天上一日,人间一年,也不知道三十六重天上是不是也这样算?
扶清垂下眼睫,掩去满心试探的目光,故作若无其事地问:
“这儿的梅花和桐花很美,你以前见过吗?”
“魔界没有这样的景色,到处都是腐朽和新生的树木与花草。有时候刚下的雪,夜里便被腐朽化去,杳无踪迹。”
殷九弱轻轻地笑,一言一行一举一动全无异样,扶清后退一步,垂下去的眼睫遮挡住她的神情,这一刻她好似被死寂笼罩,与世隔绝。
这里的时间流动仿佛都变了,不远处有温热的热汽袭来,伴随着诱人的甜香。
是临月居后的温泉池。
殷九弱紧闭着双眼,或许被扶清消除记忆太多次的缘故,她的身体本能地抗拒遗忘,反倒将一切都记得清清楚楚。
池水、月光、美人出浴,周身的轻纱湿透,微光洒下勾勒出女人山峦起伏般玲珑柔软的曲线。
那女人总与自己挨得极近,面贴面,呼吸交换身体交缠,承受着湿润与快•感的入侵。
极尽缠绵,悱恻萦绕,直到一柄冰冷刺透自己的心脏。
殷九弱猛地睁开眼,入目仿佛不再是清浅明亮的月光,而是红烛红帐。耳边是婚礼喜庆的吹打与祝福声。
双舞 有人高喊着「一拜天地」,「二拜真法」,「道侣对拜」。
她与真心爱慕的美丽女人饮下合卺酒。然后她爱的女人执拿神剑,洞穿她的心脏。
梦里这间红烛燃尽的婚房,她被一次次杀死。
她被这个说会陪她看雪花灯的女人,永远杀死在永结同心的那一天。
梦里的鹤雪峰花好月圆,红烛罗帐,殷九弱这一刻却仿佛与那个被杀死的森罗恶鬼相遇了。
每一次相遇后,明明知道不可能,却还心怀希望,妄想天上的流云,有朝一日真的眷顾她这滩烂泥。
明明想为这个人把命都赌上,却连追随她的理由都没有。
又梦到这些真是害怕,原来每次她都是一个人,被人利用来利用去。
那些美好的亲吻和缠绵其实是带毒的苹果。
其实,一开始也想过完全忘掉,可失去记忆的滋味太差劲,便只好任那个已经死去的恶鬼在身体里游荡。
任恶鬼游荡的确很痛很恨,可她的身体仍然不管不顾地替她记得清晰记得深刻。
可能是因为记得越牢,就越不容易重蹈覆辙。
“我们怎么才能离开这里?”她疲倦不堪地喃喃自语,心知无极山的梦魇不会轻易放过每个心里有「鬼」的人。
但她真的累了,让那只被一次次杀死在深渊的恶鬼,被困在梦里就好了,放她离开吧。
放她这个满心疲惫,连恶鬼都不如的人离开。
站在不远处身形修•长孱弱的女人,如一道淡白月影,紧闭双眼,唇色惨白。
这是她构造的梦境,梦境里除了寥落的大雪,就是无边无际的分离。
临月居里,素纱屏风青色长帘,饮茶的器皿,瓷瓶梅花,棋盘与棋笥,两张古筝,这间居室素雅而有烟火气。
扶清的视线每停在一处,记忆中的场景便又鲜活几分,有书香文墨,有幽香缭缭。
她推开一扇又一扇门,每扇门后锦屏鸳鸯,盟结良缘,本应该有相爱的人十指紧扣,可她却只看见了杀戮。
穿着婚服的少女胸口被银色的长剑穿透,少女那双修•长清秀的手沾满暗红色血液。
扶清无比熟悉那双手,每一次都是这双手颤抖又虔诚拥抱她。
而在故事的尽头,她杀死了这双手的主人。
难以言喻的悔恨包围了她,让她忍不住想要痛哭,是她亲手杀死了那个唯一会陪伴自己的人。
她为了苍生大义,选择欺骗选择杀戮,却没有选择那个永远选择自己的人。
是她亲手洞穿了那颗真心。
这里对于她,真像地狱啊。
她是那么血腥残忍地掌剑贯穿小九的心脏。
原来贯穿的不止是一颗真心,还有曾拥有过、但再不可及的情意。
女人半遮无神的眼里,满是凋敝的冷。
彻骨的寒冷包围了扶清,她再也找不到那个说要守护她的人了。
这真是一场噩梦啊。
“你……只想离开?”扶清对着虚空发问,语气温顺又温柔,眼眸里却藏着浓郁的仇恨。
她在仇恨谁,又对谁温柔?
忽然很想很想逃走,她不该入梦的,这么多年来她任由心魔作祟,却怎么都不敢放纵自己入梦。
青烟弥漫,恨水长流,以太初神尊的修为,梦里本可以幻化出那个人的陪伴,可她做不到了。
每一场梦里,只有无尽无休的红色,本是相爱的红,被她以欺骗变作仇恨冰冷的血。
心里好像涌出巨大的悲痛,可太初神尊扶清生来就应该是一个不会哭不会笑的神。
怎么会这样呢?
“好累好困,我不想走了,”殷九弱选择停在庭院里一棵枯萎的树下,故作懵懂姿态,这是她心底最深处的东西。
并不想这样领着旁人参观,何况这个人还是扶清的徒弟。
扶清已经听不见身边的魔族殿下在说什么,绝艳清冷的女人入魔般,感觉自己握着绝世的利剑,一遍遍刺穿所爱之人的心脏。
明白爱一个人的代价,是在杀死这个人之后吗?
怎么会这样?
远在三十六重天的扶清眉心溢血,神尊府外枯萎万年的梧桐似乎生出翠绿的枝芽。
凋零腐朽的木与新生娇嫩的芽,勾勒出一副诡谲又美妙的画面,仿佛有什么尘封已久的记忆就快要破土而出。
无极山上的梦境乍然破碎,分别在不同房间的两人同时睁开眼。
殷九弱双眼一片澄澈明净,扶清眸中漾着一片血红。
让侍女重新掌灯煮茶,殷九弱光着脚下地,倒也不惧寒冷,她对月长叹了几声,接过茶盏饮下,又回到塌上逐渐睡熟了。
许是那只森罗恶鬼在替她受那旧日磋磨,她才得一夕安眠。
一场试探对方的入梦,耗尽女人全部心神,却还是得到否定答案。
她真的找不到小九了,天上地下九洲山河,五百年时间,遍寻不见。
为什么那么像的一个人,也不是小九?五百年里,她从未这般抱有期待,可一场梦魇什么也未得到。
因为神识不稳的缘故,无极仙山上的「忘机」双目无神,半失生机。
三十六重天的神尊府外,参天梧桐本已凋零空心,竟逐渐生发。
扶清看见这一幕,脑海里的封印松动,头疼欲裂,肌肤下青色血管脆弱不堪,指•尖渗出鲜血,又化做莹尘,星光点点。
心魔在这一刻占尽上风,女人趺坐于莲台,眼中迷离,恍惚以为找到了殷九弱。
少女穿着自己给她缝制的青墨织银锦袍,衣衫染霜,正于花丛中与她浅笑。
不是摩刹,不是那般风流花心、八面玲珑的人,而是属于她的小九。
然而,青衣纯澈的少女似乎就要乘风而去,扶清急忙追去,颤巍巍的娇艳花瓣落了二人满身。
再有风雪袭来,下一刻的神尊府里红帐喜烛,扶清穿上那件自己亲手缝制的嫁衣,步步生莲,朝着神族府最深处的殿门走去。
菱花明镜映出女人的仙姿玉容,清寒眼眸浮着一层秋水似的光,眼角绯红与唇瓣醴红交织出惊心动魄的旖旎。
大殿深处洁净的床榻上。
一条银白色的绫带从殷九弱脸前绕到脑后,遮住那双疏离冷淡甚至满含厌恶,令扶清肝肠寸断的桃花眼。
她的小九面瓷如玉,乌黑长发有着柔顺光泽。此刻正凌乱地铺陈在大红色的婚床上。
是的,这是她们的新婚之夜,终于能嫁给小九了。
殷九弱手腕、脚腕间都是乌金制造的魂锁,一边扣住锁扣前端,另一端扣在三十六重天无限远的清气当中。
清气无穷无尽,永远不灭,这魂锁也……永不会断。
她看见殷九弱细嫩的手腕被磨红,心底泛起一阵疼惜,便垂首轻轻吹气。
水红色的舌•尖覆过破皮的地方,她甚至想直接给殷九弱解开所有束缚。
可心里有个声音一直在不断提醒她。
解开束缚,她的小九就会立马消失,与别人芙蓉帐暖共度一生。
她太想要她了。
她俯身而下,唇瓣掠过殷九弱紧闭的眼,再渐渐往下。
人影晃动,几根乌金魂锁彼此碰撞,发出沉闷低响。扶清从一旁拿过刚刚温好的灵乳羹,喂给殷九弱。
扶清放下瓷勺,细长指•尖擦过殷九弱唇角的羹汁,眸光微黯,目光灼灼定定地看着对方那染着水迹的唇。
薄薄的菱唇,唇色红润,唇形纤美,唇角自有微微上扬的弧度,看着真诚温柔。
只是殷九弱不再爱她,那两片唇再也没有为她抿出过真心的笑意。
扶清眼中泪意弥漫,肆意勾勒殷九弱的容颜,她主导着这一切。却还是败在那双骨节苍白的手指下,在欲•海沉沉浮浮。
三十六重天上,扶清终于睁开疲倦的眼,梦中曾有冰雪满簇,为她解去置身烈火的无边苦热。
而现在,她才明白那终究只是心魔为她织就的幻梦,是她于无光深渊里见不得人的阴湿暗念。
她找不到殷九弱了。⚹⚹
一夜过去,无极山上空聚集的梦魇如烟尘散去,就仿佛她们两人那一场欺诈与杀戮的情•事,到最后不过是无人问津的俗事。
天光大亮后,整座无极山都吵闹起来,无数人在欢快地跑来跑去,扶清平躺在柔软冰冷的床榻上,听见外面的欢声笑语。
“后山上几千年没开花的并蒂莲今早竟然盛开了。”
“你们还不知道吧,昨天修罗王女和魔族殿下一起去看了后山的莲花。”
“天呐,这岂不是表示她们两个是天作之合。所以并蒂莲才会开放,祝福她们百合年好合,相爱白头。”
“谁说不是呢,唉看来我们这次又白高兴一场,竹篮打水一场空哦。”
“怕什么,摩刹殿下说了欢迎大家来魔界,咱们还可以做殿下的红颜知己嘛。”
扶清艰难地起身,铜镜里「忘机」这张妩媚娇艳的脸庞白得几近透明,楚楚可怜得令人心碎。
她侧耳倾听这些人对摩刹和岁歌的评价,失落间又带有一丝庆幸。
摩刹不是小九也好,至少不会与他人成亲,另结秦晋之好。
她的小九只能属于她。
岁歌今日心情奇好,专门给殷九弱做了她们以前在桃花小镇常吃的桃花糕送过来。
一路上就听见各路人马在谈论她和殷九弱的感情。
虽然这是一场利益联姻,但好在对方是她所熟识的朋友,她这样的情况嫁给自己的好朋友反倒是最好的选择。另外魔界的风景也不错,成个亲还能当作旅游。
“王女,我们殿下昨夜睡得不是很安稳,现在还没起身,您可以先用些茶水等等她,”内殿的守卫现在基本上把岁歌当作自己人,恭敬得不行。
“没睡好吗?总不会因为要成亲兴奋得睡不着吧,真逊啊,”岁歌眉眼带笑,心想小孩子就是小孩子。
她第一次见到殷九弱的时候,就感觉这是个幼稚小孩,果然感觉没错。
内室里,殷九弱正在沐浴,昨夜一场梦后,她再次入睡但总也不安稳,时不时恍然以为自己还身在沧澜宗那个骗局里。
如同从一场经年不散的噩梦中惊醒,这五百年来,她难得这么郑重地回忆起从前,年少的傻事说起来可歌可叹,唯独不可再感伤。
这是她对自己唯一的要求。
“你怎么了?”岁歌喝完了茶,见殷九弱还没出来,便有些等不及地跑进来,看见这人绣着浅金色缎子的白衣,端着一碗茶发呆。
“做了个噩梦,还有点头疼,”殷九弱吹了吹碗沿的茶沫。
“很要紧吗?”岁歌摇摇头,这人真是,每次都让她内心充满母爱。
殷九弱穿好黑羽大氅,“不严重,一会儿就好了。”
“对了,我们成亲之后,要不要拜祭你的双亲?前任魔尊的墓就在你们魔界吧?”
“是的,到时候我会带你去看看的,至于我娘,”殷九弱神色落寞,想到那只金乌说自己是混血串串,“娘亲她并不想见我。”
“你娘亲不想见你,为什么?”岁歌一脸惊诧,她在修罗界算是千娇万宠着长大。除了姐姐那件事不顺心意,其他都是顺风顺水。
“据传,她是被我母亲强行带到魔界成亲的,生下我之后娘亲就离开了。”殷九弱垂着眼睛,“之后就再也没见过。”
“那……你连你娘亲是谁都不知道吗?你很想见她吧。”
殷九弱沉默不语,她的确想知道自己的娘亲是谁,长什么样,现在过得好不好。
然后,能远远地看她一眼,不多打扰。
过了一会儿,她才解释说:“也不能说完全不知道娘亲的消息,只能徐徐图之。”
岁歌想了一会儿,恍然大悟,怪不得她遇到殷九弱的时候,这人那么可怜。
没爹没娘的小孩子,本来就很可怜,否则以殷九弱魔界少主的身份,怎么可能流落人世,受尽欺凌。
她感叹一声,想到当年算命给殷九弱算的是鳏寡孤独里的孤与独,还真准。
察觉到大殿里气氛的低落,殷九弱拍拍岁歌的肩,笑容灿烂潇洒,“那些都过去了,没什么好再为此神伤的。”
窗外,小鹦鹉咬着一包瓜子飞进来,落在殷九弱手臂上,“你们两个共赏并蒂莲的事情传出去了哦,不知多少女子现在正黯然神伤。”
“有那么严重吗?”殷九弱不相信地瞥着小鹦鹉,她这只本命兽贪吃贪玩还是个碎嘴子。
闻言,岁歌对此很有感触,故意哼了几声,调侃道:
“怎么会不严重,羽族那个小公主昨晚哭了一场,九尾狐族更是哭倒一片,谁知道你现在改头换面之后,要容貌有容貌,要身份有身份,没人不想跟你来上一段。”
“九尾狐族的阿引是我好朋友,她答应了帮我一起演戏的,”殷九弱趁着寝殿里没有投影符咒,把整个凹人设的事情给岁歌解释了一遍。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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