宋小哥没再勉强,召了人送了壶好茶。我对着他又捋了一会儿茶盖,这才听见他犹犹豫豫地开口:“其实此事我本不该多说,只是凭你我关系,我听到的这些东西合该告诉于你。”
我心中一动,蓦地发现我守着个信息库竟全然忘了。望海楼如今在京中说得上首屈一指的酒楼,早年承办谢储社死那届的状元诗会一举成名,而后便成了惯例,甚至搞出个噱头,说是若能在状元诗会拔得头筹,便有可能摘得当年的状元。
虽然但是,我记得谢储那届没拿第一啊?
反正宋小哥借着当伴读的机会拉来不少资源,后来不做伴读了也同朝中的许多大臣们多有往来。比较绝的是他特别讨清流文人喜欢,清流若有聚会,总是先往望海楼来。清流嘛,这就很雅致了,所以许多书生也爱来,再来就是喜欢附庸风雅的。他一边做风雅人的生意,一边做有权有势的人的买卖,每一边都安排得妥妥帖帖,我记得有一次三楼有纨绔玩乐,二楼便在弹琴和诗,楼上楼下一墙之隔便是截然不同的两个世界,也不知道他隔音是怎么做的。后来我一问,才知道楼梯上下另有设计,连两方出门的时间也都有安排,出出入入全然不会碰面,果真是玲珑至极的心思才能做到,也难怪他能听到一些严重到不得不考虑应当告知于我的消息。
“昨日你宴请兵部,”他说着看了一眼陆云暮,“说起来并非什么大事,只是为何陆侍郎也来了?”
我明白他要说什么,却也只能先装傻:“说了宴请兵部,你都称人陆侍郎,怎么能不请他?若不是尚书大人抱病修养,我也是要请的。”
宋小哥看着我叹了口气:“你有道理,看在旁人眼里全然不是。你可知近来有人卯着劲想参你?”
我没听明白。我找齐文初他舅吃饭,他又找人参我?那不是也把他舅参进去了?
宋小哥又一叹气:“你果然不知道。近来有人向陛下提议,说秦王、晋王皆各有世家势力撑腰互斗,闹得政事不清一团胡闹,长此以往,二人无论是谁登位皆是为祸江山。不若另立太子,不予世家干系。”
我听笑了:“这哪个傻缺提的?”
宋小哥“嗐”了一声:“你别管谁提的,总是有人信。折子一叠叠送上去,陛下也不得不表态了。你就没发现近来京城消停不少?”
我想了想好像果真如此,又想起之前问工部理工男,听他们提过近来往户部吏部的批文拨款都顺利得很,往常能拖小半个月的事没几天便批好了,他们也觉着新奇。
果然事出反常必有妖。
但我想了想:“这样不也挺好?各方不互相下绊,专心做事,对百姓也是好事啊?”
宋小哥摇头:“文裕可知,那愈是平静的湖水,底下越是暗潮汹涌?不在明面斗,那便在暗处斗、远处斗,上面不斗,那便在下面斗。我家中立根生意本在西南,往东走时,便遇见这处通关手续那处不认的事,上好的茶叶果品便烂在船上。我在京中尚可帮忙疏通关系,可许多人的苦楚又如何能上达天听?你别看京城一片欣欣向荣,实则人皆噤若寒蝉,莫说秦楼楚馆,连到我这正经吃饭的地方来也能被当成耽于玩乐向上参报。说来你可能不信,你宴请兵部这次算是望海楼近来最大一单了,可笑是一切本算是因你而起,但你竟丝毫不知情。”
我觉得他意有所指,但我被他说的话刺激得头皮发麻,只觉得荒谬。
斗斗斗斗斗斗,属斗鸡的嘛一个个?皇帝老爹活得好好的呢,就这么大张旗鼓地顶着候选继承人的名头斗了?
我满腔杂念,一时说不出话来,陆云暮安慰地拍了拍我的胳膊,皱眉看向宋小哥:“文裕自小长在深宫,许多事也不知道,你苛责他做什么?”
宋小哥笑了:“陆兄自进门便未理过我,我还以为你不愿同我说话了。”
陆云暮切了一声没说话,宋小哥收了笑,又道:“在下有一事需要陆兄帮忙。”
说着两人一先一后出了门,而后宋小哥独自回来,走到一处博古架轻轻一转架上的玉炉,一道门便突然出现在旁边。宋小哥站在门边冲我招手,我了然,放轻了站起身,悄悄跟着他走了进去。先几步狭窄,再走一段便豁然开朗,一处四面皆墙的屋子出现在我眼前。墙上虽然无窗但屋内却十分明亮,我定眼一看,原来床边桌前都有夜明珠缀着,自然亮得仿若白日。
我十分惊讶:“这望海楼居然还有这种地方?是做什么用的?”
宋小哥笑得有点无奈:“如今……算是我的卧房吧。”
“卧房?好好有窗户的房间你不住,怎么睡在这种地方?”我还以为我听错了。
“我睡不着。”宋小哥叹了口气,“若你是我,知道这望海楼里里外外有不知道什么人盯着你,你也会睡不着。”
我闻言一惊,却也觉得合理:“难怪你一直不敢与我在明面上太过亲近。也确实难为你了。”
宋小哥摆摆手:“不说这个了。不过,我倒是没想到,那陆云暮竟然真得手了?”
我没想到他话题换得如此之快,还如此之全无相干,一时没反应过来,只看着他“啊?”了一声。
宋小哥坏笑一声:“二公子不知道?哎,他就在你面前装假正经,同我们这些伴读倒是什么都敢说。他说当初见你,便觉得仿若见明月皎皎,人站在那能发光似的,脾气还好,从不生气,见人便笑,就说你不笑时像月亮,笑起来偏又如牡丹花开……诶呀酸得呀,我们就觉着他这要是让人知道了估计小命都没了,便好心帮他瞒了,想不到啊……”
他越说我脸越热,到最后耳鸣得脑袋都要炸了。好家伙的陆云暮,你这是带了多少层滤镜啊能说出这种话!
我不自在地咳嗽了两声,赶忙转移话题:“那,那你刚才叫陆云暮出去又是为何?”总不能是把他叫出去笑话了吧?
宋小哥便又正色了:“我是叫他帮忙演一出戏。”
“文裕,”他定眼看我,“我接下来说的话,才是我找你所说的要事,你务须仔细听好。”
我心中一凛,连忙点头,就听他问道,
“你还记得大公子之前同你说的话吗?”
七十七
真要算起来,我与齐文初确实许久没有说过话了。
倒也不是刻意,只是我在工部时他在吏部,后来又换去兵部,我换到兵部他又去了户部。各部皆有独立院落也有些距离,去各部跑腿的活计自然落不到我头上,我在这边坐着,他在那边待着,自然平白不会去见面说话。其余时间我俩更谈不上交情,于是公事上无交流,私事上也没关系,若不是平常听人说话偶有听见说秦王如何如何,我都快忘了还有这么个人了。
这么一算,我俩最后一次见面说话,应当是我搬家到王府,他来给我道生辰祝贺顺便跟我炫富,说他有个别苑苑里有个湖,里面有好多鱼啊水鸟什么的,让我有空过……
我顿时恍然,抬眼看向宋小哥,就见他点头:“大公子托我告知于你,定要想办法去见他一面。”
我心中杂乱,又觉得哪里不对:“他要见我,为何还要找你来跟我说?还得在,这种地方鬼鬼祟祟?”
“大公子说,他无法近你身。”宋小哥道。
?
什么东西?
“果然。”宋小哥又叹气,“文裕,你不觉得身为一朝亲王,储君候选,你门前太过冷清了吗?拜帖送进王府便再无消息,大公子说他派人前去从来进不了大门,于是让人夜探你王府想去告知于你,却发现夜间王府周围暗卫极多,虽并非绝顶高手但也极为难缠,进府仿若过关,这关过了下一关便找上来,如此几次后便未再做试探。此事虽可看作是谢氏重视你多加保护,但如此行径不像是保护,反像是……”
难怪。
我还以为是因为陆云暮这么个高手在所以没人再往我这派探子,原来是谢氏已经派人把我周围全给圈起来了,探子根本进不来。
我这样想着,又觉得有些矛盾:“你说送进我府中的拜帖全无消息,那你的消息是怎么递给我的?”
宋小哥笑了一声:“我自是不同。一来我并非朝廷中人,无权无势,一介商贾而已,足够利益便可收买我,在这些大人物眼里我毫无威胁,我能翻出个什么风浪?再有能耐,也不过是跳不出佛祖掌心的孙猴子罢了。”
他顿了顿又道:“二来,我虽于他们并无什么大用处,到底占着个同皇子一起长大的身份,又有些讨好人的本事,知道一些不该知道的事。若我不做浮萍,站定于你的身边,为你所用,也是他们乐见其成的。”
宋小哥一字一句有理有据直白清晰,我却听出满是无奈辛酸。我愈怕的事愈是在我成人这年招展在我眼前,搞得我再也不能装聋做瞎,假装这些问题不曾发生。
我满眼朦胧,听见宋小哥又道:“只是他们觉得我只能受人所制,却不知道即便是一介商贾,我也能做我想做的事。文裕,你若做了储君当了皇帝,于我益处甚多。但,若你过得不高兴,不想去做这皇帝,那就不要去做了。”
我抬头看他,他面目在我眼中一时扭曲。我不敢眨眼,只喃喃叫他一声:“宋小哥……”
宋小哥又重重叹了口气:“我从前觉得你想跟我学什么经商纯粹是吃饱了撑的,但现在知道你过的竟是这种日子,那什么滔天富贵,不要也罢。本来齐文初我也不怎么信他,但是他竟然恳求于我,又道出你日子过成这样,不管如何,总归多一条路多一分打算,你不该被谢氏这么禁锢起来。”
我闭了闭眼,觉着情绪稳了下来,这才开口:“如此,我明白了。只是齐文初早先不来说,为何忽然这时急吼吼要见我?”
“正是如此。”宋小哥脸色沉了下来,他四面看了又看,又往外去看了看门,而后凑到我耳边悄声说道,
“陛下身体……不大好了。”
第25章 25
==
七十八
倘若这真是个木登光游戏,现在的界面应当有个宋小哥的人物立绘,下面也应当出现这样的字样:
宋鲤的话你选择相信还是不相信?
>相信
>不相信
而后剧情至此分线,不知哪一个是通往天堂,哪一个通往地狱。
我一边想我与陆云暮的感情线在这混沌的剧情里到底算个怎么回事,一边又想,果然万事发生都有迹可循。自我从宫中搬出来开始便已全然在谢氏掌控之下,倘若细想,一年之前谢储便已敢安排我准备争储,想来最晚那时皇帝老爹身体状况不佳的消息就已经被谢氏得知。谢修虽当时口若悬河说什么全随我意,但到底抵不住全族利益的诱惑,一道促成了我今日的境遇。
这样一看,他倒也不像是我亲爹了。
元日那天宫中设宴,一早则先是群臣入宫朝贺。天未亮我便起身换上紫色的亲王锦服,整装完毕便往宫门赶去,是我初次以亲王身份入宫朝贺。马车须停在宫外,陆云暮身无官衔,便也只能在门口等我。我往宫门里走了一段,下意识回头,看见陆云暮站在原处望着我,表情看不清楚,我却不知为何看出了些不安。这就奇怪了,我入宫这算是回家了,他怕个什么?
前一晚谢府特地派人告诉我,让我同左相与大将军一道入宫。我来得早,到时四周看过一遍,没见到谢府的马车,又不想在车里闷着,干脆站在宫门后头等。等了一会儿便有人陆续往里进,我这躲在门后的行径就显得有些鬼祟,初时也不自在,后面就放开了,主动同那些我认识的不认识的大臣打招呼,问就是等人。等我想起谢大丞相和谢大将军自然压轴出场时人都快走干净了,我还没等到谢岭谢修,反倒先看见齐文初。他比我熟练,是同陆宁与一位红袍老人一道来的,想来这老人应当是他外祖陆老侯爷。
我一见齐文初便想起宋小哥与我说的话,这几天满脑子是这些东西,乍一看见本人便惊吓大过于其他,说什么都害怕被人觉得过于热络,只好僵硬地冲他点了点头,嗫嚅叫了声“皇兄”。齐文初上下打量我一番,点了点头没说话,反倒是陆宁叫了我一声:“晋王来得早。”我同他稍稍说了两句,终于缓过神来来,冲那位陆老侯爷道了声新年好,却只得了他皱着眉头的一通打量,而后便哼了一声大步朝前走去。
我不知道自己哪里惹了这位老侯爷,看向余下这两人的视线便有些茫然。陆宁同我告了罪,急忙跟上他爹的脚步,剩下我和齐文初大眼瞪小眼,可他最后也没说什么,理了理袖子便走了。我站在原地十分疑惑,觉着就齐文初这态度,宋小哥莫不是骗我的吧?没等我想明白,有两个红衣人走到我身边,见我茫然看向他们,都忍不住笑了。
哎,果然我出的最大的丑,从来都是在谢氏面前搞出来的。
我跟他们道了新年,而后便沉默地跟着朝里走。我边走边想那陆老侯爷怎么对我这么大意见,就听见谢修的声音响在耳边:“方才见小陆公子等在门口,我听闻他在江湖新秀榜上能排前十,今日见了,果真不一般。”
我恍然大悟。
难怪陆老侯爷这么讨厌我。
要是我有一个极为出色前途无量的子孙,万般皆好却为一个无甚能耐的人先是离家出走,而后又自甘堕落只做个守门的侍卫,我见了那个人,没拼了命去揍他就算是我很有修养了。我越想越能跟陆老侯爷共情,越能共情就越觉得心烦。想着想着,宋小哥说的话便又上了心头。
谢修却又道:“不若当断便断,总好过往后追悔莫及。”
我脚步一顿,抬头看向他。他也正低头望着我,面上全无表情,显得十分严肃。
我定定看了他一会儿,没答他的话,捉了袖子大步往前走。
嗯,还有拆cp的。
看来我俩是官配没错了。
朝贺程序十分繁琐,但说到底还是念些好话。我跟着百官山呼万岁,祝陛下龙体康健,寿与天齐。我自己在心里又复述了一遍,祝皇帝老爹身体康健,寿与天齐。
我第一次希望这些话真的都能变成真的。
从宫里出来时我又从一丛马车与人中间看见陆云暮,他朝我走了几步又停下,我朝旁边一看,正看见陆老侯爷掠过的身影。陆宁随后踱到我身边,“晋王殿下,”他道,“阖家团圆之际,臣的父亲说,想见见嫡孙。”
15/58 首页 上一页 13 14 15 16 17 18 下一页 尾页 |