我朱笔一挥,将谢礼点为了状元。
第61章 61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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一五九
琼林宴上,谢礼毫无疑问是最受瞩目的那个。
几位显然是谢氏阵营的老大人将谢礼简直要夸出花来,顺便捧一捧谢岭,说谢礼连登三元,谢氏尽出英才,俱是国之栋梁云云。
我就也顺着夸了谢礼几句,也无非是些文章写得很好朕很看好你之类的套辞,却不知怎么着把谢礼感动了,他起身走到正中,掀起衣襟便朝我拜了下来:“陛下所望,谢礼未敢懈怠。陛下许臣,臣愿为陛下效犬马之劳,尽心竭力,万死不辞!”
……等等,他这话说得好奇怪,怎么好像是他为了我考的科举,什么我许他,我许他什么了?
表忠心这个没什么问题,但是这场合是不是不太对吧?
场面一瞬间有凝住的错觉。
我看了看坐在右首位的谢岭,就见他执手坐着,表情并没有什么变化,只得圆场道:“谢三元所言,朕心甚慰。朕得了谢三元,便是天下得了谢三元,你往后须为国为民,万不能懈怠。”
之后又有顺着我的话道贺几声,这才又热闹起来,琼林宴便也顺利举行下去。
可谢礼这通表现实在奇怪,事后我又复盘了一遍整个过程,原本一头雾水,直到想起王恒川那枝干枝杈的说法,忽然明白了谢礼的用意。
谢礼在琼林宴上,是不是代表他背后的谢氏嫡系向我示忠?
琼林宴,朝臣皆在,还有一干新晋的进士,谢礼刚刚高中,又不是十分正经严肃的场合……
确实是个表态的好时候。
他出列所言,可以有两种处理方式。若我不想理会他,那完全可以敷衍几句过去,只道谢礼刚中状元,心情激动,并没有什么可以责备他的地方。
若我确实有心用他……
我忽然想到一句话。
得道多助,失道寡助。
那我现在,是不是“得道”了?
一六零
谢礼中了状元,要衣锦还乡,王恒川便也要跟着回去。
临走之前他让宋小哥告诉我,说曾煦很快来京,到时候便有机会和他见面。
我便一直等着,没等到宋小哥送来信,却等到皇寺送来的请柬,说冬月十七是阿弥陀佛圣诞,请我前去观礼。
我没多想,去旁观了祭典,结束之后到正殿给皇帝老爹和齐文初进了一炷香。
我仰头去看那端坐的金身佛像,四周杳然,只有我一个。我闻见殿中的袅袅檀香,有种不太真实的幻觉。
所以当我听见一声“阿弥陀佛”自我身后传来时,只觉得是个幻觉。直到我回头,看见身着袈裟的僧人立在我面前,觉得他有些面熟时,就也觉得是个错觉。
所以当僧人朝我笑了一笑,唤我“齐先生”时,我才知道原来不是错觉。
“曾煦?”我仔细看了他一会儿才终于认出他来,“你不是道士吗?怎么……当和尚了?”
曾煦双手合十朝我拜了一拜:“贫僧明煦,自少林寺来京赴阿弥陀佛圣诞法会。见过陛下。”
他说少林寺我便忽然明白:“原来如此……王恒川果然是有些办法。”
我又仔细看了看他,发现他的眉毛被染成了黑色,头上还有九个戒疤:“想不到,曾道长扮作僧人,也一般像样。”
曾煦低头看了看身上袈裟,而后抬头朝我笑道:“是佛是道,我其实并不在意。出此下策,但是为天下人不得而为之,想来佛祖也不会在意真假。”
我有许多疑惑要和他商议,于是没再和他多寒暄,而是说起最近的情况,尤其提了谢修与谢礼:“谢氏内部亦各自有利益,本家与旁系,并不齐心。谢修掌有兵权,京城禁军便由他掌控,西北、东北边军,如今的统领从前也在他麾下。再加上谢岭为左相,朝中文臣许多都是他的门生,朝中大势俱在二人掌握之中。若谢氏有反心,必不可能是他二人要反。”
曾煦也点头道:“谢氏乃是累世勋贵,利益错杂,那些本家旁系的利益分配外人难以分辨。那位谢礼谢公子如今敢公然表明立场,只怕谢氏内部的斗争已经势同水火了。”
我依旧疑惑:“若谢礼是代表本家嫡系,那他为何会选择讨好我来对抗谢修?我不过是个傀儡,他们不可能不知道?”
曾煦却忽然道:“齐先生可还记得方昭临?”
我很快想起来:“知道。怎么,你认得他?”
曾煦点头道:“他殿试上举纸告状,是我与王公子让他做的。”
我更加疑惑:“王恒川?你们怎么…… ”
曾煦道:“河东大旱时,我正巧躲到那里,偶然结识了他。当时旱情严重,属地县令玩忽职守,我与方昭临为此事几次上书他都不曾理会。我预知旱情若拖到来年定会引起大灾,便让方昭临以举人身份写了信给山西府尹,但等了许久,依旧不得解。年底时我同王公子联系上,他到山西找我,知晓了事情的经过,便告诉方昭临,此事除了赶紧筹备粮食自行赈灾,还有一个方法可以解决。”
我定眼看他。
曾煦缓缓道:“那便是,他若殿试时见到皇帝,可以直接向皇帝告状。”
我有些震惊:“就这样?他就信了?还……真的这么干了?”
曾煦叹了口气:“我也觉得此事过于草率。但王公子却告诉他说,‘当今陛下乃是罕见的明君,定不会让歹人作恶,让好人蒙冤。此事,做与不做,全看你自己‘。”
我震惊得说不出话来。
方昭临果然照做了。
但我想不到,这样堵上前途性命的大事,他竟然这样因为一个“明君”的评价便草率地决定了。
曾煦也有些感慨:“而后我忽然明白,王公子虽然不懂你我想要什么,却很懂这里的天下人想要什么。明君、忠臣、良将。外无异族侵掠之扰,内无衣食住行之忧,若一年到头,缸中有余粮,亲朋皆在眼前,便是足以称道许久的盛世了。”
他说完抬头看我:“我从前想与齐先生相认,只是觉得你我有同样的来处,便能互相理解,一道奋斗。但现在才明白,在这个世界,皇帝的身份何其重要,齐先生,你何其重要。”
我说不出话来,曾煦便看着我沉默。
半晌我才再开口:“曾先生,你现在怎么开始信那个王恒川了?”
曾煦似是无奈笑道:“人早晚要面对现实。现实便是,这个世界的规则便是如此,逆天而行,非但不会成功,还会让信任你的人受伤,甚至是……丢了性命。”
顿了顿他又道:“齐先生,此方世界不是个游戏,你我也都只一次活着的机会。我从前觉得你不过是误入局中人,但现在看来,你一直在局中落子,这天下如何,都在你的一念之间。”
我看着他,忽然觉得有点好笑:“曾先生换了个僧人的身份见我,竟然是来同我讲道理、开解我的。”
曾煦显然一愣,但随后也笑了:“如果这真是个游戏,我是个推动剧情的npc也说不定。总归是人在其位,便也有相应的责任。如今形势,若再只是旁观,未免有些可惜了。”
我便问他:“曾先生何解?”
曾煦道:“任何局势,不是西风压倒东风,就是东风压倒西风。”
“这东风,谢氏可借,陛下亦可借。”
一六一
从皇寺回宫的路上,我告诉有行回去后替我拟两份圣旨。
一是少林寺的明煦大师佛学深厚,朕与其相见恨晚,特许常住皇寺,深修佛学。
二是擢升新科状元谢礼为侍讲学士,回京后入宫为朕讲经。
有曾煦在,我心里安定不少。
而如何同谢礼相处,我还需要慎重行事。
谢礼进宫为我讲学的第一次课上,我问了他一个问题。
孟子曰:得道者多助,失道者寡助。如今天下太平,朝纲清明。该如何待之?
这句话明里是问他居安思危,暗地里却是在问他是否知道朝廷的形势,我与谢修,他是否已经确定了站队哪一边。
问这个问题时,我与谢礼隔案对坐。他听了我的问题垂头似是思考了一会儿,而后抬头笑着看向我:“臣斗胆,请同陛下近身。”
我不解,点头答应了,就见他起身走到我身边,越靠越近,我恍惚看见谢储,下意识往后倾了倾。
就听见他轻声道:“陛下同臣说话,却从不肯与臣对视,因此,才不知臣的真心。”
“陛下坐拥天下,富有四海,臣不过一介蜉蝣,只图陛下青眼,何须您开口。”
他声音轻细,我却觉得似炸在我耳边。
“臣心属陛下,身亦属陛下。那人不解风情,臣愿取而代之。”
第62章 62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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一六一
我听到谢礼的话只觉得脑海空了一下,回过神时才发现自己整个人竟然木在椅子上好一会儿,而谢礼正撑在案边俯身看着我,并不说话。
我抬头看向他,缓了缓才出了声:“那人?”
我问:“那人是谁?”
谢礼笑了笑,朝我说了什么,我望着他的脸,只觉得周围一片轰鸣,全然听不清他在说什么。
可我看着他的嘴一张一合,我听不清声音,却还是知道了他在说谁。
谢储。
我知道,他说的那个人是谢储。
我下意识躲开他看向我的视线,缓了缓冷声道:“朕不知道你在说什么。谢大人,朕找你来,不是让你来评议朕的私事。你逾矩了。”
按理说这话已经说得很直白,常人听了也该能看出来我很不高兴,自觉远离了。可谢礼竟分毫不动,还更进一步,抬手按在我身侧的扶手上,我还没来得及阻止,他便又道:“陛下为何还是不愿看臣一眼?臣向来不喜欢自己这副长相,可若是陛下喜欢,那便是天下最好的相貌。古人云:臣事君,便犹妻事夫。臣爱陛下,只愿为陛下分忧,您为何不愿给臣一个机会呢?”
他越说越离谱,我被他被他逼得退无可退,只好拍案而起:“谢礼,你放肆!”
原本守在门外的有行此时快步站到我身旁,问我可是要叫侍卫把他带走。
谢礼却丝毫不见畏惧,只笑着退了一步,缓缓掀起衣襟朝我跪下,仰面看着我道:“能将心中所想告知陛下,臣已心满意足。”
“罪臣谢礼,领罪。”
他把头叩到地上时我已经哑口无言,想了半天也不能理解自己到底是招惹了一个什么精神病来。最后,也只能挥手叫人把他赶了出去,自己坐在原处发呆。
他发现了。
他——怎么发现的?
我与他相处不过在会稽那短短的几天,哪怕再往前算也在一块,那时都不过还是单纯稚儿。他是怎么发现——连我自己都不曾注意到的事的?
我怎么会喜欢谢储?
那是,喜欢?
我闭上眼去回忆我与谢储相处的情景,那些画面历历在目,但我只看见各色浓烈的色块溶在其中,却看不清谢储的脸。
我睁开眼,再去回想,依旧想不起那些时候谢储都是什么表情。
这是喜欢?
那陆云暮呢?
只想到这个名字,我便忽然觉得呼吸一窒,只能抚着胸口,缓缓吸了一口气来。
一个人,怎么可能同时喜欢两个人呢?
我要是喜欢谢储,那陆云暮,陆云暮算什么?
这天夜里我一宿未睡,转天一早早朝之后我未见任何人,只让有行备车,说去皇寺进香。
我很想见曾煦,想和他聊聊陆云暮。
这天底下,只有曾煦能和我一起回忆他了。
我到得突然,寺里的和尚没来得及准备,只匆忙驱散了寺内的香客,在大雄宝殿接待我。
我朝住持道了歉,只说有些疑惑想请明煦大师指教,不需大费周章。我又等了一会儿,曾煦便到了。他与住持见过礼,便带我朝院后的禅房走去。
我与曾煦在一处宽阔的禅房里相对坐下,等上过茶,人都出去,门关上时我朝他道:“曾师兄,你同我讲讲云暮吧。”
一六二
曾煦似乎没想到我会因为这来找他,听我说完也只是定定看我。
我并没有和他说过陆云暮的事,但他显然早已知道,不然也不会用这样的眼神看我。
我便又道:“曾师兄,普天之下,也只有你能和我聊聊他了。”
曾煦没有说话,垂头沉默了一会儿,问我:“齐先生,是遇到什么感情上的问题了吗?”
他敏锐得过分,我一时间不知道该不该告诉他,只能沉默。
曾煦等了一会儿叹了口气道:“齐先生,人应该向前看,而不是沉溺在已经无法改变的过往之中。就算是阿云……他也不会愿意见你如此。”
“可是,做人也不该这样轻易地健忘,不是吗?”我道,“难道你已经忘了曲师兄吗?”
曾煦平静看着我:“我确实没忘。”
等了一会儿他又道:“可我并不需要向自己证明,我没有忘记他。”
我忽然喘不上气来。
恍惚间我听见曾煦又道:“齐先生,感情一事,并不受人所控。你不用因此而觉得愧疚,毕竟他人所求是什么,也并不由你来操纵。你无须困扰,只遵从自己的本心就可。”
遵从本心。
我的本心是什么?
我来到这个世界本就不是我的本心,一路以来经历种种,也并没有参详我的意见。
我挣扎求生,谈什么本心?
凭什么来问我的本心?
我心中愤懑,可我也知道,这与曾煦无关。我草草同他作别,而后坐马车回去了。
马车驶到宫门时天色已经很深,我正看着天上隐约的星星出神,就听见有人在车后慌张地喊“陛下”,我连忙让马车停下,正看见荣王匆匆朝马车跑来。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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