我站在山顶朝下看去,呼吸之间只觉得神清气爽,莫名痛快。
我心头一动,站在崖边朝着山间喊了一句词:
“问苍茫大地,谁主沉浮?”
喊完才发觉有点丢人,幸好目睹现场的只有陆云暮一个。我看着他晶亮的眼睛,硬着头皮朝他道:“这词不错吧?”
陆云暮盯着我看了一会儿才点头道:“嗯,是好词。文裕何时写的?”
我连忙否认:“我可写不出这样词来。这词……是位伟大的前辈写的。”
说完这话,我莫名觉得激动起来。
我拂了拂心跳怦怦的胸口,笑着朝他道:“你想同我说什么?你说完,我再告诉你我想说的。”
陆云暮似乎迟疑了一下,过了一会儿才开口:“我同师兄吵起来了。”
他声音听起来有些黯然:“师兄今日同我说,莫要因他的缘故耽误我自己。他有今日全是他自己的选择,与任何人无关,更与我无关。他说,”
他停顿了一下:“我不该因为心怀愧疚才来找他,我并不欠他的,他也不想再同我扯上联系。”
我想了想问他:“你还想跟着他们一块起事吗?”
陆云暮便又盯着我看了许久:“我想同你在一起。”
我听了一愣,嘴角忍不住往上翘:“可我不思进取,不想济世,只想无所事事——这样,你也想同我在一起?”
陆云暮朝我点头,却还有些懊恼:“可我到底是哪里惹到了师兄,他从来没有那样冲我发火过。”
我大概一想便知道兴许是我白天和他聊完的缘故。即便曾煦未当着我表露太多情绪,但想来他是不能觉得痛快的。
我便也安慰陆云暮:“我觉得应该是你师兄自己有事想不能明白,并非是是你的问题。可你如今是选择跟我一起,你不能再反悔了。”
陆云暮连忙道:“当然不反悔!文裕你信我,我再不会瞒你任何事,你去哪里,我便去哪里!”
嗯,这个,瞒嘛……
我忍不住伸手按了按胸口:“其实……我也有事瞒你。”
陆云暮眼睛定定看着我,我忽然不知道该怎么开口:“我……并非是我。不,我不只是齐文裕。”
我试图用一些不会刺激到他的词语来描述:“你还记得我刚刚喊的那句词嘛?那是……另一个我所知道的事。当我还是那个我时听过的词句,当我变成齐文裕之后,我还记得这些东西。”
陆云暮显然露出一种疑惑的表情。我一急,正要把那句“死而复生”的话说出来,却忽然觉得一阵天旋地转,回过神时我已经躺倒在地上。我挣扎起身,觉得身上到处都摔得发疼。我不解抬头看向陆云暮,却听见一阵破空之声朝陆云暮飞去,眨眼便没入他胸口之中。
我猛然察觉那到底是什么东西,瞬间便又有一阵风声划过,直冲着陆云暮飞去。
我看着一支又一支箭在我眼前穿过他的身体,我想伸手拦住,身体却动不得一下。我感觉自己似乎是喊了什么,我看见他转头看了我一眼。
隐约间他好像张了张嘴,似乎朝我说了些什么,我什么也没听清。就见他摇了摇头,笑了一下,便踉跄急退几步,站到崖边。
而后就如红日西沉,在我面前直坠而下。
天黑了。
第50章 50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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一三一
我下意识想抓住陆云暮飞在半空中的一角衣襟,可他下落得太快,我伸手却只握住了一团空气。我在原处站着,将将临到崖边,却莫名再不能往前走半步。
分秒之间我才忽然意识到到底发生了什么,双腿一软,我跪坐在崖边,耳中轰鸣作响。
我知道自己该往下看看,陆云暮兴许就在下面哪处等着我伸手救他——
我使劲眨了眨眼,努力睁眼往下看,却只看得到满目昏黑,一片混沌。
我没能看太久,眼前的景象忽然一晃,出现了火光。我顺着火光看到一个人形,模模糊糊,我使劲眨了几下眼才看清,这个人形,原来是谢储。
我睁着眼看他,脑海中有千思万绪,我却一个也抓不住。我看见谢储垂头看我,他身后一片火光,他的面目却是一片阴霾。我好像看见他皱了一下眉,紧接着却又笑了,抬头朝我身后喊了句什么。我什么都听不清,却有个披着甲胄的人上前拉起我,我还没用上力气就被他拖到背上。
这人长得很高,我在他背上垂头便能看见四下情形,便看见谢储竟也是一身护甲,正朝旁边的人递着什么。
一阵异乎的光亮炸在半空时,我看到了谢储递的是什么。
一张弓。
细若游丝的弓弦在光亮下熠熠生辉,我盯着那线光亮,却在下一刻只觉一阵地动山摇。
这之后,我忽然又能听见了。
我听见站在我身边的谢储站住之后的一声轻叹。
“又是这样。”
一三二
我忽然莫名明白了他说的是什么,却不知道为什么,只觉得头晕目眩。我挣扎着要从背着我的人身上下去,想问谢储是不是他朝陆云暮射的箭,他为什么要说“又”。可我刚碰到地面时却被人反手扣住,那人厉声朝我大吼,我只觉得肩膀一阵锥心般的疼痛,再回过神才发现自己又被人架在了高处,无法动弹地跟着人群而动。
巨大的爆炸声恍若连绵的惊雷在山中炸开,瞬间又变成了连片的火。我在一片仓皇中被人带到了山下,紧接着便被塞进马车。有人伸手在我头上转圈一样点了几下,我就连回神都来不及,顿时陷入一片黑暗之中。
我想这一次我不是睡着,而是昏过去了。
所以我梦中无梦,再睁开眼时,全然回不过神来。像是时间停在那一片明暗交错的夜里,我四周明明一片宁静,我却猛然惊醒,匆忙爬下床,走到门口,却只见到铺天盖地的煌煌白日。
我这时才想起,已经晚了。
陆云暮死了。
死在我眼前。
是谢储杀了他吗?
他为什么,还是要杀陆云暮?
我站在原地出神,回过神时发现眼前站着一个人。这人惊诧地看着我,见我看向他,朝我俯身一揖:“晋王殿下,为何站在此处?”
我盯了他一会儿,并不认得他是谁。他却进门拿了件外衣走到我身边,说话间便要将衣服披在我身上。我拦住了他,问道:“你是谁?”
他迟疑了一下才道:“臣,冯知璧。”
我愣了一下:“你为何在此?”
我不由朝周围看去,只见四周的景象不过寻常的卧房,寻常的庭院。这地方显然是一处寻常的民宿,却不知为何,我竟然会到这儿来。
我问他:“这是哪里?”
冯知璧道:“此处乃是臣在南昌府的老宅。谢大人尚在瑞金处理武当逆贼之事,遣臣带殿下在此修养。谢大人不日便会来此,带殿下乘船北上回京。”
说完又补充道:“家中简陋,若招待不周之处,还请殿下海涵。”
我在原地又站了一会儿,冯知璧将衣服搭在我身上,而后便站到一边。我便问他:“你不是在福建,为什么突然回江西来?”
冯知璧显然斟酌了一下才道:“臣会来此,自然是受谢大人派遣,追查武当逆贼余孽之事。但具体缘由,臣不敢越俎代庖,还是要请谢大人同殿下说明了。”
我忽然就明白了。
我问他:“武当逆贼余孽……就在江西,你们早就知道了?”
冯知璧面色不变,只躬身一揖:“臣不敢妄言。”
原来如此。
全都是假的。
我在冯知璧家中待了几天,仔细想了想我从京城出来这一路的经历,就觉得这也实在不是什么高深莫测的计谋。只能说是偷油的老鼠被下了梦寐以求的诱饵,便再看不出真相,一头扎进了陷阱里。
我早该想明白。
他们怎么可能这样轻易地放我走。
而果然如冯知璧所说,没过几天谢储便来了。
他到时,我正坐在门口的走廊上发呆,忽然听见有人道:“这个时候还能见到如此青翠的绿竹,果然得是在江南。”
我这才发现我发呆时盯着的地方正有一簇葱郁的竹丛,我抬头看向身侧,谢储站在旁边正垂头看我,等了一会儿朝我道:“殿下千金之躯,不该拿自己的身子当筹码。”
我听完就知道,我现在的形容应该是极差。也难怪,自我醒来那日起我便几乎滴米未进,倒不是什么筹码,单纯想不开,吃不下而已。
我扶着栏杆慢慢站起身,同他平视:“谢储,我想不明白。”
谢储似乎微微挑了眉,却快得仿佛是错觉,我只见他平静看我,而后道:“殿下请讲。”
我直觉觉得他并不想听我说话,可我困惑不已,已经不能顾及他的感想:“事到如今,你为何还让我回京?你不怕我杀了你吗?”
谢储看着我却笑了:“殿下已经知道了。”
我心里只有一片寒意:“我如果到现在还能不知道,你们又何苦为我这样谋划。可我不明白,你们所有谋划不过让我安安稳稳登上那个座位,岂能不知伴君如伴虎?你如今忤逆于我,到时候我要杀你,谁能奈何我?”
谢储不语,却只是笑。我看着他朝我笑,只觉得喘不过气来。
就听见他又道:“殿下今日问臣这句话,改日便也不会因此杀臣。”
我捂着胸口看他,看他叹了口气,朝我伸手,而后轻轻拍了拍我的背。
“殿下乃是天生仁主,又何苦难为自己啊?”
第51章 51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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一三三
我不是什么仁主。
我只是懦弱。
因为懦弱,所以知道自己被利用也不敢反抗:因为懦弱,所以知道是谁杀了陆云暮也不敢替他报仇。
我直僵僵地立在原地,听谢储悠悠道来。
他说,陆云暮所犯之罪罪不容诛,倘若带他回去,等待他的只会是凌迟处死的极刑。如今身坠悬崖,也算留个全尸了。
他还说,原本并未想到我竟然真会跟着陆云暮一起跑了,有我在,他带人上山捉拿逆贼时费了许多功夫以护我周全,唯恐我被当成人质性命不保。
照此来看,我甚至还得感谢他。
我之后也想,也许陆云暮能就此回归他武侠男主的剧情线,在山下习得什么绝世武功,遇到什么出世的美人。
我希望那时他能将同我的一切纠葛全忘了,不必非要在这样一通说不清道不明的泥汤中分个黑白是非,好好当他惩强扶弱的江湖侠客,做无愧于心的大英雄。
他能过得快乐些,我也就快乐了。
又等了几日,大概是谢储把武当的事处理完了,某天傍晚我和他一同吃饭,他告诉我要准备回京。我心想果然这一天果然还是来了,点了点头表示我知道。放下碗,却看见他正看我,问道:“殿下没有什么想问的吗?”
我看着他下意识便摇头,他却显然一愣,我便也有了一瞬间茫然。谢储接着却又点头:“如此也好。殿下好好休息。”
我不明所以,却也不知道说什么,朝他点了点头,起身回了卧房。
离开那日又是先坐车到赣州的码头,刚一下车我便看见一艘大船靠在码头,船下站着几个人,谢储正同他们说话。等我走过去,他便转头把几个人朝我一一介绍。我没认真听,只记得这些人一水儿的谢某,也不是我能管得起的人。
互相见过礼我便上了船,就见船上的设施也同大船本身一样气派,相比之下王恒川那艘商船简直说得上破旧,就不知道这样好的船是从哪里弄来的了。
船开之后,我的晕船症就又犯了。一开始我还能思考,想自己在京城时常坐宋小哥家的画舫,没记得有晕船的毛病,后来坐王恒川的商船也觉得不过是因为太过颠簸才会晕船。现在谢储弄来的这艘船行船十分平稳,怎么就还是受不住了?
后来就只会躺在床上昏睡,迷迷糊糊地什么也想不了了。
醒着时不清净,在梦里也并不安稳。我总分不清自己是在梦里还是在现实,上一辈子和这一辈子见过的人毫无逻辑地出现在我梦里,最终的场景总是定格在陆云暮坠落悬崖时我望见的那一片黑。而后我在黑沉沉中睡着,再睁开眼睛,只见一片昏色的床顶。
我刚要抬手探一下虚实就被人按住:“齐公子莫动,大夫正为您施针。”
我才发现自己身上扎了不少银针,那说话的人起身垂头笑着看我:“齐公子,可觉得好些了?”
我这才看见他的脸。
原来是谢储。
可他为什么叫我齐公子?
这时又有人道:“谢少爷,请让老朽替公子拔针。”
谢储便让身退后一步,有位长须老者上前替我拔了针。而后我坐起身,那两人站在一边背对我说话,我才发现“谢储”并未带冠,而是用了一条深色锦带束发。
等他转身看向我,我又仔细一看,发现他还有点像谢修。
这个人不是谢储。
那他是谁?
那老者转身出了门,这位“谢少爷”笑着朝我一揖:“殿下身份特殊,不敢让旁人知晓。谢礼方才多有冒昧,还请殿下见谅。”
我看着他,渐渐从脑海深处翻出来这个名字。
谢礼?
他是……谢氏派来给我做伴读的,那个谢礼?
一三四
当年我从一个傻子状态醒过来,谢相和齐文初他娘陆贵妃斗法,张罗给我选伴读,那时我十岁,谢礼更小,过完八岁生辰便被送来京城给我当伴读。过了没几年,谢氏本家过来讨人,说是要让他回去上族学,不然会耽误科考。
我当时想,他过两年束发办个京城户口去考乡试不比回江浙卷名额舒坦得多,还能跟着京城翰林大儒学习,后面会试殿试都能占便宜。
可兴许江南才子都有傲气,不肯占这份便宜,谢氏本家说什么都非得要他回去。我本来就因为被传闻断袖的缘故和他关系并不太亲近,就也不好挽留什么,便让他回去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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