自己的屋走去。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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