拉斐尔彻底接手了这个烂摊子后,发现与其在这个朽烂的地基上缝缝补补,还不如索性推翻所有的制度,重新建立一个完善的体系。反正现在还苟延残喘在亚述的人们基本都不认识字,那就大家一起从零学起,学得好的进入市政机构担任职员,每个人之间也没有什么高低贵贱之分。
而那些闻着味儿想要回来分一杯羹的贵族们……既然当初跑得那么快,那现在也别回来了。
《君主法》在亚述的推行非常顺利,这个充满了邪门意味的法案让所有听说过它的内容的国王们都目瞪口呆,他们只见过像吝啬的老母鸡那样想抓住所有权力的国王,还是第一次见到主动将自己的权力分薄出去的君主——他究竟图个什么?!
一个权力被条条框框限制住的君主,虽然依旧具备吸引力,但显然诱惑也没那么大了,不过至少可以让那些觊觎亚述的人在做事情之前保有基本的理智和判断能力。
尤里乌斯润色修饰了全部条款后,将拉斐尔的原稿收进了保险柜里,这一次他全程都没有对法案发表任何一点看法,就好像他全心全意地赞同认可它一样。
拉斐尔对此感到十分困惑,他都已经准备好了说服尤里乌斯的话,奈何教皇宫秘书长似乎并不想听。
“我很意外,”拉斐尔面前摊着新版《君主法》的全文,探究的眼神锁定在尤里乌斯身上,“我以为你会反对我。”
“这部法案对任何一位国王来说都是威胁,它给了民众一个模版,一条反对君主制的现成道路,亚述已经被我捏成了习惯性顺从的模样,但是等其他人反应过来,我和亚述都会成为众矢之的。”
尤里乌斯调整了一下银边眼镜的位置,语气有些无奈:“听起来您明明知道我想说的话,但是您就是要这么做。”
他望着拉斐尔的眼神里带上了具有谴责意味的包容,像是在说,看,你也知道这样做会让我生气,可是你就是要做,那我还能怎么办呢?
拉斐尔忽然哑口无言,还有点怪异的心虚。
这种感觉确实奇怪,以前尤里乌斯反对这反对那他不高兴,现在尤里乌斯什么都不说了,他怎么又浑身不舒服了?
总不能是他天生带点儿什么喜欢被逆着来的病吧?
拉斐尔有点神游天外,尤里乌斯看着他,仿佛看见了一只沉浸在自己世界里的猫,自以为威猛地睥睨着所有人,其实尾巴早就不耐烦地开始拍打椅子了:“拉法,你今年已经二十八岁了,我在你这个年纪的时候也不曾做得比你更好,那我有什么权力来指点你的决定呢?”
“世界上所有伟大的君主都不是被人手把手扶着教育出来的,他们天生就知道该怎么统治自己的国家,我如何能以凡人的智慧去揣度他们,就《君主法》本身来说,它的确会带来你所说的那些危害,可是我无法否认,它的伟大将超越所有现世的国王,等数百年之后,反对过你的国王们都已经腐烂在泥土里,人们必然仍会歌颂《君主法》的智慧。”
当尤里乌斯想要夸奖一个人的时候,没有人能抵挡住他的甜言蜜语。
拉斐尔眯起眼睛,像是被顺舒服了脊背毛的猫。
“既然这样,那我应该去处理加莱的事情了。”拉斐尔的话题转变得很快。
莱斯赫特早就给他发信汇报了加莱的近况,为了解决亚述和教皇国的问题,拉斐尔才一直停留在翡冷翠。
既然《君主法》有更擅长此道的尤里乌斯来完善,他也可以放心跑一趟加莱,他放弗朗索瓦在外面,可不是为了让对方享福的,多出来的这一段时间,他要一一收取所有利息。
莱斯赫特从披着黑斗篷的圣鸦手里接过了封着教皇私人印鉴的短笺,掏出随身携带的银制拆信刀拆开信封,纸笺上用藤蔓缠绕般修长弯曲的字体写着短短的一行字,而在看见这一行字后,沉着冷静的骑士长眼中倏然亮起了光。
蹭了一点三权分立和君主立宪的东西,毕竟我也不懂政治,反正拉斐尔很牛就行了【猫猫揣爪】
第122章
风暴之心(十)
如果在两年前,告诉加莱的人们,他们未来将会以能安稳地吃上一顿煮土豆为幸事,这些性格剽悍的民众一定会抄起粪叉把说话的人叉出去,并将这件事当作有趣的故事在每一个酒馆里重复。
是的……两年前,约翰骂骂咧咧地拔出土地里最后一株干瘪的植物,将根系末端那些婴儿拳头大的土豆捋进皮围裙的大口袋里,兜着这些仅有的作物往家走。
说是家,其实不过是一个稍微比地面高一些的窝棚,约翰把土豆扔进门口一个木头水桶里涮了两下,捞出来丢进吊在锁链上的铁锅里,用一根木头拨了拨铁锅下面的火堆。
跳跃的橙色火光映照在他脸上,把那张生着野草般凌乱胡子的脸照得忽明忽暗,铁锅里很快散发出了食物浓郁的香气,这香气熨帖地顺着鼻子钻进胃里,让老约翰干燥的舌头上生出了一点唾液。
他抓起盐罐,用木勺从铁锅里舀出一勺水倒进盐罐里,使劲抱着罐子晃了几下,将里面已经变得浑浊了许多的水再度倒进锅里。
他用力嗅了嗅蒸腾的水汽,灵敏的耳朵就听见了外面窸窸窣窣的脚步声。
约翰整个人一激灵,瞬间从地上跳了起来,抓起竖在门后的粪叉,警惕地从门缝里往外看。
这几个月外面打得厉害,两位陛下拉着军队互相撕扯得你死我活,约翰其实并不懂什么合法王位继承权,他家世代祖辈居住在都德莱附近的城市霍勒金,以耕种为生,自诩是尊贵的陛下的子民,平等地看不起一切粗鄙的“乡下人”,在那位年轻的陛下登基时,约翰还特意穿上了自己的新衣服去都德莱瞻仰过陛下的加冕典礼呢!
或许是因为这点缘分,约翰心里对那位陛下总是有一点看自家人似的神气,在这位亚历山大六世继位后,约翰不止一次私下里恶狠狠地骂过这个“抢夺侄子家业”的恶毒叔叔——霍勒金可没少出为了祖业撕破脸的事,约翰秉持着农民朴素的财产观念,认为老爹的遗产就该留给儿子,就算换成王位,道理也应该是一样的。
这种想法在弗朗索瓦四世带着兵打回加莱、两方人马逐渐在加莱境内打成一锅粥后再度出现,等战线拉扯着推到了霍勒金,原本安宁祥和的城市变成了前线,约翰才狼狈地随着大批逃亡的农民一起涌入了都德莱近郊。
这段时间都德莱近郊鱼龙混杂,匮乏的食物让人们成了凶兽,约翰好不容易打了好几架才从上一任主人那里抢来这个破旧的棚屋,连带着圈住这一小块地,任何一个来到这里的人都可能是他的敌人。
约翰从门缝里看出去,两个裹着巨大斗篷的人正从他刚才挖土豆的那块地走过来,目标非常明确,就是这间歪歪扭扭的窝棚。
约翰紧张了起来,握紧了手里的粪叉。
两人中矮一点的那个先一步靠近门,后面那个人似乎想要拉他一把,却没拉住。
上前的那个人开口了,一张嘴就是一口流里流气的粗鲁方言,约翰听不大出来这是哪里的方言,他猜测大概是加莱靠近罗曼的边境城市的话,只有那里的人才会那么粗俗地将舌头卷起来,发出令人难以理解的连音。
“开门!里面的人!该死的你没看见快下雨了吗?你要是让我淋雨,我就把你的肠子从你的屁股里掏出来挂在你脖子上!我说到做到!”
约翰在听见这句话时不受控制地想象了一下那个场景,下意识地用力夹紧了双腿,他注意到站在说话者后面的那个人好像没站稳晃了一下,斗篷下的手坚持不懈地再次伸出去拉前面那个人。
“……好吧好吧我不说了……喂!里面的人,让我们进去躲个雨,”他左右看了看,神神秘秘地压低了声音,几乎是贴着门说,“我可以给你一块腌肉。”
他仿佛害怕被人觊觎,急忙再补充了一句:“但是只有一块!这是最后一块了!”
约翰被“腌肉”这个词击中了,犹豫了片刻,他将粪叉藏在身后,缩着半个头打开了门。
“算你识相。”裹在斗篷下的人顺势拨开约翰,大大咧咧地往里走,一屁股在火堆边最干净的地方坐了下来,同时对站在门外的人招了招手,“哦,快进来,这里还有土豆汤!”
约翰也顾不得什么腌肉了,迅速转过去保护自己最后的食物,高声警告:“嘿!那是我的土豆汤!”
站在门外的莱斯赫特已经彻底裂开了。
正直谦卑的圣殿骑士团骑士长在听见教皇毫无心理障碍地吐出一大串他闻所未闻的粗鲁语言时,就感觉这个世界变得奇幻了起来。
翡冷翠上个月传信,教皇将前往加莱,原话是“以一个低调的、不引人注目的方式”,但莱斯赫特在亲自接到衣着破烂面目脏兮兮如同难民的拉斐尔之前,都没有想过教皇竟然采用了这么一种惊天地泣鬼神的“低调方式”——教皇竟然孤身一人混进了加莱边境涌向都德莱的难民队伍!
拉斐尔和尤里乌斯一致认为,教廷并不适合在此时插手加莱的内政纠纷,至少不应该在明面上有任何动作,圣殿骑士团被命令留在都德莱近郊的驻地中,作为中立方不参与任何战斗,那么作为教廷领袖的拉斐尔就更不能在这个敏感时候现身加莱了。
于是拉斐尔只能隐瞒身份偷偷潜入加莱,他惟妙惟肖地表演着一个从边境城市逃难过来的小商人,这种小商人常年在各个国家游走,兼职放贷,为了收款、保护货物,他们的性格极其凶蛮,生意不好的时候也偶尔会客串一下劫匪。
这对拉斐尔来说并不是什么十分困难的事。
在翡冷翠贫民窟的生活让他见识过形形色色的人物,这种小商人在翡冷翠下城区最常见,拉斐尔模仿起他们来都不需要花费心思,只不过莱斯赫特还没有见识过拉斐尔绝佳的演技,猝不及防直面这一场景,整个人都要被劈裂了。
坐在火堆边的拉斐尔摘下兜帽,露出一头脏兮兮的杂乱短发,被灰尘和汗水泡脏了的头发已经看不出淡金的漂亮色泽,连带着整张脸都被糊在风尘仆仆的污垢里,脏得和约翰像是从同一个模板里抠出来的。
他抽开腰间破烂的牛皮小包的绳子,掏出一块颜色已经深黑的腌肉,风干的肉块像是一条干瘪的枯柴,掉进土豆汤里,只溅起了一点点水花。
约翰急忙用木勺去搅汤,没注意到那个站在门外的男人默不作声地走了进来,坐在了他对面。
莱斯赫特的坐姿很规矩,兜帽也没有摘,他屁股底下只有一条还没劈砍开的木桩,张牙舞爪地搁在地上,拉斐尔看了他一眼,忍住了那点从眼角闪过的笑意,骑士长可能一辈子都没有在这种环境里吃过饭——这和战场毕竟是不太一样的——拉斐尔看着莱斯赫特规规矩矩堪称乖巧地坐在那里,肢体动作里透着一种不易察觉的礼貌和尴尬。
骑士长可从来没有尝试过以威胁的方式冲进别人家,强行去抢别人的饭吃的经历。
锅里的土豆的确少得可怜,至少是绝对不够三个成年男人一起吃的,拉斐尔抢先一步获得了木勺的支配权,镇定自若地给自己盛了一碗汤——用的是自己随身携带的木碗,还要给莱斯赫特也盛一碗。
骑士长兜帽下的脸都快要烧红了,他下意识地想要拒绝,拉斐尔已经强行把碗塞进了他手里,莱斯赫特只能端端正正地捧着那只碗,手足无措地坐着。
被抢的约翰反而一脸再正常不过的淡定,他将整个锅从木钩上端下来,直接就着木勺子开始大口大口地喝汤,捞到那块腌肉时还咕哝着道了声谢。
莱斯赫特端着碗不喝的行为显然让他十分困惑,约翰打量了他一遍:“你不饿?”
流亡到这个时候的加莱人就没有一个能吃饱的,突然冒出来一个对吃饭不感兴趣的人,就连不怎么敏感的约翰都察觉了那种异常。
莱斯赫特还没回答,拉斐尔先一步开口:“你跟哑巴说话是想听他给你唱个歌吗?——他昨天喝炖汤,把嗓子和舌头烫坏了。”
一句话里,圣殿骑士团骑士长就从“哑巴”荣升为了喝一口汤能烫坏自己的傻子。
莱斯赫特:……
他沉重地点了点头,破罐子破摔地张嘴“啊啊”了两下,给满眼好奇的约翰表演了一下,被满足了好奇心的约翰高兴地低下头继续啃自己的土豆去了。
拉斐尔用一只手撑着额头,仿佛是在沉思,但从莱斯赫特这个角度,可以看到年轻教皇脸上憋都憋不住的笑和隐隐颤抖的身体。
拉斐尔原本只是在胡说八道,没想到莱斯赫特会如此配合,从来都是严肃端庄的骑士长扮傻子,这冲击力和他扮流氓带给莱斯赫特的也差不多了。
天色缓缓暗下来,到了半夜,轰鸣的暴雨就灌满了人的耳膜,约翰早就睡得人事不知,呼噜声在小小的窝棚里起伏,角落的缝隙正哗啦哗啦地往下淌雨,谁都不在乎这点小瑕疵,莱斯赫特靠在柱子上,拉斐尔躺在他腿边,呼吸平稳,听不出是不是睡着了。
这里距离圣殿骑士团驻扎的地方只有半天的路程,但也正因为有这个身份特殊的队伍存在,亚历山大六世对这片地区一直很关注,否则拉斐尔也不用选择这样一种办法偷偷摸摸地过来。
相较于贵族,一个随处可见的流民、小商人,根本不会被别人放在心上。
第二天一大早,拉斐尔和莱斯赫特就离开了这间窝棚,他们需要徒步穿过这片不那么茂密的丛林,然后抵达骑士团的驻地,如果有马的话,这样的旅程会缩短很多,但正如之前拉斐尔蛮横地“敲开”约翰的房门一样,一个生活在底层的小商人,是不可能拥有一匹昂贵的马的。
莱斯赫特来接他时也没有骑马,现在营地里还塑造着骑士长没有出门的假象,他原本打算路上买一匹马,显然这个打算在看见拉斐尔别具一格的新设定之后也光荣流产了。
徒步对莱斯赫特来说不是什么难事,原本这对拉斐尔来说也不是什么困难的事情,但不知道是不是天气的缘故,拉斐尔总觉得自己的膝盖隐隐作痛,好像有把小刀在里面慢条斯理地剐着,那种酸麻比疼痛更让人难以忍受。
莱斯赫特在经过一条小溪时回身去牵拉斐尔的手,就看见对方正将一撮深绿色的东西往嘴里塞,看起来像是什么风干了的草,骑士长顿时敏感起来:“那是什么?这里的东西不能随便吃。”
拉斐尔咀嚼的动作顿了一下,用难以言喻的表情看了莱斯赫特一眼:“……你的话让我感觉我像是一个会随时随地舔一口路边狗屎的傻子。”
可能是因为他正扮演着一个荤素不忌的小商人,拉斐尔私下里说话也豪迈了许多。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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