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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你修为通天彻地，逆转阴阳，可你逆转不了……人心。”
原来小九说的都是对的，每个人的福气都是有限的，好日子过完就没有了。
天地任倒转，人心不可逆。
没注意到扶清此刻的异样，月老还在自顾自地讲解姻缘。
“这殷九弱的命格鳏寡孤独里，占了孤又占了独。神尊您与她的的确确没有缘分，顺其自然反而是最好的。如今三界太平，您想要什么姻缘，还不简单。何况她很可能已经殒身，是您强求也唤不回来的人。”
月老这才发现扶清双眼紧阖，唇色惨白，眉心血痕正一滴一滴流出瑰色的血。
“本座与她有缘，有生生世世的缘分。”
听见女人咬牙倔强的破碎声线，月老摇摇头：“神尊何苦自欺欺人？”
自欺欺人？扶清尝到由心间裂开的彻骨寒意，这就是欺骗的代价，骗到最后，骗的是自己。
似乎能看见殷九弱笑着说「我相信师尊」，下一刻焚天大火将笑容碳化，寸寸龟裂，谎言让大火永不熄灭。
而她就是那个说谎的人，该被大火烧死的人是她才对。
月老看着扶清似悲似喜，似仙似魔的绝色面容无法笑，也无法真正哭，干涸荒芜得如枯死千年的尘埃。
“神尊，您万不可心生妄念，心执不改啊，”月老颤巍巍地劝解扶清，心知女人眉间寂灭朱纹乃是心魔深种的原因，“您之前不就经常服用绝情丹，据说很管用的嘛，您要不应应急再服……”
被女人那无光的苍瞳扫过一眼，月老背后惊出冷汗，呐呐说不出下一句劝人的话。
正好五位医仙和神侍白鹤忘机及时赶到，合力将扶清带回三十六重天的神尊府。
其中修为最高的医仙替扶清诊治过后，摇摇头，面色凝重。
“虽然此次回归并不在计划内，但神尊实力强悍，本无大碍。唯独神尊执念深重，一夜白发，眉心血痕，乃是心魔入体之兆。”
“那会怎么样？”神侍白鹤忘机急切地看着呼吸微弱，眼底乌青，病弱到极致的扶清，“神尊不会殒落吧？”
另四位医仙白了白鹤忘机一眼，“神徒你多虑了，神尊只是身有暗伤，不可妄动神力，否则心魔反噬，于体有损。”
“也就是说，神尊她心魔一日不除，只要动用神力，就会受伤疼痛？”白鹤忘机依旧放不下心。
“不错，神尊妄动神力，便会痛不欲生。但心魔一事，我们也无能为力。以神尊的修为压制心魔并不难，若要彻底清除，还须有心药医。”
“这……”白鹤忘机呆住了，她哪里知道什么心药能医治扶清啊，“那神尊去领天罚岂不是很危险？”
她勉强知晓这次的天罚是因为扶清在下界修改姻缘石。只是以道尊之阶位的天罚对神尊来说本来无关痛痒，但现在……
“的确如此，但天罚哪里是想逃便能逃过的？贵为神尊，所受天道束缚更多，自然更无法随心所欲，否则自有天公地道惩罚于她。”
白鹤忘机低下头，她不是不懂这个道理。只是扶清现在去承受天罚，无异于雪上加霜。
五位医仙留下几样温养的灵药，嘱咐白鹤忘机莫要让扶清心绪波动，以静养为主，便告辞离开。
一路将五位医仙送出神尊洞府，白鹤忘机苦着脸往回走。
这一天她从扶清归来的雀跃心情中，跌落到扶清心魔入体伤重难医的悲伤，大起大落大喜大悲。
正想着晚点怎么劝解扶清，她就看见容色惨白，病容凄婉哀媚的女人已经醒来，正靠在白玉床上，垂眸凝视手心的碧玉珏。
神尊府里点燃着雪魄灯，冰蓝色的微光照得女人更加淡漠疏离。
偏偏此时这张无欲清冷、克制自持的面容，忽悲忽喜，生出一种正被情•欲与戒律对立碾磨的痛楚。
那是一种天真的刺痛感，来自热切而痛苦的心境。
白鹤忘机惊讶不已，她知道心魔很麻烦。但万万没想到扶清会是这般心魔深种的模样。
扶清也察觉到白鹤忘机的归来，但她疲倦地不愿说话。只是反复摩挲着玉珏，好似能触到那个人的体温。
关于这枚玉珏，殷九弱唯一不知道的是，玉珏施有幻术，能够记录两人相处时的点滴。
这大概也得算在欺骗里吧，女人自嘲地笑，简单的动作却带来全身经脉的剧痛，丝丝缕缕，绵延不绝。
她摩挲着玉珏，她一遍遍看最后相处的画面，临崖居冲天的幽冥鬼火，殷九弱神色自若地立于大火中央，那双桃花眼里早没有自己的位置。
扶清想要找出这是一个意外的证据。
但她找不到，这不是意外，小九是真的想离开她。
用唯一一次的欺骗，让她放松警惕，让她迷惘，让她心生欢喜，如至云端再坠入深渊。
小九向她举杯，是在庆祝解脱，她却还想骗自己，小九并没有那么想逃离自己。
殷九弱说得对，她就是一个彻头彻尾的骗子，欺瞒天地，欺瞒真法，欺瞒道侣，到最后沦落到欺瞒自己。
玉珏里几乎保存了她们每一世相处的经历，让她无比了解殷九弱。
只是这一次她好像永远失去了。
扶清把玉珏贴近心脏，她心里深处还藏着微小的火苗。若是小九还活着呢，小九是那么特殊，怎么会轻易死去。
可她十分清楚，自己的神力遍寻三界也没能找到这个人，难道还能有奇迹吗？
那仿佛一场蛊惑人心的经年旧梦，梦里自己运筹帷幄，稳操胜券。
梦醒她四顾茫然毫无欣喜，只记得那双桃花眼里的绝望，那么深的绝望。
那绝望已经深到斩断她们最后一丝缘分了吗？
“神尊，这是医仙给您留下的丹药，他们说您要卧床静养，”白鹤忘机不得已出声打断扶清的沉思，她怕自己再不说点什么，面前的人会因郁成疾，加深心魔。
“放下吧，不必服药，本座清楚自己的身体，”扶清矜冷眉宇带着淡淡的愁郁，“心魔罢了，又不会好。”
心知扶清的性子，白鹤忘机也不好多劝，皱着眉头问道：
“神尊，您下界不是去铲除方外想要侵入我们的魔气吗？现在魔气已除，您到底因为什么生了心魔？”
扶清只是苦笑，并没有正面回答，“因为做不到一件事。”
听罢，白鹤忘机大惊，扶清已经是这天地六界数一数二的强者，连她都做不到的事，那得有多难？
根本想不到。
“可您是太初神尊啊，无所不能，哪里有事情是您做不到。之前上古大战，您血战七七四十九天，大胜而归，我真想不到有什么事情是您做不到的。”
神尊府的院落里空荡荡，这里不会刮风下雨，更不会下雪，万年来都寂静得像一片死地。
“人心里的。”
白鹤忘机还想再说什么，却看见扶清寂寞地推开窗望向远方。
那是她第一次在神尊脸上看见这样的表情，那么寂寞那么无助。
“难道是因为情吗？”白鹤忘机试探性地问，“可情之一字，神尊不是早就参透了吗？而且，月老为您安排的道侣是沧离上仙，她不是一直对您爱慕有加，怎么会伤害您？”
“与她无关。”
“可是，我们神族看淡情爱，认为那不过是须臾欢喜，转瞬即逝。有人今夜说爱，明天便会对别人说。反正我看那些人，只要有伴就不寂寞，才不管那伴是谁。”
“寂寞吗？”扶清仿佛看见神尊府外飘来一片洁白的桐花，空落落的花瓣，就跟她现在的心境一样。
原来空落落就是寂寞吗？
她以前还从未体会空落落的感觉，为何现在体会到了？
人之所以寂寞，是因为相遇吗？
因为欺骗，那美好的相遇便成了悲伤的离别。
“神尊，您怎么了，”白鹤忘机小心翼翼盯着扶清，生怕女人再出点什么事，“心魔又发作了吗？要不要再吃一颗绝情丹，您之前还剩下半瓶。”
“本座在想自己做了很大的错事。”
“您还会做错事？”白鹤忘机再次受惊，只感觉今天受到的打击太大，让她喘不过气来，修炼的道心都快稳不住了。
“怎么不会，”扶清神色黯淡地笑，病容脆弱不堪，“本座由天地神法蕴养，应法而生。直至今日，仍然万事生疏，事事需参悟，怎会无错无悔。”
“那是别的神，您不一样，您由天地孕育，无执念无凡欲，是最完美的。而且您自小便聪明灵慧，参禅悟道都是最快的，天道也最看好您，不然怎会让您下界斩妖除魔。”
扶清轻柔地摇头，“神一开始也只是孩子，会犯错。而本座以前从未犯错，那犯的错就更大，更不可原谅。”
“我不信，那您说说，您犯了什么错？”白鹤忘机气鼓鼓地问，不理解扶清怎么就开始自我检讨了。
“本座骗了一个人的心。”
“那您去道歉不可以吗？”
“她不要我了。”
一想到这里，扶清的脸色越发苍白，眉心嫣红，妖冶异常，胸口翻涌的血气更加浓郁。
“可是可是，各族各类，欺骗不是常有的事吗？今日骗你我爱你，明日骗她我爱你，骗来骗去，怕连自己都骗过了。”
“是啊，本座连自己都骗过了。”
“可我觉得，您有可能只是单纯的愧疚罢了。”
愧疚吗？只是愧疚吗？
扶清捂着心口咳嗽，衣襟略微松散，如玉肌肤因为这阵咳嗽晕出病态双舞的嫣红。
若只是愧疚，她为何感到如此寂寥，被欺骗时又为何那般气愤绝望？
她只是不能容忍没有小九的日子，一分一秒都是煎熬。
“可是神尊，我听月老说那个人已经消散于这世间了。您不会要随她而去吧？”白鹤忘机害怕得开始颤抖。
她从小就跟在扶清身边，本来只是一只受伤的白鹤，承蒙扶清照顾开了灵智，在神界有了尊位。
可以说扶清是她最依赖的人，她不敢想象神界没有扶清的样子，那样天会塌的吧。
“不会，本座不能，”扶清攥紧了双鱼玉珏，她不能抛下神界，抛下天下苍生，她还有太多责任，无法任性。
忍耐、克制，本就是她这一生做得最多，也最擅长的事。
何况，小九费尽心思逃离，绝不会还愿意见她。
这一生，她做过太多太多令小九痛苦的事。
她还有勇气见小九吗？
“忘机，本座几日后闭关，分出神识下界，无事勿要让人打扰本座。”
“神尊，您分出神识下界做什么？您现在心魔入体，正是虚弱的时候，再分神识，只会加速耗损……”
“本座心意已决，”扶清语气严肃，容色却意外地温柔缱绻，“我会找到她的，只要一直找，总会找到。”
“神尊，您……”
白鹤忘机欲言又止，她被扶清温柔的笑意吓到，那种温柔里含着不死不休的偏执，令人胆寒。
神界三生殿，众位神与仙通通聚集于此，参见下界归来的太初神尊。
他们法相肃穆，站成一圈，貌似在讨论一些严肃认真的话题。
“你们有没有觉得神尊这次回来，好像和以往不同了？”
几位仙尊纷纷颔首低眉，表示赞同，“神尊往日饲弄花草，或研究棋谱，或抚琴奏乐，往往随性而为，不沉迷，不执着。可如今……”
众人望了一眼四周由扶清神力所催生的梧桐树，桐花遍地，清幽淡雅。
好看是好看，只是太多了，更别提天池里的山荷花，更是争先开放，遍布池水中。
“神尊莫不是有什么烦恼，这次下界不顺利？”
“一派胡言，神尊天生天养，万年心如止水，怎会有凡人那般的烦恼。何况，异界想要入侵的魔气已除，何况不顺利一说。”
仙尊们讨论一番，只觉得扶清大概是乍然归来，还未适应，过段时日自然会恢复正常。
无人觉得万年孤寂的神尊会需要所谓的温暖，那样想的人才应该拖出去念一万遍清心咒。
众仙神又叽叽喳喳一阵子，唯有摇晃着羽扇的司命仙尊一脸高深莫测，噙着知晓一切的笑容。
“司命，你之前跟神尊走得最近，我听说神尊下界前有消除一些记忆，你可知道内情？”
司命仙尊端得是得道高人的模样，“不可问不可说。神尊之事，真真假假岂可妄议，天道至高，知道越多，越倒霉。”
提问的那位悻悻离开，心里嘀咕司命就是会吊人胃口，每次都神神叨叨说话只说一半。
过了许久扶清才姗姗来迟，女人步伐从容地迈向神尊的至高之位。
银白长发飘飘荡荡，眉心血痕刺眼，仿佛腐朽衰败的枯枝上开出剔透的花，雪色法袍铺陈于高高的莲花座上，漫如云端。
脆弱得让人觉得多看一眼都是亵渎。
众神仙恭敬至诚，行顶礼。
“恭贺神尊，与异界的战争，终究还是我们胜了。”司战仙尊率先起身，拱拱手说道。
“是啊，恭贺神尊历练归来，解决方外之地的魔气污染，庇佑一方世界。”
是啊，她胜了，却好像胜到一无所有。
任凭心中情绪万千，扶清神情淡然，清绝面容圣洁怜悯。
“并非本座一人之功，此次能肃清异界，封印缺口，人人皆有功于此方世界，望众位恪守本职，约束自身，护佑苍生。”
“吾等谨遵神尊旨意，必当时刻自省，不以私心行事，平等众生。”
一片片的藤花在魔界漆黑的石砖上零落，复而飞扬，悠悠旋转，沉入火焰里，像是一场盛大的雪。
殷九弱高高束发，红色发带垂落于肩，黑袍上用金色羽线绣着桐花，贵气优雅。
她略以一抬手，一朵洁白如玉的桐花在手心开放枯萎，结出小小的种子。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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