如来在心底暗自叹息一声。他在西方看似地位尊崇,说到底,也不过是准提、接引两位圣人手中的傀儡。他们要他舍了金蝉子去引佛法东渡,他便只能寻了个由头将之贬下凡去。
不过,纵使在西方境况如此艰难,当日答应太上老君西出函谷关,化胡为佛,他也不曾后悔。
如来,或者说多宝道人,与很多截教弟子不同,是通天教主很早之前便已收入门下的。早到,那个时候三清还如同一家人一样住在一起,并没有分开各立道场。
因为多宝道人喜好炼器,善做法宝,昔年在昆仑的时候,他也受过太上老君和元始天尊不少指点。
在太上老君前往八景宫,通天教主带着他离开昆仑去碧游宫的时候,多宝道人其实并不明白为什么一夕之间师父和他的两位兄长就突然分开了。师父那时只拍了拍他的脑袋,说他同两位兄长要各自广收门徒,教化众生,再住在一起不太合适。但多宝道人却隐隐能够察觉出,刚到碧游宫的那段时间,师父也不是没有过情绪低落的时候的。
所以,从他第一次从阐教弟子们口中听到那些对师尊不敬、看不起截教弟子的话语时,他便怒从心起,觉得是不是因为这些弟子挑拨的缘故,太上老君和元始天尊两位师伯才渐渐与师父疏远了。
那日广成子杀了他徒弟火灵圣母,却还敢上门来拜谒老师,甚至在碧游宫内都敢欺辱截教门徒。他一时之间只觉得新仇旧怨俱涌上心头,又见老师竟要因广成子一事怪责门下弟子,一个没忍住,便将阐教有些弟子在背地里常说的那些言辞告于了老师听。
说完之后,他不是没有后悔的。他们瞒了老师那么久,无非是不想让老师伤心。
然而不说,总归是老师被人这般欺辱却一无所知。
直到后来诛仙阵中,师父受伤,他仗剑直取师伯,被他捕缚后,方才陡然惊出了一身冷汗。
师父是当真不知道那些言论,还是假作不知?
师父是不是从一开始就明白,一旦这些话语被放到明面上来说,玄门三教便要变成今天这番景象?
师父三令五申要他们避守洞府,到底是为了什么?
回顾孤立无援的师尊,多宝道人突然心生惶恐。若是那日他没有因为自己心中的那一点怨憎而多说那句话,师尊是不是就不用出碧游宫,不会与两位师伯刀剑相向?
师尊和他的两位兄长最后会走到这样的境地,其实是他们这些徒弟的缘故,对吗?
被太上老君关在八景宫的那段时间,多宝几乎日日陷入心魔之中,不可自拔,连师伯亲口诵念的清净道德经都不能让他心神宁定多久。
直到那日,元始天尊突然来见太上老君,这位几乎与他师父反目的师伯用一声厉喝惊醒了他。
“多宝,你身为截教大弟子,可有承担起过半分通天门下首徒的责任?”
两位师伯短暂密谈后,元始天尊便已离去。
可他的这一句话,却让多宝道人从浑浑噩噩中猛然惊醒。
他没有。
截教大弟子,他空占了这个名号,却从始至终都没有履行过身为截教首徒应该承担起的责任。
然后是与太上老君的一番深谈,随后就有了西出函谷,化胡为佛。
佛教渡我三千红尘客,他身为截教大弟子,自然要去截教弟子们所在的地方。
若有朝一日,西方成了截教的西方,师尊是不是就不会受他们这些弟子拖累,能够去做任何他想要做的事?
他多宝道人能够成为上清圣人、通天教主的首徒,可不是仅仅靠着一身毛绒绒啊。
接引和准提虽为圣人,但若无鸿蒙紫气在手,难道就一定能说会比他有更高的成就吗?
以道入释难不住他,他们要他传大乘佛教入东土,也无妨。
反正《法》、《论》、《经》三藏皆他一手所着,谈天、说地、度鬼,上乘佛法,瑜迦正宗,底子里藏得却是三教合一的契机。
佛、道两立,但大师伯化身入凡,传道于凡人。为天道所钟的凡人确实没有辜负师伯们的期望,以儒家之学后来居上。
天地有正气,杂然赋流形。
接引、准提或许熟知玄门,却不会低头去关注流传于凡人之间的儒学。
终有一日,西方教会脱离一手创立它的两位圣人,有教化众生的道派该有的模样。
只是不知,到了那时,师父还愿不愿意重新将他收归门下,又还愿不愿意听他再唤一声“师父”?
收敛心神,如来将那三乘妙典、五蕴楞严讲得灿若莲花,半点都看不出身在佛营心在道的模样,而后开口,要凡人来灵山求取真经。
慈航真人果然不愧是哪里需要就可以往哪里搬的最佳一块砖,此时顶着观世音的身份,也表现得极为积极踊跃,当即站出来,说要替他去东土寻个取经人来。
甚好,甚好。
如来听着观世音口称“弟子”,只觉得这是西方生活中为数不多的快乐。于是也就耐下心来,将这一场戏演到最后。
只不过……他的目光似是无意地扫过东方天庭的方向。此番由西方牵头挑起的佛道之争,插手者众多,他也不知道接引和准提到底是用什么理由说服了昊天。但是那日安天大会,昊天的意思他却明白。合作的双方都各有心思,想来接引和准提想要事事如意,也是不易。
就不知,最后的结果是否能如他们所愿的那般“道消佛长”……
安排完取经人一事,随意从宝库中挑出几件法宝交于观音,如来愉快地决定今日的打工时光到此结束。
至于佛法东渡还需要的其他布置,想来从接引和准提那里交易到了足够多的好处的昊天会接手的。
毕竟,若要让佛法东渡,只是一个取经人是远远不够的。但他们西方若是敢插手太多,谁知道那位新生的圣人会不会直接出手,将他们赶出人间。
论名正言顺,西方佛教永远不及天庭。如何让凡间皇帝御口亲允佛法东渡,就要看昊天的布置了。
只有这样,才不会引来有圣人撑腰的中原皇朝气运反噬。
第34章
阴司地狱。
十代阎王看着殿上嘶鸣不休的泾河龙王,觉得有些头疼。
这泾河龙王罪犯天规,玉帝亲自降旨将其斩首于剐龙台上。谁知他一朝身死,魂归地府,却仍心怀怨怼,竟闹着一定要状告人间帝王许救反诛之罪,搅得地府不得安宁。
若换做从前,他们兴许就会命人去勾了那大唐皇帝的魂魄下来,让他与这泾河龙王当堂对峙,以免去地府的麻烦。反正不过是区区一个凡人,远比泾河龙王的龙魂好打发得多。
然而如今,地府之上镇着一尊大神,为帝王道圣人,与人间王朝关系匪浅,他们动谁也不敢轻易去动那人间帝王啊。
“此事……该如何处置……”
其他九王们面面相觑,而后满怀期待地看向秦广王。
“不如,便派人送书至那位陛下处,问一问尊上的意思?”
玉帝敕旨未下之前,天心难测。这云雨时辰,若只是算个大概也就罢了,怎么可能像那位神课先生一样算到这般精准无二的程度。
泾河龙王不过是自投罗网的鹞鹰,正好让玉帝顺手给泾河换一位水君。但玉帝非要让凡人丞相魏征于午时三刻梦斩龙王,那就是摆明笃定了泾河龙王的性子,知道他既然听了那位袁守诚袁先生的话去求助唐皇,此番身死,则必不会与那太宗皇帝善罢甘休。
玉帝显然是要让那阳间人王来地府走一遭,他们揣度上意,不敢违逆。但地府如今另有他主,律法森严,便是他们这些一殿阎王,也不能肆意妄为,擅自引生魂入地府。
左也为难,右也为难,倒不如把问题抛回给大佬们,由得他们博弈出个结果再说。
“如此也好。”
“当是如此。”
阎王们纷纷点头称是,至于为了礼数周全应该亲自前去拜谒……想到前些年那些痛苦的时光……还是免了吧,免了好,反正那位圣人也看不上他们这点虚礼。
“便请崔判官走上一遭。”
“有理,有理。”
“崔判官公直廉介、为官清正,最适合不过了。”
“快快宣崔判官上殿!”
却说这十殿阎王们口中的崔判官,正是那大唐长子县令崔珏。
他生而有异,能够昼为县令断阳间,夜为判官理地府。
因为曾经亲眼见过隋末百姓流离的灾苦景象,如今得见大唐盛世,自是对太宗皇帝颇为忠心。
此时得十殿阎王之命,要他去求问阴君圣人,是否需应泾河龙王请求,勾唐皇魂魄下阴,他心中也颇有几番忧虑,不知圣人如何做想,只盼能够免去人皇这一遭劫难。
开阴路直往骊山,不料到了骊山,崔珏连圣人宫阙都还未瞧见,就遇上了一位威仪不凡的文士。
“崔判官请留步。”
“敢问阁下是……”
“陛下有旨,泾河龙王生死,均乃玉帝决断,与人间帝王何干?若龙王违逆玉帝敕旨,擅改行雨时辰,克扣点数一事有冤,则自去天庭伸张。无冤,则阎君还不将其送入轮藏?!”
语到最后,已是厉声。崔判官甚至隐隐可以听到其背后方向传来的兵戈操演之音。
电光火石间,崔珏已明白了眼前之人的身份。
既然圣人意旨与他所盼相同,崔珏便也不再多加逗留,只冲着骊山方向深深一礼,然后就回地府复命去了。
秦王扫六合,虎视何雄哉。
挥剑决浮云,诸侯尽西来。
纵使他是隋唐之臣,但仍礼敬这位千古一帝。
始皇出世,李斯相之。
既是代陛下传达旨意,想来面前这位,就是大秦的李斯李相国了。
崔珏有些扼腕。
他其实生的晚了,没能够亲眼见证大秦的名臣贤将是如何以雷霆手段来整治地府的。但他当日肯受阎王梦中邀请,夜间于地府任判官一职,却正是因为见识到了地府律法森严、井然有序的风致。
秦律严苛,由此而衍生出的地府律法自然也是严明巍然、不容徇私。
然而,见到了地府功德簿上辨真伪,轮回道前惩善恶,回到人间,为官一方之时,他才能够始终坚信善有善报,恶有恶报。恶人终会得到惩罚,而好人所行之善事,终究有人记得,不会轻易被辜负。
且不提十殿阎王是如何拿着崔珏崔判官带回的意旨依律送了那泾河龙王转生。骊山之中,秦皇宫阙,正是昔年嬴政本欲兴土木倚咸阳宫而建,却因知晓了所余时日不足以待其完工而最后搁置了的阿房宫。
阿,近也,以其去咸阳近,且号阿房。
当日规划这座朝宫时,并未取名,只因其邻近咸阳,暂时以“阿房”称之。如今一朝登圣,照着当年规划的图纸一念之间于骊山起宫阙,但有资格为它命名的人却没有了那个心思。
咸阳宫已被西楚霸王项羽的一把火夷为废墟,阿房宫中处处有着咸阳宫的影子,却到底不是旧时宫阙。
留在嬴政身边的老秦人不敢过问太多。大秦二世而亡,终究是他们的遗恨,那对于为了一统六国、秦历千秋付出了那么多心血努力的陛下呢?
但此时坐在嬴政对面的东华却明白嬴政的想法。
往者不可谏,来者犹可追。过去的事已成定局,嬴政不是沉湎于过往的那种人。阿房宫本就是他为自己规划的新朝宫,而咸阳宫已成为了过去,一切……只是如此而已。
“此计不成,西方和天庭总会有别的手段。”
嬴政不置可否。
他其实不在乎那个大唐皇帝最后会不会点头,允许佛法东渡。当年春秋之时,百家争鸣,诸子显学各有所长。秦国所谓的尊奉法家,也不过是利用法家的种种学说手段来实现大一统的伟业而已。
只要皇权始终凌驾于各派之上,纵使佛法传入东土,也不过是成为统治者可以利用的又一种工具罢了。
但是,无论昊天想要做什么,地府的秩序和凡人的命运,都不再是他应该摆上棋盘的东西。
自他以圣人之尊应下阴君名号,生死簿与功德簿两物便已不再是随便什么人来都可以篡改的灵宝。大唐皇帝本就还有十年阳寿,又何必诱人徇私舞弊,擅添寿数?
第35章
东华对嬴政这样的态度,也有所预料。事实上,此番嬴政仍愿意见他一面,他已经是颇为惊讶了。
无论他们事后做了多少补救,又付出了多大代价,对于嬴政来说,他们都是毁掉了他一生心血的罪魁祸首之一。
他此来,也不过是在赌嬴政对他的长子扶苏,多少还怀有几分慈父之心。
“你身边那人呢?”
嬴政突然开口,令东华也是一怔,随后便舒缓了眉眼。
“他此时身上不便,不能一同前来拜访。”
嬴政所在,到底是圣人道场,通天也不想一不小心这一口气就散了。
于是嬴政也不再多问,两人之间复又沉默了下来。
“长公子一事……”
嬴政抬手,止住了东华接下去要说的话。
“帝君所为种种,究竟为何?”
东华紫府少阳帝君,与天道有何恩怨?
东华看着嬴政平静至锐利的眼神,一时无言。过了好一会儿,才长长地叹息了一声。
“万年之前,我为妖族之皇。”
虽非他所愿,但阴差阳错之间,两人的境遇到此竟是相仿。
“朕明白了。”嬴政垂眸,“天道一事,朕自会相助一二。”
再蠢的儿子,也轮不到外人来算计,更何况还有他的大秦。
※※※
却说那南海观世音菩萨自离了灵山宝刹,已为取经人觅得了徒弟三人、脚力一位,以保他西行路上一路平安。只可惜到了长安大唐国,寻觅良久,却始终不曾得见一位有志的道德高僧。
尚自焦虑之间,又有那城隍奉玉帝旨意,前来拜谒,言道阴君圣人不允唐皇入阴,唐皇既不见幽冥鬼哭神号、冤孽厉鬼,又如何能够回到阳世皈依善果、修建佛事?
“这……陛下可曾说要如何是好?”
城隍将一只玉匣双手奉上。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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