许神医皱了皱眉,却只是叹了口气:“你觉得可行,那便如此吧。”
曾煦拍了拍他的肩膀,转头朝我道:“齐公子,这位是许宿许先生,目前管理此处食宿事宜,你若有什么事,找他便可。”
我站在一旁听他们说话,这时没再多问,只走上前和这位许神医行礼。许神医也朝我回礼,而后盯着我看了一会儿,没说话,又看向曾煦。曾煦也没说话,只是叫陆云暮上前来同许神医见面。
这之后,我同陆云暮便迈步进了这处“军事基地”,入眼的屋舍俱是茅草做顶,大约是怕山中滑坡,房子都用木头高高架起,而后又用木板连缀成片,正中立着座最阔最高耸的,大约是议事的地方。
我回头看了看门口两座高耸的瞭望台,再看树木掩映之间这几座朴素却实用的建筑,忽然就有了我这位老乡果真是在干大事的实感。
这地方,不得叫个什么寨什么坞的?
……算了,真不好听。
吃过接风宴,许神医带我与陆云暮走到一间房前,告诉我我在此处落脚,又指了我对面的一间,说是给陆云暮住的。
我听完一愣,下意识去看陆云暮。
这几个月来我俩一直同吃同住,即便住店时会订上两间,到了晚上还是依旧挨着对方过夜。想不到到了他师兄的地盘,倒是得分开了。
我忍不住多想。
曾煦……这是介意我同陆云暮的关系?
也不对,我不该这么想。毕竟这里虽是曾煦的地盘,但到底有许多外人,我与陆云暮的事并非个个都能认同……况且,况且不过是不能住一间而已,又不是什么大事,有什么大不了的,我怎么还矫情起来了?
再说现在……分开一会儿,也好。
我想好后抬头,正对上陆云暮看我的眼光。我悄悄指了指许神医,摇了摇头,而后朝许神医道过了谢,便迈步进了屋子。
屋里装潢依旧简朴,物品却一应俱全,屏风后面甚至已经备好了一桶热水。我在门口站了一会儿才想起放下东西,而后解了衣服准备洗澡。
洗漱过后我便躺在床上,白天一整日奔波已经累得要命,此时正该好好休息,我却闭着眼在脑子里胡思乱想,一丝睡意也无。
王恒川那晃得不成样的货船我都能睡着,好好的平地怎么还能失眠了?
我努力在床上又躺了一会儿,最后还是忍不住起身,悄悄推开窗户,朝我对面陆云暮住处看去。
窗外一派幽暗寂静,对面的房间都是黑着的,我想陆云暮大约也已经睡下。我靠在窗边望着外面的混沌一片,不知自己看着了些什么,脑子里却反复播放着陆云暮白日看我的眼神。
他为什么那样看我?
就好像我要抛开他自己走了一样。
明明见的是他师兄,该担心被抛下的是我才对,怎么反倒是他担惊受怕起来了?
他明明……更相信他师兄啊。
我想起接风宴上的情景,忽然觉得烦躁起来。
在这里的人无论哪一个都有广大的志向,只要他想,总能有人心潮澎湃地同他探讨大事,只有我一心想躲开,是我扯着陆云暮不让他与这些事再多关注。
可我现在能牵扯他一时,单凭一个我,还能拖住他多久?
哪怕是志同道合的伴侣都不敢确信会否有分道扬镳的那一天,更何况他尚未察觉,我其实是他前行路上的障碍。这样话不投机的日子,就算我与他有知慕少艾,就算我把实情都告诉他,可人总会成长。我终究不是与他有同样追求的人,等他长大以后,这一切还能算数吗?
我再看眼前这团浓黑如墨,便好似一团漩涡,时时伺动,要把我一口吞下。
这是个是非之地。
不该久留了。
一二六
我一宿没睡,第二天草草洗了把脸便去见曾煦。
我在庭中转了许久,正犹豫哪一间是曾煦住的,便碰上许神医,他告诉我曾煦已经起来,在议事厅里工作。
我于是到了正中那座大房子,进去时见曾煦正在桌前写着什么东西,他抬头看我时先是一愣,关切问我:“住得不舒服吗?怎么不同许先生说呀?”
我对自己现在形容有几分自知之明,只要摇头,走上前道:“不是,是我自己的问题。曾教主,不是,曾道长,你该兑现昨日的承诺,告诉我你隐瞒的事吧?”
曾煦并未回答,我站到他面前低声朝他道:“虽然听吓人,可稍微想一下,我才发现你说的并没有错。你瞒了许多事,关于那个所谓的‘稷神’,你的‘教派',尤其还有,你那位神机妙算的师父。”
我退后半步,打算看清他脸上的表情:“……我总觉得,事情并不简单。”
曾煦缓缓放下手中毛笔,朝我笑道:“齐先生,你还是叫我曾先生吧。听着亲切。”
我静静看了他一会儿才点头,就见他又笑道:“齐先生,在我们开始对话之前,你能否同我去个地方?”
第48章 48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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一二七
到他说的地方之前,我想像了一下我会被带去哪里。
我先是想摆满火药火器的军火库,又想或许是挂着红旗的密室——却没想到,最后却被带到一处广阔的稻田里。
曾煦听我说完我的想象哈哈大笑起来,笑了好一会儿才抚着胸口朝我道:“军火库?有倒是有,可我没事带你去那里做什么?吓唬人吗?”
我也坦然道:“我知道的事太多,身份特殊,也不肯为你所用……我说只想躲开,你真的会信吗?”
可能是阳光有些刺眼,曾煦微微眯眼看我,等了一会儿笑道:“坦白说,我也不知道该不该信你。但你我现在还能在这里说话,总归还是有情谊在。”
我听着却一愣。
没想到他居然上来就和我打感情牌。
我还准备说服不了他的时候打个感情牌试试,怎么倒是他先冲我打了?
难道……他真的是在怕?
可他怕什么呢?
我皱眉看着他道:“即便有情谊,我如今也是自身难保。”
曾煦却又笑:“齐公子分明避我如蛇蝎,却还愿意为阿云来见我。阿云能有齐公子如此深情相待,真让人羡慕。”
我顿时有些尴尬,却也只能强装自若:“来见你全是我自己的决定,并不是为了他。我话说得是直白难听了,但总好过一直这般不上不下。曾先生,你说自己于此道越走越觉得难于自拔,我在京城里见过的,又何尝不是如此。如今我能从那个泥淖中逃脱已是竭尽全力,我又怎能刚出虎穴,又入狼窟?”
曾煦还是笑,却没再接话,转而问我:“齐公子从前,是在做些什么?”
我犹豫了一下,原本想说些什么工地搬砖工厂打工社会青年之类的让他别再对我抱有期望,但一想,万一他信了,再跟陆云暮说些什么,那我岂不是得不偿失。
于是我便老老实实回顾了一下我并不长久的上一世:“我上辈子家里是普通的工薪阶层,读书时物理学不明白便学了文科,大学读了小语种,毕业后身无牵挂,上了几个月班辞职考研,跨考了哲学,却被调剂到一所理工院校的思政学院读了马主义。到这时运气莫名好了起来,发了篇c扩,导师让我继续读博,但我实在读不下去,毕业时赶上了高校思政教育扩招,我就找了所双非上岸混日子了。”
我叹了口气:“说起来,我这高校青椒的日子也没过多久,闭眼睁眼的功夫,又一辈子重新来过了。”
我留了个心眼,没和他说自己是中途才来的,毕竟有些东西记十年还尚可,二十年就很为难了。趁着他好像在思考些什么没说话,我又补充了一句:“要不是我也算吃过这碗饭的人,也不能记得你那奇怪问题的答案了。不过隔了这么久我还能记得,连我自己都挺意外。”
曾煦却莫名沉默了一下:“……齐公子,不知令尊令堂……?”
我觉得眼皮紧了一下,忍不住眨了几下眼才道:“哦,我父母啊。我大四那年就去世了。车祸。”
现在回想那时我整个人人不人鬼不鬼,学校的心理咨询中心去了一趟又一趟,把心理医生都磨麻了,到后来干脆开始跟我讲哲学,讲人生来孤独,让我与其沉湎于父母去世的阴影,不如追寻一下世界的终极。也许这算啥个苗头,勉强毕业之后我在一家外企找了工作,上了几天班就决定辞职跨考哲学,准备好好追寻一下哲学的本质,人生的意义。可是大约是我的思维方式过于清奇,专业课卷子差点没有及格,后来调剂时慌不择路,尘埃落定时才发现自己竟然被调到了乏人问津的马主义。
我导师当时也不过是初出茅庐的青椒,但和我后来混日子的德行全然不同,他师出名门,履历耀眼,又踌躇满志,任谁都得夸一句青年才俊,感慨一句这样的人怎么落到这么个草窝来上班。我是他的开山大弟子,独苗一根,却满心只想着毕业就完了,被他整天追着读论文,时不时还单独辅导谈心。也不知道他怎么做到的,明明人也不常在学校,却对我的行踪知道得一清二楚,尤其擅长在食堂堵我,搞得整个学院都拿他在食堂堵我的事当茶余饭后的乐子来讲。
到现在我也想不明白究竟是怎样的水土才养成我导师这样一朵奇葩:明明也是个家境优渥的富二代,先是和父母决裂,理由是什么“我家占有生产资料,属于剥削阶级,不与这样的家族决裂,我学什么马主义?”而后自己半工半读读到博士,毕业后直接被聘为副教授,却还不肯消停,到处做田野,还非要我跟着一起去。我那篇c扩,就是在他这种压榨之下发出来的。
后来我躲到离他远远的北方小城上班,即便假装看不到他发的消息,也总能听到同事谈论他又发表了什么成果,文章又上了什么著名报刊,后来还被请到哪家顶尖高校任教,我就也跟着变成了“师出名门”的青年才俊。我说不出来那时是怎样的感受,应当是有羡慕,却又知道他过的那种日子,我是过不下去的。
思考到最后,大约是一种“敬而远之”了。
我从恍惚中回过神,就见曾煦用一种满含歉意的眼神看我,我便也笑着朝他道:“无妨,都是上辈子的事了。倒是曾先生,所谓礼尚往来,你也该‘自报家门’了吧?”
曾煦就又笑道:“我不如齐公子学问高,上辈子不过是个村子里的村官罢了。”
我自然不信:“曾先生大可不必把话说得这么含糊。你这样能耐的人,即便是个村官,那也是在基层历练吧。”
比如选调之类的。
还得是学生物的那种。
他便点头:“差不多吧。我从农大毕业,若是当初继续上学,应当会继续钻研水稻种植。”
怪不得。
“难怪你是‘稷神’。”我笑了,“专业对口。”
曾煦就也笑了,却忽然叹了口气:“齐公子,你不觉得奇怪吗?”
我看向他,他也看着我:“为何是,你我?”
对啊。
为什么是我和他?
我忽然想到自己来时提出他师父身上的疑点:“所以……所以你早就发觉你那位师父有问题?”
曾煦表情未变:“师父有养我之恩,况且说到底,也并不在于他。”
他严肃望向我道:“你我来此,便是上天注定。”
一二八
我听得忍不住皱眉。
正常人果然得离一些神神叨叨的东西远一点。
好好一个接受过高等科学教育还是个马主义战士的知识分子,怎么能张口闭口什么上天注定?
我说对他师父有所怀疑,是猜测武当本就有谋逆之心,所以才大肆宣传他的“稷神”之名,意图造势起事,是在利用他。可他怎么思路也跟着跑偏了?
立场坚定一点好不好?
“曾先生,你怎样布道那是你的选择,对着我,大可不必这样神神鬼鬼。”我道,“况且,真要有什么注定,也不能让我这一个门外汉来干。”
曾煦却摇头:“若只有我或只有你,那自然不成行,但你我相遇了,就是注定。”
这人有点偏执啊?
也是,不偏执也不可能真搞出来这么一摊事出来。
我无奈道:“曾先生,不提什么主义,要知道自古以来能成大事者,‘天时'、‘地利'、‘人和’,缺一不可。不知曾先生占了其中哪一条,这样笃定你我携手便可成大事?”
曾煦表情不变,淡淡道:“若只一味去等,自然天不时,地不利,人不和。势已至此,倘若迟疑太过,只会酿成杀身大祸。”
我顿时便懂他说的“大祸”是那位曲闻师弟因他而死的事。看来这件事对他影响确实深重。
我心里一松,知道有了突破口。
我假装思考,慢慢道:“曾先生,据我所知当初谢知州在武当讨逆,回京带了一颗‘贼首’——却不知道他斩杀的,是哪一位?”
曾煦平静看我,半晌才开口:“是我师弟曲闻。”
我定眼看他:“你的头发,是因此白的吗?”
他淡淡道:“我不知道。”
我心想,他果然自己都不敢去想清楚缘由。正要乘胜追击,却听见他道:“曲闻之死,抑或我死,早都在我预料之内。自从决定踏上这条路,生或死,早已不在我计较范畴之内。曲闻与我有约,他不过先走一步,我早晚也会随他同去。”
我:……
什么意思?
这两个人的关系,好奇怪啊?
……是不是我想多了?
我疑惑看他,却见他朝我一笑,似感喟一般道:“缘由这般简单,我却一直没想明白。齐公子,你不必猜测了,我来告诉你。我与曲师弟志同道、合两情相悦,是同道中人,也是同路之人。”
“我有幸与他相识相伴,更有幸与他志向一致。他未能走完的路,我来替他走下去。”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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