每次绝处逢生的险境,在她春秋笔法般的分享中,有了格林童话般的结尾。
闻奈无法想法她如何度过那艰难的十天,但宋卿明显不想她难过,所以她只能成为安静的聆听者,偶尔抱抱这个人,汲取踏实的温暖,来驱散内心的恐慌。
可她在宋卿面前,演技向来差强人意,就像刚从苍南回来的那段时间,她理智上判定自己应当斩断关系,也说了些客观而不客气的话,但坚持不过三两日便缴械投降。
昨夜也是这般,她极力在忍,但眼泪还是不争气。
宋卿忙安慰她说:“不痛的,一点感觉都没有。”
局促不安的样子有种稚拙的傻气,如此赤子之心,她心甘情愿沉溺。
昨夜宋卿把袖子拽得很紧,不让她仔细瞧。
今早趁她还没醒,闻奈撸起袖子,看见白皙的肌肤上伤疤纵横交错,每一道伤口都很浅,但凑在一起却是触目惊心。
其实,闻奈在高中时便见过宋卿嚎啕大哭的样子。
明明是个很怕疼的女孩子,偏装作冷淡的模样,清醒时尚能忍耐,沉睡时原形毕露。
闻奈吻去她眼角泛着的泪花,心里给予了新评价——色厉内荏的宋小姐。
手机响得不合时宜,屏幕上显示的是“加里”,闻奈挂了电话,抬步走了出去。
秋意渐浓,有些萧瑟的凉意,特别是医院的走廊,有种常年不见天日的凄切。
闻奈的外套落在病房,就这样出来便觉得有些冷,恰好是清晨,下楼买饭的家属很多,电梯门口等了些人,迟迟挤不上去。
闻奈从安全通道下去,门口早有人等,是个金发碧眼的男人。
“Gary。”闻奈叫了他一声,注意到阴影里站着眼睛红肿的顾十鸢,也没说什么,轻轻颔首示意。
顾十鸢鼻音浓重,明显哭了很久,“闻小姐。”
加里穿了身白大褂,眉眼疲惫,下颌钻出些青色的胡须,显得风尘仆仆,声音沉冷而沙哑,“闻,情况......糟糕。”
他的中文不太好,讲得很吃力,就好像那个人的病情也这样波折。
但实际上,比闻奈想象得更严重。
顾十鸢哽咽着说:“昨天晚上,下了两次病危通知书。”
加里攥着病历单,表情沮丧,“闻,很抱歉,帮不上什么忙。”
闻奈张了张嘴,讲不出话来,只觉得浑身都冷,疾步走到阳光下,也感受不到丝毫的暖意。
良久,她才缓过神来,说:“没关系。”
沉寂了几分钟之后,顾十鸢脱力似的站直,埋头说:“我妈和宋阿姨昨晚在重症门口守了一整夜,我要出去给他们买点吃的东西。”
“我和你一起吧。”闻奈温声道。
不管如何,宋卿也还在生病。
闻奈微微抬起头,对着加里笑笑,“Gary,真的很感谢你。”
“我们的关系......不用......”加里摆摆手,袖口上衣摆处都是褶皱,“接下来的治疗,我会尽力,不过——”
他接下来的话不用讲清楚,在场的人都能听明白。
顾十鸢当场失态,捂着唇转身,生怕再慢半步,眼泪就会夺眶而出。
这时,一道又沉又哑的声音从背后传过来,“什么重症?什么病危通知书?”
在场的三个人立即转过头望去,宋卿坐着轮椅,双手抚着腿上的长风衣,停在一颗高大的银杏树下面,黄澄澄的落叶肆意飘落在她肩上。
站在她身后的护工不知所措,小声解释起来:“这个,顾小姐,宋小姐说想出来晒晒太阳,所以我才推她下来的。”
护工只认得顾十鸢这个雇主。
闻奈见宋卿腿上搭着自己的衣服,便全明白了,恐怕是怕她冷,特意找了个借口送下来。
不过她越是这样,闻奈便越为自己的故意隐瞒感到难过。
“说话。”宋卿眸色渐冷,喉咙滚了滚,声音颤抖起来,“谁?你们究竟有什么没告诉我的?”
顾十鸢不敢看她,低下头来,鞋尖把青翠的草碾出嫩浆液。
只有加里医生不认识她,闻奈不想让昔日好友见证这样的场面,便找了个借口让他去休息,稍后空闲下来,会来找他商讨病情。
加里自觉不应该多呆,很干脆地离开了。
他走后,护工阿姨也找了些理由匆忙离开。
宋卿很失落,眼神阴翳,她脸色本就苍白,这让她看起来像患了沉苛不愈的顽疾。
闻奈走过去,蹲下来,比她稍稍矮些。
宋卿低下头,执拗地问:“姐姐,你告诉是谁?”
闻奈根本不忍心告诉她。
宋卿咬破了唇,新鲜的血液凝成血珠挂在那儿,笑起来便摇摇欲坠,“宋斯年呢?”
她又问:“宋斯年呢?”
闻奈用手掌撑开她紧紧攥着的拳头,掌心现出月牙形状的掐痕,她把脸贴上去,眼神里闪过哀恸,“哥哥和卿卿一样,都生了病。”
那是种哄小孩子的语气,小心翼翼。
宋卿却突然笑起来,“我说呢,我在医院这么久,宋斯年怎么会不来看我。”
“卿卿。”闻奈温柔地唤她,仰起来的眸子里波光粼粼,“不要这样笑。”
闻奈把关于宋斯年的事情都告诉了宋卿。
自从宋卿出事以后,宋斯年心急如焚,当即就要闪现到安乡村。
同行的消防员拦住了他,“宋队,宋队,你冷静一点儿!妹妹出了事情,我们都很着急,可是平乡村还有这么多废墟没挖,这么多人没救,你是指挥啊,宋队!”
宋斯年当场愣在原地,喃喃道:“那、那我的妹妹怎么办?”
他按捺下心绪,环视在场的同伴,每个人身上都有伤痕淤青,每个人脸上都沾满了污泥,这些人是陪他从刀山火海冲出来的兄弟。
他有责任在肩上,的确不能一走了之。
同伴拿了手机过来,最高亮度的屏幕,给宋斯年看他收集到的消息,说:“宋队,那边救援的人比你想象得还要多,上面派了部队来搜救,他们设备专业,还有直升机,比你一个人冲过去要强多了。”
还有人七嘴八舌地说:“宋队,等王指挥那边任务结束,支持过来,我们一起去安乡村。”
宋斯年想了很久,总算是冷静下来,接下来的时间里,除了任务上的交流,几乎一言不发,每天埋着头往灾区里面冲,没时间睡觉没时间吃饭,整个人落拓得像个乞丐。
本来按照这样的速度,他们支队很快就能完成任务,而且王指挥那边已经结束,申请过来替代宋斯年。
宋斯年心里松快许多,转折却也同步发生了。
宋卿失踪第九天的时候,宋斯年带领队伍做最后的排查,往平乡村的山谷里走了十公里,跨过湍急的溪流,他远远地望见主流中央的小岛上站了五个年轻人。
说是小岛都是夸张,不过是水位降低后形成的湿地。
那几个年轻人穿着冲锋衣,背着背包,举着自拍杆,彼此之间有说有笑,完全没注意到周围的水位已缓慢升起来。
宋斯年大步流星地跑过去,生气地吼他们:“你们是来找死的吗?!”
谁知,其中的一个小姑娘被吓了一跳,很不满地说:“你这个人怎么这样,我们与你非亲非故,你怎么一上来就这么凶!”
“看不惯有什么理由。”男孩子搂着她,慢慢悠悠地吐槽。
“快点上岸!”宋斯年怒声道,他最近任务强度不轻,更何况整日忧心宋卿的安危,完全做不到对添乱的人好言相劝。
谁知,那个男孩子却不以为意,突然对着手机笑起来,“谢谢风情依旧大哥送来的火箭,我们是户外探险主播,接下来嘛,琥奔山鬼洞是要去的,欸对的......”
消防队友赶过来,好言相劝起这群无知的年轻人。
女孩子一看声势浩大起来,顿时怂了许多,但嘴上却是不饶人的,“我知道洪灾啊,可是新闻上不是说洪水不是已经退了嘛。”
宋斯年情绪波动很大,怒极反笑,“赶紧过来!”
这时候,他心口已经有些不舒服,很快地跳了几下。
女孩子不情不愿地淌着水过了河,上岸的时候还吐槽着水冷得刺骨,“消防叔叔,你破坏了我们原本的探险路线。”
水加速漫上来,淹没到了那些人的脚背,他们仍是不紧不慢地渡河。
宋斯年和队友一个个去拽他们,直到三个人都过来了,还剩两个人,水已经完全把中心淹没了,湍急的水流冲击着脚下,他们数次险些被冲到,无奈只有抱在一起加大重量。
刚才做直播的男孩子哭起来,央求消防员救他们,“哥哥,哥哥,我们还是大学生,不是故意的。”
宋斯年满头黑线,在腰上绑了绳索,让队友拽着,自己淌河过去接人。
在顺利送过来一个人以后,宋斯年也有些站不住,伸出手,“抓住我!别松手!”
男孩子听话地“哦”了几声,从被淹没的湿地上下来,踩着了青苔,脚下一滑,脸朝下栽了下去,摔进河道,手还不忘紧紧抓住宋斯年。
宋斯年被他一带,也摔进河道中,腰上被绳索绷着,有种五脏六腑被割裂的疼痛。
“宋队!”岸上的队员惊慌地叫了几声,手牵手形成人墙往河里延伸。
男孩子喝了好些水,嘴里冒出泡泡,哭起来,“哥哥,哥哥!”
哥哥,他听见宋卿也在喊。
宋斯年心口剧痛,握他的手逐渐吃力,“别松!”
“好好好,不松!”男孩子大声道。
队友赶过来,先把两人都拉了起来,宋斯年感觉手脚脱力,气息也很喘,说,“把他先送过去。”
没人质疑这个决定,不仅仅因为他是队长,更因为宋斯年优秀的作战能力,没有人会觉得他会在站立并且腰上绑有安全绳的情况下出现意外。
可,意外偏偏发生了。
宋斯年捂着心口,眼前模糊,倏地跪下去。
另一边握着安全绳的队友以为安全,一时恍惚,等反应过来时,宋斯年已经被水流冲走一段距离。
闻奈说:“是爆发性心梗心肌炎,还有撞击后的脑部损伤,送到医院时心脏已经停跳了。”
第85章
宋斯年甚至比宋卿更早住进南城人民医院。
那两天的兵荒马乱,顾十鸢如今回想起来仍觉痛彻心扉,兄妹俩间隔几小时被推进手术室,宋母跪坐在走廊上,无声哭泣到晕厥。
常年西装革履的宋父,从项目上赶过来,脚上趿拉着一只皮鞋,颤抖着手签下了两个孩子的手术同意书。
他从来以宋卿子承父业而感到骄傲,如今却是满腔悔意,“好好的女孩子,读那么多书,走那么多路,干什么选择这样一份折磨人的工作。”
至于宋斯年,他闭口不言,眼前天旋地转,跌坐在长排塑料椅上。
这样大的事,顾十鸢自然通知了景女士。
景女士买了最近的航班,马不停蹄从海边度假村飞回来,着手安排起宋家父母无暇顾及的琐碎。
闻奈也并非受到林先生的责难,而是去德国请了心血管方面的权威,也是她读书时候的旧友。
加里医生因为签证即将到期的问题耽搁了两天,在昨晚才抵达南城,到医院以后来不及休息,便立即给宋斯年重新做了检查。
这一切的安排,她们都默契地对宋卿隐瞒了下来。
宋卿的掌心贴着闻奈的脸颊,好似将情绪与寒意都渡了过去,她恍惚地抬起头,阳光铺陈在眸底的深潭,死一般的寂寥,“我想去看看他。”
顾十鸢抹了抹眼睛,“我要去买东西,让闻小姐带你去。”
说罢,她站不住了,转身就离开,留下个落荒而逃的背影。
在宋斯年被抢救的那天晚上,顾十鸢已经经历过数次崩溃,大抵是再也承受不住了。
宋卿目送她的身影湮灭在人群里,缓缓闭上眼,感知敏锐起来,医院院墙外,清风拂过树梢,摊贩朗声叫卖,蒸屉的水汽,红薯的甜香......
明明只有一墙之隔,她却觉得分外遥远,浑身如坠冰窟。
直到,闻奈温暖的手握住她,轻声说:“我陪你上去。”
“嗡”的一下,所有的人间烟火坍缩成芝麻大小的尘埃,尘埃落在胸口,像重压也像针扎。
“嗯。”宋卿条件反射应了声。
也许,她还是不相信。
这时候,上下楼的人不多,她们进入电梯,闻奈把轮椅推到角落的位置,侧身挡住大部分视线。
期间不断有人进出,她们没有任何交流,相互握紧的手攥出痛意。
“叮”一声,电梯播报的声音响起,宋卿的眼神飘忽起来,这对于她来说无疑是一次真实性的审判。
重症监护室不似她住的普通病房,走廊上落针可闻,却并非寂静,是被惨白的灯光烘托出来的肃然冷寂。
脚步声,滚轮声,很突兀地打破了这里的安静。
是景女士先发现了宋卿,她惊讶得睁大了眼睛,“么么怎么上来了?医生允许你活动了吗?”
宋卿喉间冒出些她自己都不明含义的音节。
宋父转了转浑浊的眼珠,就那样无悲无喜地看着她,又缓缓地垂下头来。
他不显得意外,好像知道瞒不过她。
陪着的人不多,最后这段路,宋卿没让闻奈推自己过去,而是极缓慢地自食其力。
轮椅在宋父面前停下来,宋卿扯了扯唇角,问:“妈妈呢?”
“太累,睡着了。”宋父因长时间没讲话,开口的时候嗓音像破旧的锣鼓,从朽坏处挤出呕哑嘲哳的短调。
他看出女儿的逃避,说:“你哥哥向来喜欢你。”
就这样,宋卿的目光终于落在玻璃上,重症室里侧的帘子没有拉紧,她能很轻易地看见安静的宋斯年。
宋斯年昏睡在病床上,脸上戴着呼吸罩,半掌宽的管子插进身体,身边布置着冰冷的仪器。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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