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孩子想念娘亲倒是自然之事。”
“司命是为了劝我莫要执著?”
“并非如此,我只是察觉到小殿下知晓一点当年您母亲。也就是前任魔尊与司狱大人的旧事,而您似乎对此颇有不解,甚至怀疑。”
殷九弱抱着双手,桃花眼里掩着淡淡的警惕,轻描淡写地问:
“司命你试探这么多,难道今天不卖关子了,要知无不言言无不尽吗?”
“我刚才说过了,神狱地位特殊力量强悍。即便尊贵如太初神尊也不能师出无名,随意发难,但如果……”
司命仙尊故意拖长尾音,想等殷九弱忍不住发问。然而他喝进去好几口冷风,人家还是一副神情自若云淡风轻的样子。
“呵呵,小殿下现在真是王者风范尽显,喜怒不形于色啊。”
神界的天光闪烁,照亮殷九弱衣袖上的金绣暗纹,和她清寒无瑕的侧脸。
“司命,我一会儿回魔界还有事忙,您还是快一点为妙。”
司命仙尊讪讪地解释道:“但如果神尊是为了帮自己的妻子寻回娘亲,这样的理由就马马虎虎能服众了。”
“司命在说什么天方夜谭的事情?”
“难道殿下一点都没有怀疑过以前吗?怀疑魔尊和司狱大人,怀疑您和神尊的……过去。”
司命仙尊轻淡的话语,如惊雷般在殷九弱耳旁炸开,她心里的惊悸过去,对司命仙尊的警惕再次提高。
本以为司命是扶清的说客,怎么现在看来这位仙尊很希望自己前去探寻过去。
又是为何?
“我与扶清的过去,我并不感兴趣,司命你说得再多,也不会改变我的想法。”
“殿下的性子真是倔啊,”司命仙尊笑了笑。
“难道扶清会有什么不得已的苦衷和内情吗?”殷九弱偏过脸去,神色微冷,“就算有,那又怎样?我不会因为一点内情,便改变心思。
司命仙尊摇摇头,恢复高深莫测的样子说道:“并不能算有什么内情吧?神尊自诞生以来冷情冷性,怜爱苍生,并无那自私小爱。”“既然如此,我又何须知道?”
看着殷九弱远远离去,修•长身影如玉,司命仙尊面无表情,“你总会知道。”
回到魔界时,刚好下了点绵绵细雨。
殷九弱听着满院的丝竹之声,慢慢就来到披雪亭前,看见岁歌正兴致高昂地指挥乐队演奏她新编的乐曲。
枣树和枫树的树荫遮天,树枝树叶切碎的天光烛火点点洒落。
“你怎么这么开心?”
岁歌翻了个白眼,让大家停止演奏,“九弱,我哪天不开心?”
“不,你今日似乎特别地开心,”殷九弱仔细地端详岁歌,鼻尖闻到一股淡淡的花香。
这样的花香她以前从未在魔界闻到过。但又有一丝熟悉,好像是在修罗界里闻过一次。
她立马瞪大双眼,“岁歌,你和你姐姐岁音?”
发现瞒不住了,岁歌坦然地承认,“怎么,我就是准备把她收了,她早就该从了我。而不是犹犹豫豫这几千年,还差点儿嫁给别人。”
“你们父母同……同意吗?”
“那不然呢,我们又不是亲姐妹,而且我们父母早就去世了,她就因为那么一点点老旧观念不接受我。甚至还想用联姻来拒绝我,你说我能不生气吗?”
殷九弱呐呐没有回应,只是坐在一旁想着自己的心事,犹豫后终于下定了决心。
“你去哪里?”岁歌发现殷九弱一脸坚决地走开。
“有事。”
下雨天的魔界天空总是往常晦暗许多,镇风楼被雨水冲刷着,色若水墨般幽冷。
殷九弱看见扶清撑着青纸伞,在白玉台阶上不知在等谁。
她突然没头没尾地对扶清说道:“这世间万物,并非件件都要人还,或者还得起的。”
扶清撑着伞雨色与光色在她柔软的法袍间流淌,她微微蹙眉不明白殷九弱要表达什么。
“扶清,给你休书。”
第56章
魔界今日依旧阴雨绵绵,但四处堆砌出一堆又一堆的灯山,火树银花,灯光闪烁如昼。
倒把萧瑟寂寥的烟雨照成瑰艳的灯丝,清淩淩的,熠熠生辉,看着一点都不冷。
殷九弱低头睨着扶清,眸光清滢平静,如同深不见底的幽泉。
她本来只是想得过且过,自己的人生已经是这样了,犹如一潭死水,或许偶尔命运眷顾的时候,水面会荡起波澜,有新的生机涌现。
但那不过是昙花一现罢了。
其实这样也挺好的,她喜欢这样平静的生活,不用为谁忧心,为谁辗转反侧,时不时还能去抠一抠藤壶,逍遥又自在。
最多有一些求而不得的心愿,会做几场无法自拔的噩梦。
但人生不就是这样,不如意事常,世间哪有月月圆满的时候,世人有谁能做到样样不缺的?
这样的生活她很满意,阴晴圆缺悲欢离合,有滋有味。可偏偏总有节外生枝,令人难以安眠。
她不想承认也不愿承认,噩梦惊醒之时唯一能安慰到她的人是扶清。
真的很讽刺,杀戮者是她的拯救者,这叫人情何以堪呢?
就好像原本溺水的人,无人能救,已经认命般地任由自己永沉海底。
有朝一日,海底生出带着明亮光晕的浮木,前来温暖她拯救她。
可那浮木就是拖她入水的那个人。
是毒药也是解药。
过往温柔欢喜,曾经皆为梦魇。
能救她于梦魇,赐她欢喜的都是同一人。
这个人的权力也太大了一点,她不想给她这个权力,所以选择退缩了。
就这样吧。
殷九弱像是下定了决心一样,拿着休书的手指骨节分明,肌肤和筋骨俱都漂亮流畅。
这样一双手递出了休书。
“扶清,休书给你。”
一片细如绢帛的白纸,上面白纸黑字,在两人之间飘扬,恍若流沙之河,再无追忆机会。
扶清凝视着殷九弱的眼睛,面目清冷但认真。
这是她见过最澄澈的眼睛,映着雨雾的颜色,瑰丽又宁静,总会让她心安。
雨雾缭绕,女人忽然笑了笑,笑得温和好看,却没有一点欢•愉的意思。
这些日子以来,她过得满足而惆怅,满足于能与殷九弱有一夜共枕,惆怅于不知道这样的美好何时会戛然而止。
就好似赏花赏月的人头上,悬挂着随时会落下的锋利刀刃。
刀未落时不安心,刀落下时不甘心。
不甘心也无用。
细如绢帛的白纸在霏霏小雨中被打湿,墨迹晕开,带来山水画一般婉约柔美的意境。
就在殷九弱以为休书快被细雨淋坏时,扶清竟然伸手去接了休书,苍白单薄的指骨,微微用力,好似抓住心爱之人给予的珍宝。
两人的指•尖在微妙的小雨中相撞,又很快分开,只有透明的雨滴飞溅。
“那日叫你做小,不过是戏弄之语,如今……如今,戏弄结束,我很抱歉,你回三十六重天吧,”殷九弱微微阖眼,似是并不觉得这样的说辞有什么光彩,反倒让她觉得自己有些无耻。
可能就是一种奇怪的同情心泛滥吧。
如果对面的人不是扶清,她也不是殷九弱,这一场不过是凡世间休妻……弃妾的戏码。
无论是谁狠心抛弃,都足以令人唏嘘感慨一番,生出难忍不舍的情绪。
然而,这场戏的主角是她和扶清,于是便没有了为这一幕叹息的理由。
互为戏子戏耍一番,你来我往的,一场闹剧也该告一段落了。
扶清低头展开手中的丝帛休书,上面的字迹未干,还残留着殷九弱袖间清淡的墨香,里面的字句也很简单,只是诀别之意更浓。
【愿相离之后,再无重见之日。若偶有相见,可作点头之交,如今释怨解结,不再相憎,且别离,两生欢喜。请以此凭证,永消执念,任与旁人嫁娶偕老。】
出乎殷九弱的意料,扶清此刻平静异常,眉间的寂灭朱痕并未有加深之势,只是颇有死寂凋敝的雪意。
“我若离去,或许再难有相见之日,”女人反复看着休书上的字,喃喃自语。却没有多做什么,只是把休书珍惜地折好,“该怎么办呢?”
该怎么办呢?
是不是这世间的事情都如此,有人急切渴望,反而什么都得不到。有人放弃了,到最后柳暗花明。
道经里写作:得与失本来并没有任何区别,本来无一物,本来就不曾有,没有得也没有失。
扶清扪心自问在千年万年以前,或许还可以虚假地相信这些话,自欺又欺人地相信,可她早已在得失之间失去了自己的心。
再也无法说出这样虚伪的话。
风雪入袖,翻出殷九弱黑衣里一截洁白的暗绣里衣,白黑两色浓烈非常。
她微叹一声:“谢谢你为我堆的雪人,和编制的青纱灯。如果心无芥蒂的话,我会十分感激。甚至为此开心几天几夜,但日久年深,噩梦难消。”
爱恨已然交融彻骨,情•爱早已痴缠难分,芥蒂已深再无拔除之日。
若是再勉强下去,才会是永无宁日吧。
这些日子,她总以为自己会因为深埋心底的恨与怨、被噩梦激出的后怕控制,在扶清面前变得失控,变得歇斯底里,变得不可理喻。
可她不但没有,反而越来越平静。
或许深藏心底融入血肉的东西,无论是恨是爱,都已然如空气、入草木、如花露般悄无声息。
与扶清在一起愈久,那些好的坏的,谁欠谁的谁爱谁的,变得愈来愈明晰。
也变得越来越难以忍受,忍受不了再见这个令她爱恨交织的人。
“只是遗憾没和你一起赏过极北之地的雪花灯,”扶清眼里泛起淡淡的光,映得周围的灯影也暗淡几分,“我试过许多法术,做出的雪花总没有自然真实的山雪好看,思前想后便没有送予你了。”
女人淡淡笑,垂眸的模样清冷萧瑟,一身法衣肃穆庄严,可她心里已然泛起烟尘滚滚,呛人的、酸涩的、燃烧的、不停歇的、令人无法忍受的。
“没关系,我已经不是当年那个吵着想看雪花灯的小徒弟了。不会为看不到灯,就那般怨你,恨你。”
即便失落、即便受伤憔悴,也掩不住女人的美丽,这张清冷疏冷的脸,排贝一般的牙齿紧咬着唇,从苍白中碾出血一样的嫣红色。
殷九弱迅速别过脸去,她也不知自己是否违心,只下定论一般地道:
“所以,你不必为此伤怀。”
毕竟她早就熄了曾经的期望,扶清也就不曾辜负过她。
她们也就一笔勾销,也就两不相欠,也就可以算作,未相识未相知。
有冰冰凉凉的东西落到眉间,扶清微微垂首,才显现刚才的雨都变成雪了。
下雪了啊。
可殷九弱叫她不必伤怀。
不伤怀吗?可她无法不伤怀。
若再也无法见殷九弱一面,向她问一句是否安好,怎么能不伤怀?
她已沾染人心最深处的毒,再无转圜余地。
“往后我们各自安好,我已然不恨你,你也可安心,”殷九弱垂着眸说道,并未泄漏自己一丝一毫的情绪。
这般的安慰之语,反倒让扶清心中更添哀戚,殷九弱只是不再期望与自己这个人,同赏雪花灯。
是啊,现在有人与殷九弱长伴长夜,有人与她长点灯烛,有人陪她独行路,有人与她共诉衷肠,有人共她一生幸福安康。
有人站在灯火阑珊处。
自己是该安心,应该安心啊。
所爱之人有人疼有人爱有了好归宿,即便与自己无关,那也应该为此开心欢喜不是吗?
你爱的人开心快乐,你便可以满足,不是吗?
若自己不是一个自私透顶的人,就该满足安心。
“九弱,你磨磨唧唧地在做什么?快来玩啊,岁歌给你买了桃花小镇的糯米元宵,是花生芝麻陷的,好甜哦。快过来听乐队演奏的新年曲目啊。”
阿引的声音,引得两人回头,看见岁歌站在一簇簇的灯花下,开心地冲殷九弱招手。
原来快到魔界的新年了吗?这段时间心绪混乱,殷九弱几乎忘了这回事。
“好,我马上就过来,”她也笑着回应,跟岁歌挥手。
两人笑眼弯弯,似乎连笑容的弧度都一模一样。
扶清看着这一幕,满心的妒意已经无法随风起了。
这个人真心的笑容,将妒火平熄。
她努力过了,努力想要殷九弱重展笑颜,但还是失败了。
罪孽太深,永生永世也赎不干净。
现在出现了这么多能让殷九弱开心的人,是不是也该放手了?
月华朗朗,细雪如尘。
“小九,和她们在一起很开心吗?”扶清如花瓣的湿润唇瓣开合,声如烟雾缥缈,找不到支点。
殷九弱循着扶清的视线,望向檐廊下灯火阑珊处,那些人已经吃完了元宵,随手抓起庭院里干净的积雪朝对方扔去。
阿引为了帮冲忧挡雪,被好几个人逮住,丢进雪地里,翻滚着带起一大片淡淡的烟青色雪雾。
“是啊,从未有过的轻松自在。”
飞雪落鬓,扶清的脸很冰,体温也很低,落在她手心的冰粒,晶莹分明,并没有一点儿消融迹象。
“小九,连骗骗我都不可以吗?”
就像前晚一夜温•存,让她恍惚以为有希望也好,一瞬也好。
她甘愿受骗,永远清醒地困在编织的幻梦里,如同沙漠前行的旅人,幻想前方有清泉,便可一直一直走下去。
淡薄的月色与寒雾交织,灯火幽幽,殷九弱的面容看不真切。
“扶清,骗人……太累了。”
其实有时候,她回想到当初扶清脸上欲语还休的复杂神情,便猜女人也是累的吧。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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