但我记不太清他说了些什么:只记得他说每一个字都要停顿许久,声音又微弱,我听的时候似乎一直在走神,回过神时,便只能注意到他望向我的眼神。
我知道,他快要不行了。
精神衰竭、将死之人的模样,我并不是第一次见了。
我看着他费力地说话,衰弱地咳嗽了一声,忽然有种巨大的惶恐炸在心头。
我不由自主地朝他道:“你可以不死吗?”
等我意识到自己在说什么时,只看见他望向我,嘴唇勾起,似乎是想笑,看起来却像要落泪一般。
我隐约听见他说,是我错了。
我等了好一会儿才发觉他已经说完,可我不懂他为什么要说这句话。
我于是又问他:“你没有别的话想同我说吗?”
他似乎是张了张嘴,最后却只是闭上眼睛,仿佛力气用尽,再没有和我说话。
我站在他床前,恍惚觉得自己在什么荒诞的梦里。
错了。
错了如何?
对了,又如何?
他要死了。
人死了,对错还有什么意义。
我不想知道他是对是错,我宁愿他还能活着。
这世上活着的人那么多,为什么我认识的,却一个跟着一个死了。
一七零
我被放到手中的热茶烫了个激灵。
我抬起头,有行正在我耳边低声说话。
我努力集中精神听了一会儿,才慢慢意识到他说的是谢修留给我的一些安排。谢修似乎预料到我会如此不中用,便先交代了有行,让他在合适的时候再告诉我一遍。
我听着他提及的几个名字里,直到听到陆宁时,我恍然大悟。原来那些我自以为的良善与救赎的奔赴,不过又是他人设台,我自己亲身上演的戏码。
我正觉恍惚,有行却忽然朝我跪下。
“大将军所为我并不知情,肯替他传达,不过是知道此事对陛下至关重要。”
而后他朝我重重磕下头:“有行并非磊落君子,却也知道孰轻孰重,万不敢在此时为一己私欲耽误陛下大事。求陛下,明鉴。”
明鉴。
太高看我了。
我既不能明,也鉴不出什么来。
真真假假,欺骗敷衍。谁知道到底是什么。
我又能如何?
直到最后,我也并不知道谢修到底是哪一日死的。
只是后来听进宫拜见我的瑞王偶然提及,说上元那日,京城的百姓自发在冻得结实的河边放莲灯,一盏挨着一盏,就仿佛果然在水上漂着一般,朝着大将军府的方向游去。
谢修活着时是守家卫国的英雄,他的葬礼便也要有匹配的规格。
早朝时礼部尚书少有地主动出列提及此事,阶下当即便为如何操办议论起来。唯独谢岭垂着头立在首位,似乎全然不关注。我盯着他看了许久,他也依旧动也不动。
在此之前,谢修留下的权力空档成了商议的重点:西北的鞑子安分了许久,不知此时会否趁机反攻;谢修代掌的兵部尚书一职,如今又该如何选人……
零零总总,讨论了许久。期间谢岭一字不发,想来他也没有什么好的人选。
我在心里把陆宁的名字念了几遍,再看向一脸漠然的谢岭,忽然有种莫名悲凉之感。
这样的情形,也早在谢修的预料之内吗?
我出声打断了他们的议论,朝彭应笑示意,请他主持此事,尽快拿出一个章程。
退朝时我垂下头快步离开,不敢再看谢岭一眼。
我一点不敢去想他现在的想法。
但转天我收到一份奏本,上面说大将军既去,军中不可无人立威。要求提前结束陆宁的禁闭,恢复其原职。
我仔细看了看上书人的姓名,是一个姓宁的人,看官职名,应该是京畿大营的中层军官。
兵部侍郎,也有位姓宁。
与这本同来的,还有谢岭告假的奏本。
我握着这两本奏本静静思考了一会儿,我想谢修——到底是想做什么。
他想要我做什么?
我想不明白,只能带着它们去找曾煦。
曾煦见我来丝毫不意外,但沉思一会儿才朝我道:“你可有什么头绪?”
我摇头:“没有。我甚至不知道,这是不是在骗我。”
曾煦道:“你为何觉得是骗?”
我沉了沉思绪:“因为陆宁。他当初……禁闭的时机太巧合,躲过了陆氏阖家的覆灭,如今又有了归朝最合情合理的机会。军中需要人立威,西北需要震慑,甚至兵部都缺一位尚书。”
我朝他打开奏本:“我一直以为谢修与军中的世家势同水火,如今来看,可能都是假象。”
但并不奇怪,武将的利益同文臣自来有矛盾。若谢修实际代表的是武将的利益,那即便同为世家,可能矛盾都要在此之后。
让我做皇帝,是因为我并不会被文官操纵,会乐意同他们站在一起?
曾煦放下奏本:“你可想过,若是如此,其实先帝才是最好的人选?”
我顿时愣住了。
曾煦垂下头,似乎又想了一会儿才道:“照我看,情况会不会是这样——”
“陆宁也好,其他武将也好。都是可以助你压制世家?”
我心中猛地一跳。
曾煦忽然凝神看我:“他的目的,本就是要颠覆世家。”
一七一
我回宫时天色已深,却在门口便听见有人通传,说彭应笑正在等我。
我想了想他会在这时候找我的原因,可最近事情确实很多,但也没有哪个,紧急到需要他这个时候还要进宫来找我商量。
我原本打算让谢礼去礼部,但谢修去得突然,他便也只能告假,没能赶上这次选官。那彭应笑也不会是得了什么暗示。
那他来找我做什么?
一路上我还思考,等进殿时他朝我行礼,我便先朝他道:“朕今日去皇寺为大将军上香,同法师多聊了一会儿,劳彭相久候了。”
彭应笑只拱手朝我道:“大将军劳苦功高,为国尽忠,却英年早逝,天地皆哀。但陛下身为人主,还须节制啊。”
我莫名觉得他似乎话中有话,只答道:“彭相所言极是。不知彭相此时前来,有何要事?”
只见彭应笑朝我深深垂头一礼,从广袖中掏出一本奏本送到我面前的案上。
我看了看他,将奏本拿起来翻看,只读了几句便被疑惑起来。
我还没有说话,彭应笑忽然掀衣跪地,朝我磕头行礼:“臣并朝中诸位大人,奏请陛下选秀立后,充盈后宫,”
“——顺应天时。早诞龙子,以固皇室。”
第67章 67
==
一七二
我于是知道,这封奏本不需要我把它看完了。
我把奏本放到案上,先让他起身,站了一会儿才朝他道:“彭相要朕立后,直说便是,朕又不是听不懂。写什么‘大将军既去,此真时机难得’,若是传扬出去,你也不怕被唾沫淹死。”
彭应笑表情丝毫不变,只是朝我一拜:“此乃臣肺腑之言。”
肺腑之言?
应该是叫投名状吧。
这老头确实是有些能耐,名义上继承了所谓先帝遗志,满心所谓的大局为重,似乎颇有气节,但实则能屈能伸,若非如此,也不能在势大时扶摇直上,势弱时明哲保身,甚至谢岭本有许多机会让他退位让贤,却一直没有下手,倒真让他苟到了现在的形势。
如今他敢这样赤裸用词,无非是知晓谢氏颓势,他已无须再谨小慎微,此时正是他成事之时。
毕竟他承先帝遗志,有匡扶我的责任,知我所想,从我所好。何况彭应笑的确是官场斗争的好手,还极擅揣测上意,他此时提及选秀立后,对任何一个想当实权皇帝的人来说,都是极为应时的建议。话虽说得难听,但现实确实就是这样一个现实:谢氏大势已去,朝中世家无首,正是收权之时。此时选秀立后妃,只需要考虑有利于自己的选择,等诞下延续皇位的后代,就能稳固势力,而后便可就此乘胜追击,一展宏图。
这样来看,我应该是个中兴之主。彭应笑则是拨乱反正的首功之臣,死后配享太庙,千古流芳。
我站着思考了许多,而后朝他道:“只是,彭相应当知道,朕不喜女子。”
彭应笑这时朝我抬起头来,我看见他面上毫无表情,过了一会儿忽然朝我掀衣跪下:“还请陛下三思。”
我没再叫他起来,抬头时正看见窗外不知何时飘起的雪,我盯着那些雪花看了一会儿,之后朝他道:“大将军乃是本朝大功之臣,是天下人眼中的英雄。他如今方去,身后事的操办是重中之重。此事朕已委托给彭相您,此中轻重缓急,也不需要朕多说。选秀之事,便延后再议吧。”
彭应笑看向我,似有百般言语,最后却只是朝我草草一揖,而后便甩袖而去。我在案边站着,又看了看那封奏本,有行送了杯茶过来,而后便站到一旁。他眉头皱着,我看出他有话想说,便朝他道:“有什么话想问便说吧。”
有行只低头垂手:“不敢妄测圣意。”
我听得忍不住笑了:“你妄测得还少吗?算了,朕直接告诉你吧。朕拒绝他的提议,原因有二。”
“原因之一是要让他知道,即便谢氏倒了,世家完了,朕也不会再扶持一个能左右朕决定的人来。”我看向有行,“直接的控制,和揣摩朕的想法以此来达到自己目的——你说,这二者有什么区别?朕又不是个傻子。”
我说完,就见有行抬头看我,却又很快低下头。我有些莫名,便听见他小声问道:“那,另一个原因是?”
另一个原因。
我想了想,笑着朝他道:“有行,你觉得另一个原因,会是什么?”
一七三
另一个原因,是我根本不想当这个皇帝,实权的也好,失权的也罢,哪个我都没有想法。
说到底,我和彭应笑并不是一路人。
这个地方已经把我困住了,便也没有必要再把其他无辜人的命运牵扯进来。一个个都是青春大好的年华,不该为了一些所谓的大计,便把自己的余生锁在这方天地。
不值得。
我自己都不愿意待的地方,凭什么要让别人跟着受罪?更何况,我也确实是个断袖。当这个皇帝,没想过什么子孙万代,不过是替人撑过这一把,等着哪天有人能接过这个重担。
但无论我怎样想,在彭应笑一方来看都不过是我不自量力,羽翼未丰便要急着拿捏他们。于是转天早朝,我先收到彭应笑突病告假的消息,而后又听见御史殿上弹劾谢礼媚上。
虽然措手不及,但也并未觉得出乎意料。
右相左相都告病,奏本便终于都送到了我的案上。这似乎个好兆头,但我打开奏本,除了些许微末的正事,更多的奏本都是在责备我,要我不能耽于男色,催我早日选秀立后。
我看了几本后就没什么兴趣,靠在椅子上放空。而后忽然有了主意。
我叫有行去通知宋小哥,让他帮我拉拢朝中的新晋的官员,必要时可以直接抬出我的名头来。
顶头的高官有打算,低末的新人未必没有计较。拉拢新秀这件事我早就该做,只是事态变动突然,我只顾得上和谢氏周旋,也不知道为何忽然就有了这样大的自主权。但现在开始,也不算太晚。
只是这个办法眼前可见最多也只能在声势上于我有所帮助,但到底牵涉到所谓皇室的延续传承,只凭我自己,无论如何也无法抵抗。
我只好又去皇寺上香。
曾煦见我来有些担忧:“你这样频繁找我,不会引起怀疑吗?”
我想了想道:“无妨,顶多会以为我金屋藏娇,又同和尚搞在一处了。曾先生乱臣贼子都当过了,还会介意这点名声吗?”
曾煦无奈笑道:“自然不介意。只是我正请人调查本朝高祖至今世家的变化,现在还没什么结果,仓促决定,不知道是否有什么影响。”
我不解:“为何要调查这个?”
曾煦道:“谢氏与王氏虽俱是累世簪缨,但本朝开国时却是王氏为尊。谢氏得以后起甚至权倾朝野,实在过于顺利了。我一直奇怪为何本朝皇帝会被世家挟制到这般地步,于民间却又不显。我于是有个猜测,可能是本朝高祖得位不正。却又没什么证据,便请人去调查。”
他话说得有点含糊,我有瞬间茫然,想了想道:“此事与我今日找你的事没什么关系。曾先生,我来是要找你帮我拉拢些人。”
我把交待给宋小哥的计策告诉了曾煦,把我的打算也告诉了他:“我想请当初随你起事的江湖人去招揽这些新人,为往后铺路。你我都知道革命不易,新思想也需要传播。此时的时机正好。”
曾煦不语,静静看了我一会儿:“恕我冒昧,齐先生,你该接受彭相的提议。”
我听得一愣,只觉得荒谬:“曾先生,我是个断袖。”
曾煦却道:“彭相一派是你在朝中可以依仗的势力,他此番示好,不过是需要你的态度。娶妻嫁女,自来都是结盟的手段,你无须有任何负疚。”
我听完震惊得几乎说不出话来:“负疚,只是负疚?”
我站起身垂头看他:“曾先生,倘若这话是哪个当代人同我讲我都不会意外,但为何会是你说出来?她们是活生生的人,不是个器物,凭什么要因为什么结盟就随便放在一处?曾煦,你到底在想什么?”
曾煦这时迟疑起来:“我……并非如你所想。只是拒绝右相,不过是徒增烦恼,你本不必如此。”
他又沉默一会儿:“你说得对,是我错了,我不该把人当器物一般交易。”
我听见他道歉,却未觉得舒坦,只站在那里就觉得疲惫。
曾煦忽然抬头看我:“齐先生,真庆幸,是你来做这个皇帝。”
“你会是个好皇帝。”
一七四
我忽然意识到一件事。
47/58 首页 上一页 45 46 47 48 49 50 下一页 尾页 |