佛法有诸邪辟易之能,但她一身澄然清气,又岂会受制?
珍娘并不再与法海多做口舌上的争辩,以肉掌对禅杖,周身清光莹莹,落在许宣眼中,比起那和尚口口声声所称的“妖孽”,反而更像是天上的仙人。
法海习的是刚猛功夫,一出手便金刚怒目,以杀敌为先。而珍娘则顾忌着凡人和天规,还有法海背后不知还潜藏着什么的阴谋,袖袍随手腕而动,以柔克刚,化力于无形,欲将法海擒下;或是拖延时间,等到他背后的人忍不住出手。
法海并不知珍娘此时并未用出全力,见自己与妖孽僵持不下,心知此妖功力深厚,绝非蛮力可以轻取。于是他借禅杖与袖袍碰撞时的劲力疾退几丈,右腿后撤半步,双脚微屈,沉身提气,以土之厚重加诸己身、禅杖,与佛光交融,远远看着便让人生出心悸之感。
他再挥杖,大地之力随佛光蔓延而来,势沉如山,令珍娘也稍稍凝重了神情。
驱使五行,引动地脉,借杭城乃至两浙路之人间势加诸己身……前者尚有传承在外,而后者所行法门,非圣人不可言传,更遑论为凡人所获。
佛门中人,圣人门徒……也难怪这和尚年纪轻轻便敢被驱使着来找她的麻烦。
珍娘知晓事涉圣人,她再如何谋划筹备也没有太大用处。想到那日刻意来“提醒”她的观音菩萨,珍娘眼神微动,再不留手,袖袍轻拂,原本悬在衣带上的玉饰便在一阵白光中逐渐变大,被她以左手横抱于身前。
宫音为土,乃音之主;角音属木,羽音属水;木以克土,水而生木。珍娘右手扣宫、角、羽三弦,眉眼微抬,一阵清音便欲散拨而出。
“妖皇阁下且慢。”
杭城地脉大动,惊动的自然不会只有在场的几人。有身着紫色曲领大袖,下施横襕,束以革带,头戴幞头,脚着乌皮靴的老者匆匆赶来,虽白发苍苍,但尤显精神矍铄。
感受到老者身上浑厚的皇朝气运,珍娘拨弦的手一顿,改飞龙拿云势为鹭浴盘涡势,倒是暂且放了法海一马,只以琴音平复地脉。
“护国安邦扶社稷,降施甘泽救生民。”
自新天条出世,天庭所册地仙越来越无法干预人间,但经由地府承认、以凡身功德成就鬼仙的城隍却在人间王朝气运的加持下仍保有了一定的权力,被天条承认作为人间的守护者和非人事务的管理者游走于阴阳两界。
珍娘和扑天鹰在刚进入杭州这一座大城时,就曾主动放出气息,同这位城隍打过招呼。
那时城隍并未现身,只是默认了他们的到来。如今地脉因她与法海的交锋而动,想来这位城隍也无法再继续袖手下去了。
城隍见珍娘收手,心下暗暗松了一口气,拱手相揖,算是谢这位妖皇体谅人间不易。然后他再看向引动地脉的罪魁祸首时,就没有待珍娘那么好的脸色了。
钱塘自古繁华,更遑论杭城曾有小龙脉抬头。只因旧龙垂而未老,尔后渐发生机,方才未成京府之势。
也因此,杭城地脉关系重大,他亲自坐镇,就是为了防止有心人以异术干扰大宋的正常兴衰。
王朝国祚难以绵长,即便世出圣人,也难保帝国万世不朽。但这是他生前为之付出了一辈子努力的国家,至少不能亡于妖邪异术、奇诡手段。
法海借地脉之力斗法,虽不至于到影响龙脉的地步,但一方城池的地脉,是千百万年来靠山水与人气滋养出来的。当年川蜀地脉被毁,有先天灵根与真仙助力,也耗费经年时光方才渐渐繁盛。法海与妖皇相斗,借用地脉,若有损耗,又待何人来补?
“你是何人?”
珍娘他们熟知如今的三界秩序和各色人物,可有意被隐瞒了许多信息的法海却不清楚。
他此前游历天下,遇上的大多是没什么反抗之力的小妖。即便有在他看来的大妖殊死一搏,大多也还是被他顺顺利利地降服,不曾闹出太大动静,更不必说惊动当地城隍在他眼前现身了。
是以法海也是第一次见到如面前这样令他觉得诧异的存在。
若说面前之人是人族修士,他身上阳气全无,显然不该再存在于人间。然若说他是鬼修……法海接受的传承里所说的含冤或暴死,死后羁縻的厉鬼,他这么多年来一直不曾见过。而哪怕是神志清醒的鬼怪,至少在他所认知里,也不该这样阴气浅薄到几乎不可见。
他有一双神通眼,任何妖魔鬼怪都无法在他面前掩饰自己的本源之气,所以法海能够看破珍娘、扑天鹰的敛息之术,轻易看出他们身上的妖气。
所以他更不明白,阳气全无,阴气几近于无的城隍,到底是依仗什么而在人世立足的。
他志在降妖除魔,妖魔鬼怪、魑魅魍魉自然都在法海意欲为人间除去的“害”之范围内,但眼前之人,真的能算鬼怪吗?
“吾乃杭州城隍。”城隍虽不满法海举动,但阻止及时,如今事态并未到不可挽回的地步,他倒也没有怒形于色,而是平静地解答了法海的疑惑。
“您是……刘英国公?”
凡城隍者,必经民心所向的朝廷册封,再得地府应允,方才能拿到由天条借天地之力形成的、代表一方权柄的城隍印。
是以作为土生土长的杭州人的许宣自然知晓他们所在的这方土地的城隍究竟是谁。
说来这位刘英国公也堪称仁宗朝时的传奇人物。
他本是官宦公子,因少时身犯宋律,虽于当朝皇太后有救命之恩,得认义子,仁宗皇帝更亲口允诺他法外开恩,却仍甘愿依律徙边关以赎己罪。
因着这一段旧事,他与当时尚还只是开封府尹,亲自判了他流刑,其后平步青云,被世人称作“包青天”的包公结为忘年之交。包公对外从不掩饰对他的欣赏,两人一在朝中,一在边关,却不曾断了联系,而是常有书信来往。包公待他如自家子侄,而刘英国公每每提及包公,也都尊称一声“老师”。
彼时夏贼自立,朝中文武就是战是和一事争论不休。虽仁宗皇帝力排众议,出兵伐夏,但军备废弛,武将又受制于文官统帅,往往错失战机。
直至康定元年,金明寨一役,身在军中的刘英国公机缘巧合下识破了夏贼的诈降之计。又临阵而先,配合延州军大破夏军,给疲乏已久的宋军带来了难得的胜利。
朝中的风声有所改变,而常年经略西北边防的武将们也突然意识到了刘英国公身份的妙处。
他外祖是当朝宰相,父亲是正儿八经科举晋身的文官,自己又与当时已经是御史中丞,在文官中素有声名的包希仁有半师之谊。这个本该根正苗红的未来文官,偏偏又有着太后义子、官家义弟这样近似于勋贵的身份。加之阴差阳错来了边关,还因战功加官进爵,扒拉一下,未必不能拉拢到武将这边。
不说别的,单就他在边关冒头后,于后勤物资一事上,上有当朝宰执直白撑腰,下有一向主张不分文武之异以用人的包希仁使力,后宫中还有太后放出话来。冲着这大批大批送到边关,原本不知需要他们上书多少遍,还要被克扣削减的粮草军械,武将们便是白送他功劳也愿意,更何况还是有真才实学,可以寄予厚望的可塑之才。
[1]《国语·周语下》曰:“夫宫,音之主也,第以及羽。”
[2]《宋史·卷一百五十三·志第一百六·舆服五》 :“公服。凡朝服谓之具服,公服从省,今谓之常服。宋因唐制,三品以上服紫,五品以上服朱,七品以上服绿,九品以上服青。其制,曲领大袖,下施横襕,束以革带,幞头,乌皮靴。自王公至一命之士,通服之。”
[3]《太上老君说城隍感应消灾集福妙经》:“护国安邦扶社稷,降施甘泽救生民。统辖大兵巡世界,赏善罚恶日同明。正直公忠判生死,祸淫福善阐威灵。”
[4]柳永《望海潮》:“东南形胜,三吴都会,钱塘自古繁华。”
[5]包拯:“今天下不患乏人,患在不用。用人之道,不必分文武之异,限高卑之差,在观其人如何尔。必当考以应敌制胜之略,询以安边御觽之宜,观辞气之緓奇,举动之方重者,擢而用之,则取人之要无大于此。”
第155章 番外·金蝉
而刘英国公最后也不曾辜负武将们的期待。
他不但于战场上表现出过人的英勇和用兵如神,几场战役下来,飞快地成长,更是以自身与太后、皇帝及朝中文臣的关系潜移默化地影响着朝堂大势。
边疆大胜,本就让朝中主战派隐隐站了上风。王相劝不动外孙由武转文,女儿在女婿那儿受了委屈后,更是坚定地支持外孙的一切任性。他心中对女儿有所亏欠,拗不过儿孙,也只好尽量不着痕迹地改变自己的立场,“背叛”文官阵营。
再加上仁宗皇帝尝到了几场胜利带来的威望与甜头,对太宗皇帝定下的“兴文教,抑武事”之国策态度暧昧了起来,朝中重文轻武的风气终于有所改变。
终刘英国公一生,虽不曾长驻边关,但却深刻地影响了大宋与西夏之间的局势,更影响了宋朝武将的地位。
当世之人并不知道,在另一段历史中,宋军曾多次败于西夏,最终不得不承认西夏立国;而在此期间更是被辽朝乘隙而入,被迫增岁币予辽。
他们也不会想到,若不是自仁宗朝后,大宋武将地位得到提升,军中不再以文官钳制武将,更有许多精通兵法、胸有韬略之人不再执着于文官这条青云路,而是选择投身军中,十余年前,或许他们也会经历难以想象的战乱,亲眼目睹大宋国土不断沦陷,朝廷南渡,升杭州为临安府,在无数人心中刻下永远不能忘怀的靖康之耻。
不过眼下,繁荣安定的杭州城不曾经历过这些苦难和悲痛。当然,这也并不影响许宣对于刘英国公的崇敬。
和尚是方外之人,但法海却也真实地活在大宋的国土上。
他倒不至于闭耳塞听到连本朝历史上的知名人物都不曾耳闻的地步,毕竟他有一座寺院要管,身为金山寺方丈,和当地权贵官员打交道,有时候也是不可避免的事。但是,这却无法解答他心中的疑问。
一个死去不过百年的凡人,哪怕他身前有不凡功业,得朝廷册封城隍,但又有什么机缘能够成就神圣?
菩萨曾在梦中告诉他,一生降妖除魔是大誓愿,他以此度无边众生,便须应势而行,检束身心,刻苦精勤,方有得成金身之日。
此道唯一,道途艰苦,他得菩萨教诲,自然铭记于心,日夜不敢忘。然而眼前,却有一个生生的实例,证明这世间尚有别的法门可以得窥大道。
法海的心中升起了一瞬的动摇,有那么几息,他的脑海中掠过了几个妖孽死在他杵下前凄厉恶毒的诅咒。
不……
法海默念经文,暗暗忏悔自己的不诚。佛法精妙,菩萨慈悲,他怎可心生怀疑,堕入邪道?
刘秋枫略一颔首,算是承认了自己的身份。
而后他看向法海,多年来沙场磨砺、官场浮沉、身居高位,刘秋枫的身上自有一种不怒自威的气势。
“不知禅师因何在杭州城内大动干戈?”
杭州地脉关系重大,刘秋枫自不会主动提起。但依照天规戒律,光是法海在凡人聚居之处与人斗法,便足以刘秋枫以城隍的身份问罪于他。
“妖物作祟,老衲自当除之。”重新坚定了自己信念的法海沉声道,但连他自己也没有意识到,若他当真心底毫无动摇,此时也便可以不回答刘秋枫的问话。
“几位道友入杭州城以来,安分守己,并不曾有违律之举,却不知禅师所言‘作祟’一语,因何而来?”
“这——”法海一时语塞。在他看来,妖怪接近凡人,就是图谋不轨。他既有意斩妖除魔,总不能每次都等到凡人受到伤害以后方才出手吧?“这几个妖怪挟持凡人,更有吃人之心,国公为何替他们说话?”
人有什么好吃的?扑天鹰翻了个白眼。不过,不待他将这等骇人之语说出口,有一个人出乎意料地先站出来反驳了法海。
“我不信白姑娘和殷哥儿会有害我之意,此事恐是一场误会。”
许宣面上镇定,但心下也不是没有过一时慌乱的。不论是白姑娘和杨殷表现出的不凡,还是身为杭州城隍的刘英国公话中的默认,都向许宣直白地揭露了一个事实,那就是他心生钦慕的白姑娘和在他看来已经与他熟识的殷哥儿确实都是这位禅师口中所说的妖怪。
而如此一来,过往白姑娘身上那些如果作为普通人家出身的女子会让人觉得奇怪,但却被他们强行理解为家资巨富和孤女寡居所带来的不同的异样,也都有了合理的解释。
然而,妖怪或许非人,但那么长时间接触下来,许宣却能够相信,妖怪其实同人应当并无什么不同。
妖有殊异之能,但如禅师之辈,同样也有有别于常人的本事。
是以既然有言“日久见人心”,那么妖怪也当是如此。
许宣从未感觉到过白姑娘或是殷哥儿有害他之心。甚至白姑娘对他多有包容,而殷哥儿虽然偶尔会捉弄他,但那更多的却是一种亲近。
若非如此,他也不会心生妄想,觉得自己能够高攀得起白姑娘。
想到这里,许宣有一瞬的低落,但仍是坚定了眼神,看着当是为保护他而来的法海。
“禅师一片好意,许宣心领了,但以己心论旁人所为,恕宣不能认同。”
“你——不知悔改。”法海早就习惯了不识妖物的凡人对他的误解,听到许宣的话,此时也不过恨铁不成钢地一句带过,而不曾放到心里去。对法海来说,此时此刻,更重要的不是凡人的态度,而是他第一次见到的、突然冒出来的这位城隍的立场。
刘秋枫自然看懂了法海的眼神,心知心怀偏见之人总是有其固执,难以被说服。
“人妖并非决绝两立,禅师着相了。”成为城隍以后的刘秋枫自然知晓了当日一路护送他进京,与他有过短暂师徒之谊的两“人”究竟是何等不凡人物。
而东华帝君复活东皇太一,为妖族另开新天的惊天动地之举也让他妖皇帝俊的身份再无从隐藏。
于私,若非妖皇帝俊与通天教主指点护持,他未必能活过当年;而于公,天庭已与妖族达成一致,承诺待妖族与三界众生如一。是以刘秋枫在毫无顾忌、出手在前的法海和遵纪守法,只是无奈反击的珍娘等妖之间自然会选择后者。
“既然国公执意与这等妖物同流合污,那就莫怪老衲得罪了。”
法海不识城隍,更不知刘秋枫出手阻他乃城隍应尽的职责,只当他与妖怪勾结。即使心中仍有想不通的地方,但想到菩萨教诲,法海还是举起了禅杖,意图以一人之力,对抗城隍和那几个妖孽。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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