薛简发觉这句话并不对劲,他下意识地偏过头,忽然被捉住手腕,一条蛊虫从清知的袖中爬出,瞬息间钻入到他的血肉当中。
薛简抽回手,掌心只剩下一个微小的血洞。他能清楚地感觉到一只蛊虫爬行着穿过空空的腹腔,吞噬他残余的五脏血肉。
“你……”他立即疼出一背的冷汗,“这是什么东西?”
清知依旧坐着,他转而道:“已经三十七招了,师兄,如果你的内功还在,能撑得这么久吗?”
“清知!”
蛊虫蚕食着薛简的体内,把一种更为狂暴的力量反刍回来,这种力量路过残破血脉时,痛得让人神智恍惚。薛简的指尖刺入掌心,他用极大的自制力压住了这股疼痛,牙根咬紧,一字一顿地问:“这是……什么东西!”
“还生蛊,这能恢复你的五感,代替你的五脏。一共有五只,这是第一只。”清知说了下去,“不过,这非常、非常痛,几乎是脱胎换骨。你的身体承受不了这样的疼痛。”
薛简道:“你们怎么会研究这种……”
清知打断了他的话,“只要能救你的命,观主就会对我所做的事情既往不咎……你的命中之劫,连观主都无能为力,不能更改,唯有旁门蹊径可以走。师兄,只要你的五行被换过,就不会被招魂术牵连至死了。”
招魂术对应两人的八字五行,有这一层联系在,薛简的一切都会源源不断地转换给江世安。他的内脏消融,五感退却,都是因为“换命”给了对方,只有以蛊虫为引,以内力不断温养,使之催生出新的五脏,更替五行,才能脱出樊笼。
薛简跪倒在地,额头冷汗密布,唇边淌出一道鲜红血迹。他咬住牙关,想要用自己的力气起身,却猛地听到一声噗呲入体的声音。
是木剑砸断筋骨的声音。
薛简刹那间大脑空白,他听到两人的交战有一瞬的停滞。江世安低微的闷哼传入耳畔,他听到对方剧烈的喘气和沙哑的声音。
江世安的左手筋肉断裂,骨头碎在里面。他抬手挡住攻势,脊背抵在墙壁上。在薛简体内被蛊虫催发的瞬间,他对应的脏器也跟着一同爆发出剧痛。
正是这样突如其来的剧痛,让他露了破绽而受创。
招魂术的联系太过紧密,一旦薛简的五行开始更替,他的一切心理感受,就会被江世安贯通分担。也是因为他突然间的波动和痛楚,让江世安无法对战下去。
江世安喉咙里尽是腥甜的血液气味,转眸看向薛简,他抵住木剑,虎口一点点撕裂开,鲜红满溢。
“小友。”秦永臻看着他笑了,“我真舍不得杀你。”
江世安舔了一下沾血的唇。
“你要是能被做成药人,便是一件两全其美的天大好事。”
在两人对视的刹那,一股令人天旋地转的扭曲感侵入脑海。江世安摇头抵抗,他反手抽回去一剑,摆脱秦永臻试图控制的行为。他低声道:“没这种好事……薛简是你看着长大的,连他你也要残害吗?”
秦永臻笑眯眯地道:“要是连最后的念想都没了,师兄恐怕会立即撕破脸,这我如何交代?放心,我是在救他。你对小简倒是真心。”
秦永臻再度攻来,此刻,蛊虫蚕食内脏、置换五行的痛楚已经达到精神忍受的极限。至痛之下,反而连发声的力气都没有,江世安抬手交战,避无可避,就在被木剑砸碎胸腔之前,一个身影在面前一闪而过。
“师兄!”
耳畔响起清知震惊的叫声,薛简没有内力,轻功步法却天下无双,他竟然没能拦住薛简。
咔、咔。
剑落骨碎。在令人窒息的疼痛之中,江世安身前被护住大半。那柄木剑落在薛简的肩头,骨碎肉烂,血迹染透了青色的衣衫。
触目惊心的红飞快地扩张开来。
薛简背对着秦永臻,用一具残破的、没有抵抗之力的身体挡在了两人之间。他血迹斑斑的手发着抖,放在江世安的手背上。
轰!
洞顶响起一阵山摇般的剧烈轰击,一块空心的墙壁被豁然轰开,灰尘纷落之中,迸发而出的光线照出一个熟悉的人影。
微风吹起拂尘苍白的尘尾。
广虔道人静静地站在落石的狼藉之中。他苍老而沉静的双眼落在众人之间,看了看薛简的伤,转而道:“永臻。”
秦永臻转过身。
“师兄。”他的表情晦暗不明,随后只是笑了笑,“你要亲手——清理门户了吗?”
广虔道人看着他道:“你入魔了。”
“师兄这是要骗我么?”他说,“我只是有追求向道之心,我只是不择手段而已,哪里称得上入魔?”
第51章
广虔道人出现之时,江世安感觉到薛简放松一刹的呼吸。
他的吐息格外颤抖,要消耗比平常更多的忍耐才能克制住。薛简肩膀上的骨头碎裂了,左臂完全不能动。但他没有在意这么多,而是用寒冷的掌心用力地抓住江世安。
“你……”江世安想问他为什么要挡在面前,可这种问题对于两人来说仔细一想又没有什么意义,他反握住薛简,扶住他站起身,居然还能说出一句,“……真是狼狈,我总是遇到这样满地狼藉的局面。”
他裂开的虎口鲜血未干,湿热地沾到了薛简的双手上。道长低下头,用牙咬住撕开一截干净的袖摆,单手将对方手上的伤处缠绕包扎住。
“文吉。”薛简随手擦掉唇角的血迹,将喉间的腥甜咽了下去。他惯于忍耐,清知所描述的极大痛苦对他而言,竟也在可以忍受的范畴之内。但他依旧不能容忍江世安受此牵连,才来不及思考,挡在了他的面前,“……或许我不该让你前来。”
江世安怔了一下,而后勾起唇,脸上带着灰尘和血痕地笑了:“没有这回事,是你不该挡在我面前。薛知一,要是今日,我们葬身埋骨于此,后半生销声匿迹,再无影踪,算不算一种善终?”
薛简眉峰紧锁:“不算。”
江世安笑出声来,他一笑出来,被震出的内伤就牵连着一阵一阵的疼痛,于是又咳了好几声,抬手抱住了薛简。
方寸观的长辈正在兵戎相见,这样的场面,江世安却一点儿都不想顾忌。薛简的身形顿了一下,两人的体温有一瞬的完全重叠,他呼出一口气,低声道:“他们两人作为对手,只有你能插入战局。你先不要急,我师爷应当占据……”
“他们几乎是平手。”另一人的声音响起。
江世安扭头看去,见到清知靠近了几步。他的墨眉压低,抬脚踢出嵌入地面的风雪剑,剑身脱出桎梏,在半空旋转了两圈,落入他的掌中,横剑一扫,折射出刺目血光,锋刃指向清知。
清知的脖颈间被风雪剑架着,渗出一道血痕。他却只是看着秦永臻与广虔道人交手,神情近似虔诚:“这正是检验成果之时。观中的妙源玄灵护命心法是天底下一等一的内功,但它太过温和了,明明积蓄了那么多年的雄厚内力,却还是以‘静’为主,观主一生的修行以臻至极,都没有完全地发挥出来。”
“你居然敢靠近过来。”江世安道。
清知说:“只有薛师兄身边是最安全的,无论是观主还是师爷,他们都不愿意伤到师兄。虽然薛师兄已经被逐出师门,在长辈面前,却还是一个可怜的孩子。”
江世安听出这话里别有意味,他道:“你似乎有些不高兴啊。”
“……怎么会有。能为长辈辅佐成就,我没什么不高兴,就算死,也死得其所。”对方很冷静地回答了这样的话,随后又道,“但你还是三思为妙,不要动手。我和你起码有一件事是相同的,我也不希望薛师兄因为招魂术而死。”
另一边,终于解决掉药人的季春笛和心痴也靠近过来。她倒是没受什么伤,三人当中受伤最重的只有姬珊瑚。
在场皆是江湖好手,都能看出纳灵子的武学已经超出武林当中所记载的水平,达到跟广虔道人相同的顶峰。季春笛过来的第一句便是:“立刻就离开,趁现在,你受的伤怎么样?”
江世安道:“你带教主先走。”
季春笛焦急道:“洞穴里的药人虽然被清理了,但保不齐离开的时候还会被其他药人纠缠上。纳灵子腾不出手,此刻不走更待何时?”
江世安还未开口,姬珊瑚看出他心中还有犹豫,道:“我留下帮你。”
季春笛连忙道:“我的姑奶奶,你能自己喘口气已经不错了。能帮谁啊?这种情况除了江世安有机会插手,其余的人连入局的机会都没有。你清醒一点。”
姬珊瑚顿了顿,忽然从身上取出一枚药丹,递给江世安:“把这个吃了,两个时辰内只要心脉不被震断,你身上的任何疼痛都不会再影响你。”
江世安扫了她一眼,一声都没有多问,闻了闻药的气味,空口咀嚼、混着喉间的血沫面不改色地吞了下去。
就如教主所言,江世安身上的伤口疼痛立即减轻。他道:“帮我看好道长。”
“好。”姬珊瑚立即答道。
江世安握了一下薛简的手,随后骤然松开,持剑上前,在旁侧掠阵,等候时机。
日光倾泻所照之地,秦永臻与广虔道人双掌相对,内力波动磅礴如浪潮地卷过四野。相同的心法、相同的武器,相同的内功招式……同门相残,两把木制剑器同时被彼此震得断裂粉碎,化为风中齑粉。
山石被内力击得频频坍陷,碎石满地。广虔道人面无表情,眼睛只有至极的静默和安定。而秦永臻却因为与师兄真正交手而狂性大发,攻击的阵势愈发狂浪磅礴,一拳一掌毫不留情,血气冲天。
乍一看来,广虔道人竟然只能以守为主。
“师兄!师兄!”纳灵子高叫两声,嗓音雄浑中带着一丝提起所有力气的沙哑,“为何不还击,为何不动怒!为什么不能阻止我?!你不是天下第一么!”
广虔道人拂袖回击,掌心挡住纳灵子炽热不断的攻势:“你的魔心已到极致。”
“什么是正,什么是魔?”纳灵子冷道,“你真的认可这天下众口烁烁即为正吗?师兄,你又在旁边冷眼旁观了多久?要不是我误伤到了小简,你真的会出来阻拦么!”
广虔道人漠然道:“在你面前纵然辩之,有何意义。”
“哈哈——”秦永臻大笑,攻击之势愈发狂热诡谲,脱离了方寸观所传的正法。他所用的功法之中,混杂了各门各派的招式踪影,加以改造。而这样的改造,竟然都趋向极端之处,令各派的效用发挥到极致,“你的理念早就过时了,天下武林都应该改朝森*晚*整*理换代,而不是维持着眼前的乱象。师兄,你我联手出山,改换山河岂不是唾手可得,这才是真正的救世之心!”
广虔道人眉峰越皱越紧。
他没有回答,反而是离得很远的心痴和尚忽然道:“我好像悟了。”
季春笛转头道:“无论怎么说,这不依旧让血流成河、生灵涂炭么?你不要乱悟啊!”
心痴说:“原来有人会以自身的杀戮贪欲作为根源,却以此发救世之言,并对此深信不疑,纳灵子前辈是小僧生平仅见的奇人……”
“这时候就不用叫前辈了吧……”季春笛扶住额头突突直跳的青筋。
广虔道人且战且退,改造到极致的招式让秦永臻的攻击像是遍布针刺的一堵墙壁,从正面完全没有突破入手之处。破败的洞穴之上,雷声逐渐响起,一声盖过一声,沉闷地鸣动。
在雷鸣的掩盖当中,一道剑风的吟啸被隐藏其中。秦永臻陷入狂热追击之中,察觉剑风时已经来之不及。
风雪剑划过的空气仿佛都凝滞上一层薄霜。江世安挥剑而起,周围蹭地一声散开一簇飞雪,疾速地直入脊背,剑刃与秦永臻的背部交接,发出“锵”地乍响,瞬息破了他身上横练的护体外功。
护体外功一破,秦永臻气息一滞,被广虔道人捉住空隙,迎面一掌。他前后夹击,躲闪不及,抬手硬接,而身后的风雪剑已经刺破血肉,吹毛断发的利刃割过脊骨,喷出一股血迹,残余的血液凝固在伤口上。
这一剑未能穿胸而过。秦永臻立即抽身,用覆盖着内力的手掌抓住风雪剑,庞大的内力通彻而来,转身直逼向江世安。
这一瞬息已有千变万化,众人目不暇接。秦永臻已然掉过头来,为了逼退江世安,他猛追了十几丈,两人眨眼间纠缠交战着出现在另一侧,纳灵子双掌蕴力,将眼前的黑衣剑客逼至夹缝当中。
“小辈!我先杀了你!”纳灵子吐出一句。
江世安凝眸看他,勾唇道:“你确定要将身后留给观主?”
秦永臻浑身一激,来不及多想,扭头便挡。果然被师兄扎实雄浑的一掌击在胸膛,他唇边流出鲜血,眼中血丝密布,周身的气息居然又有提升。
是……当初万剑山庄何忠、红酥手赵怜儿曾用过的功法!
但在秦永臻手中,这道功法更加完善、更加可怕。他利用千百条人命尝试出来的内功,一经催动,就带有不可匹敌的意味。周遭无风,然而草木自动,乱石震颤,天际雷鸣不绝。
他重新站了起来,一把攥住广虔道人的手腕,两人的双手都因常年练功而粗糙,骨节宽大,掌心厚重。他舔舐唇角的血迹,嘶哑道:“师兄,没有你,我一样可以让方寸观……无敌于……天下!”
广虔道人注视着他,从喉间溢出一声轻叹:“你的劫数将至。”
秦永臻笑出声来,他丝毫不惧,以雷霆之势反客为主,更重、更凶猛地回击一掌。然而就在广虔道人败退,他转头欲杀江世安时,却忽然对上一双纯净、漆黑的眼睛。
是心痴的双眼。
这双眼眸几乎单纯。就是这样的单纯,伴随着一股莫名的力量冲入脑海,让秦永臻的大脑被凶猛地撞了一下,心境瞬息混乱,四面八方出现了无数难以辨别的幻觉。
年少入观的他……
39/42 首页 上一页 37 38 39 40 41 42 下一页 尾页 |