还有刚才揣主任说的话,他们想把孔令榆换掉。
孔令榆从小就在那片山上,他不喜欢村子里的人,把他换掉之后他又能去哪儿?在村子里做一个普通的猎人,那样他会开心吗?
孔村长这次还会不会站在他这边?他自己的子孙有那么多,个个都是好猎手,人家凭什么非要把守林员这么有油水的工作留给孔令榆呢?
那个什么揣主任还说孔令榆不沉稳,胡扯,请找出一个比孔令榆更沉稳的年轻人给他看看!
他这么漫无边际地想着,不知走了多久,才惊觉前面队伍已经停了下来。
他站在人群的最外围,掂着脚看到前面已经到了孔家祖坟,主事人跟孔令榆低语了几句,孔令榆就摘下了头上的帽子和口罩。
人群里突然沸腾般议论开来,中间还夹杂着几声属于女性的,不太矜持的惊呼声。
“孔家这小二毛长得真俊啊。”米乐前面一个中年妇女大声跟旁边的人议论。
她身边一个男人却满脸不屑,“俊有啥用,那也是个小二毛,你看他那眼睛,多吓人。”
“你看他那体格,我早就想说,比咱村最高的赵老三还高半头,那肩膀能有我家那口子两个宽。”那妇女像没听见他说什么,继续跟身旁的女伴说。
“唉妈呀,这将来要是娶了媳妇,他媳妇还不得遭不住啊?”旁边的妇女旁若无人地说着荤话,引来身边一群人心照不宣的笑声。
米乐心里不由一阵气闷,心想孔令榆还是个啥也不懂的小少年呢,这都是些什么虎狼之词。
他把目光继续转向人群中心,孔令榆已经按照主事人的指导一步步将爷爷放入挖好的墓中,站在旁边听主事人像念经一样振振有词地念着什么。
孔令榆听了一会儿,目光渐渐向周围的人群飘去,似乎在人群里搜寻什么人。
米乐以为他是在找自己,刚想掂着脚冲他挥手,就发现他的目光定在一处不动了。
他顺着他的目光望过去,那里站着高支书和一个穿着洋气的少女。
少女身姿挺拔,身量很高,白净面皮上长着一双毛嘟嘟水汪汪的大眼睛,只是神情间带着些倨傲。
她身穿白衬衫,浅驼色西装裤和羊绒大衣,及胸的长发披散着,用一个浅色发箍固定,看上去比那些城里来的女知青还洋气,站在那里跟周围的村民格格不入。
米乐可以确定,他以前从来没在小丁村见过这个少女。
如果不是她此刻正在跟孔令榆眉目传情,米乐可以给她打个九十分。
是的,米乐还从来没见过孔令榆这样专注地看过什么人,而那少女也正目光定定地与他对视,他想不出别的形容词来形容他们此刻对望的眼神,只想到眉目传情。
过了一会儿,少女终于在孔令榆的盯视中败下阵来,红着脸假装若无其事地把目光挪开,孔令榆也皱着眉转头跟楚大夫说着什么。
这一幕当然不只米乐一个人看到,群众的目光向来雪亮,更何况孔令榆作为主家,本就是今天的焦点,议论声又再次如潮水般奔涌开来。
第64章 哥儿爱俏,姐儿爱貌
“刚才那姑娘是谁家亲戚啊?怎么跟支书站在一起?”
“那不就是支书家的姑娘么?叫小兰,一直在城里他大伯家上高中,最近才回来。”
“我知道她,傲得很,平时都用鼻孔看人,走路都不看路的。”
“他俩认识?怎么互相看那么久?”
“呵呵,哥儿爱俏,姐儿爱貎,这是看对眼儿了呗。”
“你别说,这俩人要是站一块儿能挺登对。”
孔爷爷的坟已经盖好了土,葬礼进入到最后一个环节,人群自觉排好队向爷爷坟前走过去。
米乐脑子里一片空白,好像突然没了思考能力,跟在人群后面慢吞吞向前走。
他没再看孔令榆,眼睛不自觉地跟着那个少女。
他看见她和高支书走到墓前,姿态优雅地给爷爷行礼,孔令榆则面无表情回礼,没再与她发生目光接触。
少女从墓前走过去,回头看了一眼孔令榆,只是这次他不知在想些什么,没有接住少女递来的眼神。
他就那么木然的,给每一个向爷爷致哀的人回礼,别人磕头,他也跪下磕头,别人行礼,他也行礼。
孔家在村食堂定了酒席,孔村长一家引着行过礼的村民三三两两向村里走回去,前面的队伍越来越短,排在最后的米乐没有看离他越来越近的孔令榆,心里想着他一会儿应该给爷爷鞠躬还是磕头。
鞠躬的话好像不足够表达对爷爷的敬意,他应该给爷爷磕头,可他到底是个外人,连小丁村的村民都不是,磕头会不会显得太怪异?
站在他前面的人行完了礼,走过去跟孔村长说话,米乐看着孔爷爷的墓碑,刚要鞠躬,眼前突然伸过一只熟悉到不能再熟悉的手,将他拉到自己身边。
“不是让你跟着我吗?刚才又跑哪儿去了?”
米乐瘪着嘴,不知道为什么,并不是很想看他,“我还没给爷爷行礼呢,你拉我干什么?”
“你等一会儿,陪我给爷爷磕头。”孔令榆说。
米乐不再吱声,没什么筋骨地后退一步,站到孔令榆背后。
孔村长见人都走得差不多了,招呼道:“狗蛋儿,该去食堂了。”
“二爷,您先去,我再陪陪我爷。”
孔村长叹了声气,没再说什么,最后看了一眼孔爷爷的墓碑,摇摇头,背着手也走了。
孔令榆见人走远,拉着米乐在爷爷坟前跪下,一起磕了三个响头,然后对着墓碑发起呆来。
米乐磕完头本想站起来,见孔令榆没起来,便也规规矩矩地在一边陪他跪着。
他不知道为啥别人磕头孔令榆都是给回礼,到他时就是两个人一起,但是这个动作多多少少安抚了他一整天不知道为什么而烦躁的情绪。
孔令榆好像什么时候都是跟他在一起的,在山上是,这两天也是,除了下山的时候,刚才送爷爷下葬,和看漂亮大姑娘的时候。
但是他现在又跟他在一起了,他心里就少了一点茫然。
过了一会儿,孔令榆终于站起身,想了想,问:“来都来了,再陪我给爸磕几个头。”
米乐愣怔着,有些没精神,没什么思考能力,听见他说,觉得给长辈磕头也没什么,何况那还是孔令榆的爸爸,便顺从地点点头。
孔令榆拉着他走到爷爷下首的一个坟头前跪了下来,“爸,我领乐乐来给您磕头。”
米乐就跟着他磕头,脑袋里什么也没有想。
两人磕完了头,一起向村里走去,米乐没说话,孔令榆也没说,他们只是肩并着肩,一起走着。
米乐觉得,吃完饭孔令榆可能就要走了,他们就没机会单独说话了,他现在应该跟他说点什么,应该问问他房子的事怎么办,还有揣主任说,村里要换守林员。
于是,他开口问道:“高支书家的大姑娘,长得好看吗?”
孔令榆皱皱眉,表情茫然,“谁?”
“高支书的女儿,那个白白净净穿羊绒大衣的大姑娘。”
孔令榆想了半天,才想起来,他刚才找不到他,看到了个长的挺白的人,以为是乐乐,便多看了几眼,看完发现不是,但不知道哪里感觉又跟乐乐很像,便研究了一会儿那人的长相,眼睛跟乐乐的有点儿像,但是没乐乐的好看,里面的神情他也不喜欢,便没再看了。
原来那是个姑娘吗?他没注意。
“不认识,不知道,你觉得她好看?”
说谎。
米乐在心里想,孔令榆在跟他说谎,他再也不是那个单纯的孔令榆了。
他本来想问的问题一个都还没问,就又不想说话了。
两人走到食堂,里面已经坐满宾客,孔令榆要坐到孔村长和高支书那个主桌上,米乐看了看,好看大姑娘也在。
“你跟我过去吃。”孔令榆拉着他往前走。
米乐却退了退,“我不去,不是领导就是你们孔家人,我去算什么。”
孔令榆也不想他不自在,领他走到一个桌子边,跟一位看起来很有气质的老头说了两句话,然后对米乐说:“这是秦老师,你跟他一起吃,别乱跑,等我过来找你。”
米乐蔫蔫地坐了下来,眼睛却不由自主往孔令榆所在的主桌上瞟,一顿饭吃得没滋没味儿。
旁边突然传来一个轻笑声,米乐回头,正好对上秦老师带笑的眼睛。
他有些不好意思地也对他笑笑。
秦老师问:“你是米乐吧?村里来的小知青?”
米乐点点头,放下筷子,规规矩矩坐着,“秦老师您好,我是米乐。”
“你好,”秦老师的笑声明快而优雅,气质很出众,“我知道你,楚大夫说,你跟令榆一起在山里生活了三个月,令榆不爱说话,这几个月没有闷坏你吧?”
米乐摇摇头,他觉得秦老师身上好像有种能让人放松下来的魔力,让人感觉很亲近,他好像跟孔令榆很熟,没叫他的姓,但是也没叫狗蛋儿,便也笑着说:“没有,孔令榆他人很好,我也听他说起过您。”
“哦?”秦老师有些意外,“他说了我什么?”
“他说,您用雪水泡茶喝。”
闻言,秦老师先是一愣,然后爽朗地呵呵笑起来,“这小子,一定是在背后偷偷说我矫情。”
第65章 他俩,三十年前就开始一块儿养老了?
米乐连忙摇手,“没有没有,他说您很风雅……”
听他这么说,秦老师扑哧笑出声来,还没说什么,米乐的声音越来越小,两只耳朵可疑地红了起来。
米乐心想,自己可真是神来之笔啊,谁会相信孔令榆能说出风雅这种鬼话啊……
秦老师擦了擦笑出的眼泪,“好了你不要解释了,我相信令榆没有在背后说我坏话了。”
米乐偷偷吐了吐舌,也笑了起来。
虽然不是很明显,但是他能听出秦老师说话时的尾音跟当地有些不一样,腔调也温柔,便问道:“秦老师,您是哪里人?听口音不像当地的。”
“你听出来啦?心挺细的,我在小丁村呆了快三十年也没有几个人发现,”秦老师也没隐瞒,大大方方用方言说了一句,“阿拉是上海人。”
米乐有些惊讶,没想到会在小丁村遇到一个上海人,他说他在小丁村住了快三十年,那就不是这几年下放来的,“那您……”
“我家里边没有人啦,就跟着同学来了他的家乡,诺,就是那个。”秦老师笑着向主桌上指了指,“楚大夫,我是跟着他来的。”
米乐恍然大悟地点点头,“所以楚大夫在外面上过学?”
“对呀,我们是大学同学。”
“您从那么大的城市来,不会觉得这里很无聊吗?”
他们那个年代的大学,含金量一定很高,好多人后来都成了国家的栋梁之材,这两个人看起来也就50多岁,人生最好的岁月居然是在这个小山村度过的,米乐不是很理解。
如果是像孔令榆那样,生来就在这种小山村,没有机会见识外面的世界也就算了,这两个人明明可以留在大城市有更好的发展,怎么会甘心在这种地方窝一辈子呢?
秦老师没有过多解释,只是笑笑,“不会,我喜欢简单的生活,楚大夫也一样。”
米乐自觉失言,对一个只见过一次面的人这样问东问西的好像不太好,便也尴尬地笑笑,聊起别的来。
秦老师这个人很健谈,天南海北什么都能聊两句,有他陪着,时间过得很快,一直到屋里吃饭的人都走得差不多了,秦老师还没走。
“秦老师,我是不是耽误您回家的时间了?”米乐有些歉意地看看四周,除了几个孔家人,食堂里已经不剩什么人,连高支书和好看大姑娘不知什么时候也走了。
“我不急。”秦老师说着,向米乐身后看去,“正好,令榆来找你了,我也该回家了。”
米乐回头,就见孔令榆跟楚大夫一起走了过来。
楚大夫走到秦老师椅子后面,帮他拿过棉大衣披在肩上,对孔令榆说道:“我跟你秦老师先回去,有什么事你再找我。”
孔令榆点点头,“行,五爷,秦老师,你们慢走。”
米乐也连忙站起身,目送两位长辈离开,秦老师身姿纤细挺拔,看起来气质清爽,楚大夫却十足像个农村老头,米乐怎么也无法想象,这两个人居然会是同学,楚大夫怎么把这样一个谪仙似的人儿拐到这穷乡僻壤来。
等屋里人都散了,两个人一起走出村食堂,米乐才问道:“你咋管楚大夫叫五爷?”
“他就是我五爷啊,长得不像吗?”孔令榆问。
“不像,但你这么一说,他跟孔村长长得挺像。”他不说米乐还没注意,楚大夫跟孔村长竟有五六分相像,至于孔令榆,他一个混血,跟孔家人倒是一点看不出哪里像,“那他怎么姓楚呢?”
“其实他跟我爷爷长得更像。”孔令榆笑,“我五爷年轻的时候不知道做了什么错事,被踢出族谱了,但是跟我爷和二爷关系一直很好,他只是不姓孔了,其他都一样。”
米乐吐了吐舌头,心想那老头看着也不像什么大奸大恶的人,到底犯了多大错,还能被踢出族谱?难道是以前当过汉奸?
“那秦老师呢?他说他在小丁村住了三十年,就在这儿结婚生子落户生根了?”他还是对秦老师很好奇,不知道得是什么样的人才能配得上他。
他脑子里突然出现上午在孔家坟地见过那几个说诨话的农村妇女,吓得晃晃脑袋打了个激灵。
“他没结婚,我五爷也没有,他们住一起,说是结伴养老。”孔令榆答道。
米乐脚步一顿,突然想到了什么,“他俩,三十年前就开始一块养老了?”
孔令榆想了想,“那我不知道,那会儿我还没出生呢,反正我有记忆起他们就一块养老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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