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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你是不是反悔签字了啊？”
“……”
“昨晚都说好了，不能赖的。”
“……”
什么叫无言以对？小武就是有这样的本事，我上一秒不痛快，他下一秒就能给我哄好，怎么那么招乐呢？
我咂摸出味儿，小武只在有求于我或服软的时候会喊我一声哥，连喊两声，可不是怕了么？
谁让他自己挖坑的，我顺着他的话往下接茬，逗他说是后悔了，想赖，你看怎么办吧。
果然他又沉默了，我这心情啊是阴转大晴天，舒坦，一舒坦就不想逗他了，准备挂了时，他给我语出惊人。
“那你现在方便过来吗？”
又整这出，以为我没听过狼来了的故事？要在之前，我高低骂他几句，但他一个没爹没妈的孤儿，不计较了。
“没那色心，”我笑话他，“带脑子没？这么好忽悠，别大过年的让人拐跑了。”
他不沉默了，笑着回我一句：“那人贩子亏大发了，多我一张白吃白喝的嘴。”
小武在开玩笑，可我心里又不舒坦了，想起兄弟电话里说的，婚宴一结束小武就被新郎揍了，他并没有为自己争回一口气，反而把自己搞得更狼狈。
我随口问他过年在哪儿过，他说就在这城里过，不回老家了。我问他一个人么，他说有朋友一块儿。
我多嘴问了一句，是程飞么？
他顿了下，否认了。
这通电话没聊多久，小武有事儿去忙了，挂完电话后我心里还是不太舒坦，是就是，我还能拦着他陪程飞过年不成？
出于同情，我给小武转了一万块钱，没给多是怕他多想，到晚上陪我妈一块儿吃饭的时候，他电话来了，问我为什么转钱。
压岁钱，我说。
小武不肯收，要还给我。
我拦住他，让他从头到脚多买几身新衣服，新年新气象，怕他死活不要，我夸他那顿饭做得好吃，算是谢谢他，毕竟我不缺钱，所以赶紧收下，别再抹我的面儿。
小武收下了，连连跟我道谢，我听他那头一片嘈杂，问他在哪儿，他说在超市瞎转转，我一听，让他再多备点年货，钱不够花只管开口。
又一连串的谢谢，电话结束前的最后一句，小武说的也是谢谢。
“谢谢你钟哥，谢谢啊。”
谢我的人海了去了，这种场面话听都听够了，我不知道小武的谢谢能让我舒坦地吃下两碗饭，我妈在边上还挺激动，起身要给我添第三碗。
有句名言是这么说的：助人为乐，快乐之本。
因为小武，我后知后觉体会到了，一万块钱对我来说毛毛雨都算不上，可对小武来说呢？能在他最困难的时候发挥出最大的作用。
所以带我妈动身前我去了趟公司，准备帮一帮程飞，哪怕治不好也能安排最好的临终关怀，我这么做也是为了我自己，程飞工作能力不错，作为老板我自然欣赏他。
只是我没想到程飞离职了，手续还没办，人已经两天没来。
员工离职这种小事儿一般不经过我，直接部门内部解决再走人事，我问了项目经理才得知，程飞母亲已经走了，前天火化的，经理特地过去慰问了，劝程飞节哀，调整好了等开春再回公司上班，但程飞执意要走。
而前天，是我和小武通电话的日子，他并未表现出异常，是我误会了么？
我问经理，去慰问时程飞身边有没有其他人，比如年纪相仿的男性朋友，小武显小，看着没比程飞大多少。
经理摇头，程飞之前请假那阵子，医院里也就他自己一人。
回去的路上，我又拨通了小武的电话，这回无人接听，直到自动断了，也没听到小武的声音。
我妈催着我动身返乡，我心想等年后再说吧，程飞暂时走不出来能理解。
小武没有给我回过电话，过年谁都有事儿， 不回就不回了，兴许忘了。
我带我妈回了家乡，小二十年过去，记忆中的小县城也跟着我一块儿长大，有了翻天覆地的面貌。自打姥姥七年前去世，我妈就没再回来过，我也很久没回来了，从初中开始就在我爸那边念的书，姥姥是看一少一眼，在我大学最忙的时候说走就走，我没见着她最后一面。
这座小县城也承载了我许多的回忆，可能是触景生情，回来后我时不时想起小武，想起躲在厕所里偷偷掉眼泪的那个小矮子。
安顿好后，我去了曾经的小学，没想到拆了，如今是栋烂尾商务楼，大晚上阴森森的，我问了周边街坊得知是三年前拆的，楼没盖出来就荒废了。
站在曾经的小学门口，我抽着烟，突然想给小武打电话，想问问他有没有回来过，知不知道小学被拆了。
这回再打，关机了。
行吧，大过年的谁家都忙活，我也忙活，还得回家帮着收拾屋子。
姥姥的家里就我跟我妈，多少有点冷清，我在厨房帮着打下手，电话是一通接一通，短信是一条接一条，都是给我送祝福的。
接到兄弟电话时我真烦了，说我这儿忙着呢，你们倒好，一个接一个骚扰我，回头我妈发脾气，这年能过安生么？挂了挂了，做饭呢。
一挂，屏幕里蹦出一条短信，小武发的。
他在短信里说：钟哥，祝你新年快乐！我买了一身干净的新衣服，穿着很暖和，我好多年没这么体面过了，谢谢你。
第9章 9
小武这条短信，让我莫名有种老父亲的欣慰之感，尤其“体面”二字叫我舒坦。别小看这个词儿，它背后的意思深着呢，小武不止是谢谢我，他在向我展露他的脆弱和失败。
男人么，好的就是面子，怕被人看不起，哪怕混窝囊了也得把面子功夫做足，小武开始不就这样的？跟我睁眼说瞎话，穿上新衣服倒老实了。
我直接给他回一电话，刚接通厨房那儿就催了，我妈厨艺不行，姥姥在靠姥姥，姥姥不在了靠保姆，保姆放假了只能靠我这儿子。
闲聊是没时间了，不过给小武打电话没别的事儿，他祝我新年快乐，不回一句不合适。
我长话短说，也祝你新年快乐，都老同学了，以后甭客气，又叫我一声哥，多见外是不是？我以后叫你小武得了。
他没吭声，我手里还有活儿，我妈催我去盯着锅，他应该是听见了，回了我一声好。
就这一声好，我听出了小武的不对劲，得亏姥姥家里冷清，他声儿轻得像蚊子叫，跟那晚一样声里带颤，似乎才哭过。
联想到程飞，我不确定是不是程飞母亲去世的消息让小武难过，但和项目经理说的有出入，总觉得不对，真难过还顾得上给我发短信？我就跟个什么呢，摸不着头脑的和尚。
摸不着我能忍么？我赶紧叫他，等会儿，电话别挂。
小武没挂，我直接问他，是不是在哭鼻子呢？他又沉默，成心磨我耐心，我哪来时间跟他耗，声儿大了些。
“问你是不是在哭，还是心里有事儿？”
下一秒，小武哭了，哽咽着说没有哭，又他妈跟我睁眼说瞎话，他催我去忙自己的事儿，说着要挂电话，我这急脾气一下窜上来了。
这是我最后一次冲小武发火，回想起来，还是出于好奇，好奇他和程飞到底什么关系，他口口声声喊我哥，只是客套的场面话，心里就没把我当哥，让我不痛快。
我骂了他，我说大过年的别他妈给我找不痛快，看在同学的份上我愿意帮你两下，你倒蹬鼻子上脸，三番两次地抹我面儿，真把自己当回事儿了？
话一出口，轮到我沉默了，因为小武哭出了声儿。
他吸着鼻子，在电话里哭哭啼啼地说对不起，希望我别生气，好好过年，完了又对我说谢谢，我听着心烦，懒得跟他废话了，爱说不说吧，结果我妈冲出来锤我，瞪着我使眼色，让说吉利话。
得得得，更年期的女人不好惹。
我打断小武，走到阳台时见窗外的夜色里有烟花在闪烁，红红绿绿的挺热闹，比在城市里有年味儿，急脾气就这么下去了，人生各有不同，犯不着跟一个没爹没妈的孤儿较劲，显得我没品，给自己找什么不痛快呢？
我喊了小武的名字，跟他说：“你用不着谢我，我做事儿有我自己的理由，第一次给你钱是因为想操你，第二次给你钱是因为知道了你的情况，觉得你不容易，助人为乐么，你可以理解为我在花钱买快乐，刚才算我多管闲事儿，以后就甭联系了。”
“对不起……”
真是听烦了，我准备挂时，小武哭着说，只是想爸妈了。
“一想他们我就忍不住掉眼泪，对不起……”
“……”
一个无依无靠的孤儿啊……嗐，我这良心突然间就不太好受，窗外的夜色和童年里的夜色没什么两样，我恍惚回到了童年，想起五年级的某个冬天的傍晚，那天下着大雨，小武背着书包独自站在校门外的小卖部门口躲雨，他不闲逛不买零食，只是默默等着。
那个时候的小武，有爹有妈，有家人接。
“想，”我说，“使劲想吧，我也挺想我姥姥的。”
一说使劲想，小武又开始哭，哭得特委屈，在电话里一个字一个字地跟我说，他小时候想长大，现在就想回到小时候，可是什么都变了，什么都没了。
“我连一张他们的照片都没有，学校拆了，住过的那个平房也拆了，变得我不认识了……”
我愣了下，原来小武知道小学被拆了。
他哭得伤心，倒像我的不是，我给惹出来的，于是说了几句吉利话。
“大过年的别光顾着哭，也得开心，只有你好了你爸妈才放心，知道么？这样，我撤回我刚才的话，还做你钟哥，等年后钟哥请你吃顿好的，再替你爸妈给你包个大的压岁包。”
小武哭了一会儿，听着他委屈的哭声我就想起那天晚上他颤抖的肩膀，我以为小武会应下来，他却拒绝了，又向我道谢。
“谢谢钟哥，谢谢，我已经回老家了，以后都不去那儿了，等将来有机会的吧，有机会我请你吃饭，祝你新年快乐，我要去看我爸妈了，先不说了啊，真的谢谢你。”
“等会儿！”我又叫住小武。
亏了提前找兄弟打听过，他能回的老家除了我待的这个小县城，还能是哪儿？别不是大晚上的要去上坟，那程飞呢？
“你在哪儿？”
我问小武是不是就在县城里，确认后，让他立刻把地址告诉我，他支支吾吾不肯说，我能干么？甭管程飞在不在，我得去看看这个哭哭啼啼的老同学。
“你兜里不是有小钱么？择日不如撞日，今儿就请我把年夜饭吃了，赶紧的，又让我不痛快是不是？”
要来旅店地址，我穿上衣服先进厨房抱住我妈亲了她一口，她嫌我腻歪，给我一白眼，我心情出奇地好，笑着跟她说，带一老同学回来吃年夜饭，这就去接人。
我妈激动地问我是不是姑娘，我还真犹豫了下，小武不是一般人，或许勉强算半个姑娘？长那玩意儿，实在不好说。
我直接告诉她，是个没有家的孤儿，可怜到大晚上的准备去上坟，她一听，催着我赶紧去把人接回来。
缘分的确是妙不可言，我怎么能想到，我就这么把未来媳妇儿给接回了家。
第10章 10
小武给的地址我查了导航才发现特偏僻，哪有什么旅店，就是山脚下的村民自己家里收拾出两间空房，挣点小钱，连吃带喝一晚上房费八十块钱。
我到的时候，在一排屋前的路灯下看见个白影，和上回一样，等我车停下来确认是我后，小武才凑上前跟我打招呼。
他穿了件白色羽绒服，裹着喜庆的大红围巾，在昏暗的路灯下冲我笑，笑着喊我钟哥，又当面对我说，新年快乐。
不是刻意迎合的假笑，我这辈子都印象深刻，小武他脸冻得红扑扑的，不知道在风里等了我多久，最红的还是他那双眼睛，不知道掉了多少眼泪，笑起来反倒让我心里不是个滋味儿。
或许就是从那个时候开始，我对小武上了心。
把车停好了，他又一脸为难地看着我，说附近没有饭馆，跟老板打过招呼了，能把晚上的荤菜热热，再自己下厨弄俩素菜，叫我别嫌弃。
小武待的地儿不光偏，还远，亏了我提前租的车，一路过来没耽误功夫，家里的年夜饭估计都上桌了，赶回去还能吃上热乎的。
等他领我进屋，我说：“别忙活了，收拾东西，我带你去个地方。”
他转头傻乎乎地问我去哪儿，干嘛要收拾东西。
一瞧他那可怜样儿，我就逗他：“准备把你卖了，跟不跟我走？”
他当场掏裤兜，掏出三百块钱来，告诉我浑身上下只有三百了，去县里可能也吃不了太好的菜，还得留点钱回来。
这穷鬼，反过来逗我了。
“你喊我一声哥，我能让你花钱？”我催他快去收拾东西。
他傻乎乎地哦了一声，顶着哭红的眼睛追问我：“那要去哪儿啊？”
我总喜欢用“傻乎乎”这个词儿来形容小武，是他有时候看起来真挺傻的，就他这样的能开什么店？别把本儿都赔光了。
保密我说，进了他房间，没东西可收拾，就一背包和手机充电器，那包不大，塞不下多少衣服，看着就是临时过来一趟，落脚处在别的地儿。
小武说过年有朋友陪着一块儿，我想程飞可能陪他来了，只是没跟着到这儿，原因是什么呢？比如性取向，就跟我至今没告诉过我妈我对女人不感兴趣，小武大概也不想伤了父母的心。
但新的疑问又来了，这回我没翻过去，回去路上，小武安静地坐我边上一声不吭，我直接问他：“程飞辞职了你知道么？”
隔了几秒，他回我不知道。
还真有可能是我误会了，我接着问他：“你和他什么关系？他工作能力不错，辞职挺可惜的，你要能劝帮着劝劝。”
隔了好一会儿，小武说劝不了，随便程飞去吧，没回答关键的，跟之前一样似乎不愿多说。
他不说，总追着问挺自讨没趣，何况才哭过一场。我想起过来接他的目的，是为了不让他哭哭啼啼，让他好好过年，正好家里冷清，多个人还能热闹一下，如果是单相思也够可怜的，我再把伤心事儿拉出来说，那不揭他伤疤么？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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