拉斐尔还分出了一半的骑士,让他们参与下城区的救援和物资分发,这样的举动显然大大安抚了人们的心,民众们无声地听从了这些穿着雪白长袍和轻便铠甲的骑士们的话,回到了自己荒凉的家里,等待着明天的到来。
教皇西斯廷一世进入下城区的第一天,暴动的人们安静了下来,再度成为了神座下乖巧的羔羊。
在教皇宫中的尤里乌斯坐在书房里,翡冷翠的大门已经全部关闭,遵从西斯廷一世离开前的旨意,他允许想要逃难的人离开翡冷翠,持有盖着秘书长印鉴和签名的同意文书就可以走,但是……
有罪之人当然不可能这样轻易地抛下被他们戕害的翡冷翠。
尤里乌斯在刚递上来的这份申请书上利落地画了个叉,藤蔓缠绕似的花体字瘦长挺拔。
拒绝申请。
拿到这份批文的主教脸色煞白,和周围欢天喜地的人群形成了鲜明的对比,他的表情引起了同僚的注意,他们疑惑地看着他,随即发现了他手中那份被拒绝的申请书,脸色先后变了变,看向这位主教的眼神也慢慢意味深长起来。
至少在西斯廷一世的圣谕下,尤里乌斯·波提亚并不是一个苛刻的人,基本上递到他桌上的申请书他都会很快地批复同意,其中甚至包括一些与波提亚家族不怎么对付的人。
可是并非所有人都能获得那份看起来很好拿的签名。
翡冷翠上层混出头了的哪个不是人精,他们悄悄地观察着,很快就发现了,所有被拒绝申请了的都是与十二位领主有关的人。
更不要说十二位领主本人了。
在西斯廷一世乘着马车前往下城区的同一时刻,波提亚家族的卫队和教皇宫剩下的护卫力量就开赴了领主们的宅邸,将其团团围住,不允许任何人出入。
这样光明正大的行径,加上这个微妙的时候,不少人都隐约猜到了事情的始末,这也让他们不寒而栗。
虽然疫病发生在下城区,但是天知道他们会不会丧心病狂到将上城区也纳入攻击范围,万一领主们打着鱼死网破的主意,非要弄死西斯廷一世,那生活在上城区的他们不就受了无妄之灾?
后怕不已的贵族们难得同仇敌忾,不着痕迹地疏远了领主们,也拒绝了从他们的宅邸里递出来的请求信,哪怕信上只要求他们在出城的车队里带上一两个人。
贵族们嗤笑一声,反手就把信件送进了教皇宫。
翡冷翠的上城区很快空荡下来,小半部分的贵族们都离开了这里,神职人员倒是没有多少愿意走的,他们很清楚,在教皇都表现出了与民众同生共死决心的现在,他们如果真的走了,那此后一生就不可能获得任何晋升,或许还会被排挤出翡冷翠——他们宁愿死,也不想失去奋斗这么多年得来的一切。
于是人们惊奇地发现,来到下城区的修士们越来越多,加上贵族们送来的各种物资,下城区的生活竟然比疫病之前好像好了不少。
不过这样的变化在无情的疫病面前只是杯水车薪。
拉斐尔站在橙花教堂最高的钟楼上,面色沉沉地看着脚下盘根错落的街区和窄窄巷道,他身边的所有人都不允许他离开教堂,也不允许外面的任何人直接靠近他,橙花教堂因为居住着教皇进入了半封闭状态,圣殿骑士团的骑士们看似只是在保护教皇,其实还有一层不可说的寓意——他们在防止下城区的人们进入教堂,使教皇有感染的风险。
费兰特站在他身后不远处,专注地看着他的背影,看的时间久了,他也会忍不住悄悄偏移目光,去看看那些他非常熟悉的地方。
沿着橙花教堂门口狭窄崎岖的道路向前,经过一间低矮狭窄的面包房,穿过一片臭水潭,一路往前、往前,就能看见圣杯教堂小小的半拱形尖顶;教堂的背后是和其他房屋没有任何差异的低矮建筑,歪歪扭扭的平房,用石砖、木板和稻草堆积起来的东西,夏热冬冷,腐烂的屋檐散发着臭气,勉强能称作房屋,他曾经在那里居住过一年,并在那里送走了他年轻的母亲;这里的每一条路上都有他的脚印,黏着泥巴、脏污的尘土和牲畜腥臭的排泄物,在无数个梦境里将他拖入曾经潮湿的生活。
我又回到了这里。
费兰特想。
但是不太一样了,疾病和恐惧笼罩了这里,往昔热闹喧哗挤满了人群的道路一片死寂,倾倒垃圾的地方挖了沟壑,难以计数的尸体扔在里面,泥土尚未完全覆盖他们的身体,埋尸人也已经倒在了坑边,尸体裸露在外的青白皮肤上遍布痈疽和黑色的疮疤,苍蝇和飞虫在尸体大张的嘴里爬进爬出。
穿着轻便铠甲的骑士们敲开每一扇门,把尸体抬出来,穿着黑色长袍的修士们跟在他们身后念诵经文,全身上下包裹得严严实实、戴着鸟嘴面具的医生们提着大桶,把兑了醋的水泼洒在街上,整条街道都散发着刺鼻的酸味,他们认为这种有强烈气味的液体可以驱赶隐藏的疫病魔鬼。
这个方法是波利医生提供的,他当然不认为这和什么魔鬼有关,但是既然人们愿意接受这种说法,他也不介意这么说,除此之外,他还提出了用艾蒿熏烧房屋——据他所说,东方那个帝国也是这么做的,不过翡冷翠一下子拿不出来这么多艾蒿,于是退而求其次先把以教皇宫为首的建筑熏烧了一遍,然后将所有贵族宅邸里存储的醋都拿了出来,在每个街道口熏煮泼洒。
没有人愿意出门。
但他们还是会在每天的早晨踉踉跄跄地走出家门,前往橙花教堂,跪在门口喃喃祈祷,祈求着教宗冕下的庇护,祈求着神的眷顾。
西斯廷一世进入下城区的第七天,他依旧在早晨走上钟楼,跪在门外祈祷的人已经越来越少,他亲眼看见一个瘦弱的女人弯曲着身体走过来,然后一头栽倒在了路上。
在教皇的力排众议下,所有教堂、修道院都敞开了大门集中管理病人,修士、修女和医生们脸色越来越难看,因为他们之中也在不断出现死亡,莱斯赫特开始委婉地请求教皇撤离下城区,这对于一位以遵守誓言为生命的正直骑士来说,是不可想象的,可见局势危急到了什么地步。
尤里乌斯的信件从一天一封到几个小时一封,语气措辞慢慢变得严厉,拉斐尔照旧拒绝了他。
唯一的好消息就是,疫病的确被封锁在了下城区,至少翡冷翠不会被拖入深渊。
拉斐尔看着逐渐死去的下城区,脸色冰冷,他脑子里闪过很多东西,纷乱繁杂的思绪从患病的民众跳到又开始有异动的领主们身上,零零散散堆积如乱麻,他不知道自己都想了什么,他承认自己从来没有面对过这样的危机,这是实打实的灾难——因为权力的争夺而引起的灾难。
也因为他的无能。
如果他能强有力地控制住领主们,如果他能更早地发现他们的图谋,如果他的威慑力已经到了没有人敢于冒犯的地步——
拉斐尔忽然想。
——我需要一把刀。
他望着远处,波利医生从外面给他送过来的信在风里发出簌簌的声音。
他需要一把刀,一把……锋利的、无声的、隐秘的、无孔不入的刀。
有着圣人般容貌的年轻教皇侧过脸,看向始终站在他身后的费兰特,卷曲黑发的年轻人俊美矫健,像是一只潜伏在黑暗里的豹子,乖巧地收敛了爪牙,等待着饲养者发出命令。
“费兰特,来,”费兰特看见教宗对自己招了招手,他走过去,教宗身上属于乳香和没药的香气涌入了他的鼻子,这是他非常熟悉的气味,但他每次嗅到还是会产生自己仿佛在踏入圣殿的错觉,“看下面,你看到了什么?”
教宗把手轻轻压在他肩膀上,翡冷翠君主的手非常凉,或许是在风里站立了太久——费兰特这么不着边际地想着,他跟着教宗的指示往下看,看见了那些已经见过无数次的场面,死去的人、哀嚎的人、呻|吟的人。
他的喉结动了动,刀锋一样痛苦的感觉刮过他的咽喉,恐惧和苦涩淹没了他。
他仇恨这个贫穷、潮湿、堕落的地方,但是看见它真的死去,他又感到无比的绝望。
“这是你的家,”教皇说,漫长的沉默后,费兰特听见教皇温柔地说,“也是我的家。”
费兰特霍然扭头,力道大到快把自己的头拧下来。
他没明白教宗的意思。
拉斐尔朝他笑了一下,笑容里没有任何其他含义:“这是一个秘密。”
金发的教皇贴近了费兰特的耳朵,用耳语似的声音说:“我幼年在这里长大,我和你一样,是从污泥里爬出来的垃圾。”
费兰特海蓝的眼眸里卷起了滔天巨浪。
西斯廷一世的身世是翡冷翠一个公开的秘密,他被记在波提亚家族一个旁支的名下,甚至没有获得波提亚这个姓氏,不过他们都猜测他是圣维塔利安三世的私生子,但除此之外,没有人知道他的母亲是谁,也不知道他在哪里长大。
他们认为他就像是许多贵族的私生子那样,由身份卑微的母亲生下并抚养到了可以做事的年龄,然后被父亲带在身边,可实际上没有人真的知道他的幼年。
知道他出身,并且现在还活着的人,只有一个尤里乌斯——现在多了个费兰特。
教廷一直在为教皇塑造一个神圣的出身,教皇是超越凡人的存在,他洁净、高贵,必然生长于芬芳的锦绣和花香中,承载着人们的期待和希望——无论如何,他不应该是一个低贱的、在下城区摸爬滚打的乞儿。
“我带你去看看我的过往吧,”拉斐尔继续低声说,他的邀请像是带了毒的蜜糖,淡紫色的眼睛里充满了诱惑和怜悯悲哀,但是费兰特还沉浸在巨大的震惊中,完全没有察觉那点怜悯悲哀,“牵着我,我告诉你,圣人是怎么诞生的。”
费兰特无法抗拒这样的邀请,或者说,他只是根本无法抗拒任何来自这个人的邀请。
他鬼使神差地将手放上了教皇的掌心。
在这一瞬间,拉斐尔几乎要缩回手,他想要放过这个可怜无辜的灵魂,但这种犹豫只出现了一瞬间。
——神啊,如果未来他将犯下罪孽,请饶恕他,将烈火加诸我身,因这一切都是我的引诱。
拉斐尔在心中无声地喃喃。
教皇握紧了那只手,脸上露出了无懈可击的微笑。
拉法要下套干坏事了……
第33章
翡冷翠宝石(四)
两个用黑色长斗篷严严实实从头裹到脚的人从橙花教堂运送菜蔬的小门里走出去,看门的骑士默不作声地看了他们一眼,其中一人抖出一张小小的羊皮纸通行令,骑士看了一眼,什么都没有说。
两人踏上了下城区潮湿泥泞的道路。
生长在翡冷翠躯体上的这块庞大肿瘤里满是腥臭的水,劳动人民在建筑构造上发挥了超越一切艺术家的想象力,楼房和楼房的间隙里能够挤下狭小的房屋,随意地在屋檐上架起几根木板,撑起一块油布就是容身之处,生命力顽强的人们在一切缝隙里生活着,像是泥土里的蚯蚓和蛆虫,贪婪地从层层叠叠的腐烂建筑里汲取那点漏下来的阳光、雨水。
潮湿黏腻的青苔从地面上一路生到墙面上、房子里,被牲畜粪便给养得茂盛非常的这些小东西是下城区永远去除不掉的顽疾,踩上去的时候会有一种滑溜恶心的绵软质感。
这里生活着窃贼、奴隶、罪犯和娼妓,很多人已经死去,更多的人躲藏在狭小阴暗的房子里,透过那一点缝隙窥探着现在还敢于在街上行走的两个人。
拉斐尔走在前面,费兰特脑子里鼓涨的热血已经慢慢凉下去,他看着周围逐渐变得低矮、混乱的建筑,猛然意识到发生了什么——翡冷翠的教皇冕下正独自深入疫病区,而他身边没有任何的防护。
这个事实令费兰特浑身的血都冷下去了,他不敢去想象,如果冕下发生了什么意外——不仅是关于健康,下城区有太多的邪恶行为能夺去一个人的生命,贵族们不踏足此地不仅是因为这里肮脏,还因为这里生活着许多亡命之徒。
如果有足够的利益,这些亡命之徒并不介意背叛自己的信仰。
费兰特猛然上前一步,隔着斗篷抓住了拉斐尔的手腕:“冕……请您回去吧!这里并不适合您踏足,如果……”
拉斐尔从遮住了大半面容的宽大兜帽下向费兰特看了一眼,眼里含着温和的笑容,从橙花教堂出来之后他就显得很有耐心,这种耐心与以往的温柔不同,他似乎真的将费兰特当做了自己值得信任的存在,并努力让他离自己更近。
这对拉斐尔来说不是一件容易的事情。
只有真心能换取真心,他殚精竭虑地称量好每一份真心的重量,将它付给费兰特,作为交换,他要拿走费兰特的生命、自由和日后的一切。
一个人的生命、自由、名誉价值几何?
拉斐尔不知道,但他希望自己能支付得起这个价格。
“嘘——”年轻的教皇弯起嘴角,“叫我拉法,现在,我是你的兄长,记住这点。”
他的态度和他的脚步一样坚决,轻车熟路地带着费兰特走过崎岖不平的台阶、陡坡,翻过低矮的房屋,这里的地形非常复杂,台阶或许在某户人家的房顶上,第一次见到这种地形的人总会犹豫很久,并不知不觉地在这里迷失,而拉斐尔就像是曾经无数次在这里奔跑过,甚至能毫无障碍地踩着房顶爬到高处抄近路。
他越走越快,低矮敦实的墙壁、腐烂潮湿的木板走廊都是他的路,他从敞开的窗户里翻进去,走过公用走廊,又从挂在墙壁外的铁楼梯上下来,娴熟的姿态与任何一个生活在这里的人都没有不同。
费兰特紧紧地跟着他,像是一抹幽灵,轻盈无声地踩着拉斐尔的脚步跟随他翻越每一个障碍,在跳跃奔跑的过程中,他好像回到了没有去教皇宫的时候,带着一群脏兮兮的孩子在狭窄的道路上奔跑,激起一片骂声。
在离橙花教堂很远之后,拉斐尔停下来,他按住了隐隐作痛的右腿膝盖,从那些遥远的回忆里挣脱出来,费兰特靠近他:“冕……拉法?”
费兰特的声音有些颤抖,在喊出这个名字的时候有一点心虚。
“唔,”拉斐尔哼出了一个低低的音,若无其事地站好,左右看了看,“啊,居然到这里来了。”
与其他扭曲破烂的建筑不同,这里的楼房还算整齐,甚至用脏兮兮的玻璃做了装饰,一楼阴暗的门口挂着一块熏黑了的木牌,上面画着一朵笔法简约的玫瑰。
费兰特的脸色僵硬了。
玫瑰花房。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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