所以,我并不觉得自己能有出乎他们意料的谋略,更不可能期待如有神助地灵光一现去扭转乾坤。但我知道,在势必要同他们合作的形势下,让他们对我足够放心,进而惯于信任自己的判断,忽视我另有对策的可能。
这便是我的谋划。
他们眼中,我本就是懦弱的,但我还有些许自尊,就又想逞强。所以我被发现真心时不知所措,又故作镇定,却依旧被谢礼抓住弱点挟制,闹出了笑话。
但谢氏之中有人插手——若我猜得不错,这人应该是谢岭,制止了他的挑衅。
而我在这时选择召幸谢礼。
我如此的行为,是一招没事找事的昏招。但我用这招,是为了让他们对我再次评估,而评估的方向,也无非有三:
一是我所为是急于向谢氏本家展现诚意,证明我确实对他们的提议动心,为表我对谢礼重视,在唐突他冒犯于我之后还公然召幸他。
二是我已然不自量力,此举是旗帜鲜明地表态要同谢相一行做对,谢相阻止什么,我却偏要做什么。
三是,我其实是个痴情好色的荒唐皇帝,扶不起的阿斗,大白天召幸臣子,干的尽是闻所未闻的荒唐事。
无论哪一个,都是在加深我无能又逞强的印象。只是倘若谢礼真的答应,那个好色的名头,大约也是要牢牢安在我头上了。
但总而言之,我今日大张旗鼓召幸谢礼后,宋小哥无论如何都能作为一个完美的受害者从这场舆论中全身而退,而谢礼,则会变成这件荒唐事的中心。我不知道谢礼对这样的境况有多少预料,但他能因此在京城里多丢一次人,就算是我的报复成功。
我与谢礼,或者说他背后谢氏本家这场你来我往的勾心斗角并不公平。他们知道许多事,便也能猜到许多事,他们因此能给我设下陷阱,我却只能见招拆招。只是说到底,无论哪一方的谢氏在我身上煞费苦心,不过是他们这种绵延数朝的累世勋贵,不愿让家族名声受累。不敢去篡位,那就要有个冠冕堂皇的门面。在他们一日没有想明白这个门面并没有存在价值,他们没必要有这种顾忌之前,我都可以以皇帝的身份做出让他们为难的事来。
重要的是,他们对我无可奈何。
这,才是我这个身份正确的打开方式。
他们永远也不可能想到一件事,那便是我在这方世界并无所求,也早已失无可失。倘若有一日要离开,能有个垫背的都是我赚到了。
我与曾煦同乡一场,我没他那样的志向,也没有他那样的能力。得他这样看重,能替他做的,也就是将这些不安好心也不做好事的天潢贵胄扯下马来,将这个天下,尽量平和地交到他手上。
到那时,若我还活着,就当是退休了。可以找一处山清水秀的地方过活,哪天遇上个小孩,还能和他聊聊过去,吹吹牛什么的。
也算不白活了。
我回过神,烛台上的火光在我眼前煌煌,谢礼则在昏暗的寝宫中间立着。我又等了一会儿,不见他回话,这才将抬头看向他:“你若不愿,那便开门出去吧。”
他是怕了吧。
我想。
难道我胡乱出招,竟然抓了他的七寸?
科没等我想明白,他却忽然到了我面前,我只觉得有风掠过,烛台上的火光猛地晃一晃,咻地便灭了。
我眼前只余灯火灼过眼光落下的白点,更看不清他的脸。但我感觉到他的呼吸喷在我脸侧,说话声音带笑:“陛下这样心急,偏又对臣如此冷漠。难道是,欲擒故纵不成?”
我被问住了,想了想才发现,好像……确实能理解出这么个意思。我有点懊恼,没想到都到了这种情况还能被他压制。只好起身躲开他:“谢礼,朕与你相处不过寥寥数日,你为何会慕恋朕?”
谢礼没有回答,沉默一会儿笑道:“陛下所言实在伤人。那如陛下所看,怎样才能去慕恋一个人?”
未等我说话,他又道:“照陛下所言,陛下为何会慕恋那人?”
我怎么知道为什么。
我到底做了什么让你觉得我喜欢谢储。
我恍了一下神,但很快反应过来,淡淡朝他道:“顾左右而言他。谢礼,你是说不出来原因,骗朕的吧?你可知道,什么叫‘欺君之罪’?”
谢礼却叹气:“陛下果然并不爱臣。”
好一个强词夺理,我气得差点说不出话来:“……说愿意做替身的是你,现在倒还和我讲什么爱不爱?”
谢礼不知为什么忽然又笑了,朝我身边凑了过来:“陛下不爱臣,可臣还是爱陛下。陛下若早准备幸臣,又何必与臣在琐事上浪费时间?”
他贴在我耳边说话,手探上我的领口,似乎有些遗憾道:“只可惜宋老板不肯与臣方便,臣也不知道陛下喜欢什么。还望陛下,莫要见怪。”
一六六
声色犬马让人沉溺。
谢礼这么急迫地把我往床上带,我有预料他是此中熟手,或许,还有针对我的办法。
但果真经历,我还是被这种几无神志的快感所迷惑,当他喘息着同我唇齿相接,我甚至有了与他情深如许的错觉。
真可怕。
难怪历史上有那么多握有实权的皇帝扛过了权力的诱惑却倒在美人乡里。理智实在是个纸老虎,一点点激情上头,人就变成了欲望的俘虏,再也不能自控。
有行曾委婉劝我,我没有必要以身犯险,拿自己做诱饵。我那时觉得他小看了谢礼也小看了我,毕竟若不是我亲自上阵谢礼怎会上钩,而我这种要死不活的心态,也没那样容易被诱惑。
我还是高看了自己。
我意识到我该趁着还算清醒的时候做好打算,便假寐与谢礼相拥躺在榻上。我正尽力理着头绪,谢礼却忽然笑出声:“陛下心跳如此之快,震得臣也难以入眠啊。”
我只觉心跳忽然停了一下,缓了一会儿抬头看他。他与我对面躺着,同我气息可闻:“陛下在想什么?”
我想了想,还是决定和盘托出:“年后有一次选官的机会。”
谢礼轻笑一声:“陛下这是宠幸过臣,便要给臣升官?”
我没有理他,只是继续道:“朝中如今正值用人之时,按道理,谢相会要你去户部补缺。但兵部尚书最近有意乞骸骨,如今事务多由大将军主持,要你去,也无不可。还有,工部近来风头十足,谢相鞭长莫及,也需要有人坐镇。”
谢礼沉默一会儿问道:“那陛下之意……?”
我缓缓呼出一口气,朝他道:“朕的意思,是要你去礼部。”
第65章 65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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一六七
齐文初当皇帝的那一年,朝中派系泾渭分明。秦王府门下的官员个个都升了官,以打压谢氏一派的官员为重任,当时气氛剑拔弩张,就连谢岭和谢修都要避其锋芒。
要不是他急于求成,勾结鞑子欲杀谢岭反被将计就计,兴许谢氏的谋划并不能这样顺利。可能在皇帝老爹的考量中,是让他以逸待劳,等时间长了,谢岭老了谢修退了,朝中有了新气候,就也不由得他们主导。
到现在我还是会想,要是我能更信任齐文初一点儿,让他不要这样急切,将谢氏的谋划告诉他,他会不会就放弃了与鞑子勾结的想法,早早解决了问题,我就也能从中脱身,不必去关注什么朝廷,还有什么天下事。
只是事到如今任何假设都已没了可能,放眼一望,整个朝堂平静得仿若一潭死水。谢氏的威风恰如浮萍一般蔓延了整个水面,隐隐已有沤出的恶臭渐渐散发。
我能窥得的真相不过一厘,但我并不相信这些深谋远虑的肱骨重臣预料不到现在的情形。哪怕只从利益角度讲,谢氏内部嫡旁尚有罅隙,之外的其他人,怎么可能甘愿只做被谢氏驱使的牛马。
说到底,是齐文初的失败和谢氏对秦王府旧臣毫不犹豫的斩草除根让他们不愿意再冒风险,尤其我是一个毫无势力,被人推上龙椅的皇帝。
要想搅动这一潭池水,我需要能撼动他们的筹码。
谢礼便是我要给他们看的筹码。这份筹码并非是表面上的谁站队了谁,而是一种征兆。一种会让他们认为自己可以有所图谋的余地,一个能让他们决定不去安于现状的机会。只需让他们知道,谢氏如今的权势并只有谢氏独享,谁都有可能一争,而最终他们愿意站到哪一边并不重要,我需要的是他们不能站在同一边。
曾煦说,东风谢氏可借,我亦可。
这就是我要借的东风。
而我决定将这一阵“东风”送往礼部,是因为彭应笑。
彭应笑出身礼部。我对他有所印象时他已经是当朝右相,但名义上他同谢岭一道坐镇中书督管六部,切实管得上的只有礼部,常做的却是御史大夫和言官的工作,如今大概也并没有什么差别。但最重要的是,他当过皇帝老爹制肘谢氏的心腹,是所谓的帝党,曾受皇帝老爹的托付要辅佐齐文初和我。可齐文初死了,他却安然无恙。我不知道他为何最后会选择投靠谢氏,但齐文初没能用上的势力,如今却可能就是我的机会。
他做过帝党,对谢氏并非全然的忠心,那么就有可能再做一次帝党。让谢礼去礼部,是让“新帝党”去说服他这位“旧帝党”,也以此充当我与他之间联系的纽带。毕竟同侪之间说话总不比我亲自找他来得显眼,即便劝说不成,以谢礼的身份,便还有应对的办法。
毕竟明面上,我与谢礼的关系依旧是皇帝与谢氏的媾和,知道真相的,也只有他们自己。而这样的真相,只能掩盖,不能明说,便也成了极好的伪装。
谢礼听完我的要求只沉默一下便道:“陛下要臣去礼部,只是因为彭相之故?”
我望了他一会儿,闭上眼睛,并未回答。
当然不止如此。
彭应笑能做皇帝老爹的心腹,并非只因他忠心,更重要的,是他手中并无实权。谢礼身为谢氏之人,即便他自己不愿同谢岭亲近,但他毕竟还是姓谢。
是否去礼部,是我对他诚意的试验。即便是不愿,也并不影响我要他丢人的目的。无论如何,我总有一项目的是能达成。
但我想了想他问我话时反应的速度,忍不住感叹了一句:“以你的聪明,再等几年,未必不能靠自己考个状元。谢相实在是偃苗助长……”
把个无辜的少年,硬拖进这权力的污水之中。
我忽然想起小时候,谢礼劝我莫要为断袖的风言所扰,却还是懵懵懂懂的模样,一板一眼地朝我念着长辈教予他的话。
哪想今日,我与他竟然躺在同一张榻上。
我想了一会儿只觉思绪渐远,我恍惚睡去,却被身下忽然而至的快感惊醒。
我睁开眼睛,谢礼正撑在我身上,将我困在他身下。我推不开他,更无法转身,被那一阵阵冲上头的快感刺激得手脚发软:“谢礼,放,放开!我不做,放肆,你在干什么?!”
我稀里糊涂地喊了一通,却都被他无视。到后来我全然失去了意识,再醒过来时是有行在床边轻声唤我,告诉我药准备上早朝。
我昏沉坐在榻上,谢礼早没了踪影。我身上中衣齐整,一瞬间我便有种全是做梦的错觉。
有行这时却道:“谢大人今日要到翰林院点丁,一早便回去准备了。”
我这时恍然:不是梦。
那他昨天发什么神经?
直到坐在早朝的龙椅上,我还没有想明白其中的逻辑。
又到了年底,人人都沉浸在过年的气氛中,早朝的气氛就也更加一团和气。眼见无人关心政事,我便也从善如流,早早散了朝。等我站到寝宫门口,心中疑惑就愈发加重。
于是我回头问有行:“你觉得谢礼会如何选?”
有行丝毫未犹豫:“他会去礼部。”
我有点意外:“这样笃定?”
有行轻轻抬了抬手:“谢氏子弟做事,向来不留余地。”
“不留余地?”我将这四个字念了一遍:“那不就是赌吗。怎么回事,大家都在赌,这一点谢氏的血威力倒是大,把人都弄得不清醒。”
我又想想了,笑着朝他道:“你也是谢氏培养出来的子弟。你选择朕,也是在赌?”
有行朝我垂首一揖:“是择良木而栖。”
他这回复里带着点避而不谈的意思,我便也没继续追问,但对谢礼,依旧有些捉摸不定的感觉。
向来如此,就不会有所改变吗?他连佞幸都敢做,读书人最重视的脸面也丝毫不顾,还有什么做不来。
我又想,他这样的行事风格,或许不该把他当读书人来考量。
想到这儿,我忽然忍不住长叹了口气。
可能……我不该这样招惹他。
只能等结果出来,我可能才知道下一步该怎么办。
一六八
但大概除了谢礼,谁都不会知道这个结果是什么了。
初十那天京城忽然下了场雪,纷纷扬扬落了一整天,遍处素裹,却也冷得出奇。
我坐在燃着暖炉的书房里批贺年的奏本,偶尔听站在门口的问福同其他内侍闲聊,正昏昏欲睡时,锵鎯的兵戈声忽然冲到门前,门口的内侍接连几声惊叫,我还没来得及反应,就听见外面有人高声喊道:“末将高朗求见陛下!”
高朗?这人是谁?
我想了一下才想起这个人好像是谢修的副将,而后有了个奇怪的念头:谢修终于想篡位了?
我连忙走出门,正见那叫高朗的将军披甲跪在地上,头被银亮的刀刃围了一圈,映着满地的雪,刺得我睁不开眼。我站到他面前,轻声问道:”高将军,你有事见朕,着人通传便可,为何要闯宫?”
高朗见我过来,只稍稍动作就被周围的刀刃压下,我便看见细细的红珠落在刀上。我看得心惊胆战,他却丝毫不觉,只艰难朝我作揖:“臣高朗,求陛下见大将军。”
我忽然发现他眼中含泪,莫名有了不好的预感。
他张口泪下:“大将军……他要死了。”
第66章 66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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一六九
许久之后我还能记得那一日的情形。
记得,从宫中驶出的马车一路上蹒跚地行路,记得我站在大将军府门前忽然簌簌落下的雪,记得我看见谢修时,他比雪色还要苍白的脸。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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