段枕歌眯了眯眼。
他早发现今日会诊冷清风全程都十分平静,现在也是,像是早就明白过分快速的训练会损伤身体。
“为什么?”
为什么明知道会受伤还这么做,为什么明明已经受伤了还不停下,为什么要不计后果的伤害自己?
冷清风乖乖被他抓着,没有反抗,但指尖颤了颤,低头道:“属下心性尚浅,急功近利。”
虽然他明白后果,但若重来一次,他还是会义无反顾的强拉进度,不顾身体损伤的学完清风无痕剑。
为何冷清风能在三年之内完成七年才能学完的剑术?
自然是因为他昼夜不歇、一刻不停的勤奋练习。只有以损伤身体为代价,付出常人难以想象的努力,他才能在短短三年内回到段枕歌身边。
他是真的真的很怕段枕歌不要他。
他更害怕段枕歌忘了他。
他唯一庆幸的事情,就是主人说得其实是对的,他确实有超乎常人的天赋,是百年难得一遇的习武天才。
只要不管不顾将这些天赋发挥到极致,他就能在三年之内再进五阶,成为这世上屈指可数的二十阶武者。
他确实做到了。
主人喜欢强大又忠心的御影,那他就会付出一切代价变成这样的御影。
见他这般漠视自己,段枕歌一口气哽在喉中。
他放开冷清风手腕,也问不下去了。
既然对方这么不珍惜自己的身体,他又有什么好说的?
段枕歌沉声吩咐:“以后你便住在此处。我给你安排两个宫女一个太监,外加洒扫宫人数名。若有重活,找他们便是,或直接找碧云,也可来找我,你谨遵医嘱,安心疗伤便是。”
谈话间,那两个静候在外的宫女和一个太监走了进来,向冷清风见礼。
这地方本来就是他为冷清风准备的房间,这些人也本就是给他安排的人。冷清风在御影宫的东西一早便搬了过来安置好了,只等他入住。
因为此处离段枕歌寝殿很近,一应家具器物都是按主殿配置的,待遇极好,其实就是为皇子妃准备的地方。
没想到竟真能派上用场。
段枕歌又狠了狠心说:“你的兵器我都命人收好了。从今日起,你禁足此地,要离开必须同我报备。”
他知道,以冷清风现在的武功,只要他想出去,凤栖宫没人拦得住他……说不定,这天下能拦住他的人都只剩一指之数。
他已摸不透冷清风的想法,也不知他是否满意这番安排。万幸冷清风这两天都非常听话,绝不反驳命令,这次也是。
他只跪地垂首,面无表情道:“属下领命。”
虽然他确实惶恐于当个只能吃喝玩乐的米虫,但既然这是主人的意思,那他自当遵从。
他本以为段枕歌会像从前那样,给了命令后扭头就走,留自己空落落的度过接下来的日子。谁知对方让他起来后,并没着急离开,而是负手在房间内转悠了好几圈,见到什么特殊的物品便统统命碧云没收。
架子上摆的剑?收走!
书桌旁镇的玉石?收走!
箱子里装的厚被子?统统收走!
眼见着冷清风的房间都快变成小姐的闺房,啥危险器物都没有了。段枕歌才满意点点头,又吩咐碧云将自己书房的书啊画啊之类的东西搬一堆过来。
等搬来的书在桌上堆成小山后,段枕歌就坐在桌边一本一本审阅。时而紧皱眉头时而面色舒展:“这本谈政见的,太无聊了拿回去、这本讲诗词的,有点抽象但可看、这本志怪小说,做睡前读物不错……”
他决定留下的,碧云便收好放到一旁的书架上,分门别类摆齐整。他说不要的,宫女就收拾了赶忙原路送回去。
冷清风坐在一旁,双手放在腿上,愣愣的看着他忙里忙外。
主人这是……在做什么?
站在他身边的婢女笑弯了眼,说了人人皆看得出来事情:“御影大人,殿下这是怕你无聊,给你选书册解闷呢。”
这婢女名为红珠,是碧云的远房表妹。
比起年长稳重的碧云,红珠反倒是个古灵精怪的小妹妹。整个凤栖宫属她最八卦,也属她最话唠,讲起故事来绘声绘色的,什么“赤色鸳鸯肚兜还挂在那狂徒的要带上”之类的句子可谓信手拈来。
就是看中了她这一点,段枕歌才特意把她调到冷清风身边,让她给冷清风讲单口相声解闷。
她突然搭话,段枕歌定然听到了。但他没发表意见,仍低着头选书,只悄悄竖起耳朵听冷清风的回答。
毕竟红珠说得没错,他正是怕冷清风因为生活无聊不配合治疗。
他虽看不透冷清风所思所想,不知道他为什么对自己的身体健康如此冷漠,但他得尽力让对方不要厌恶治疗环境,充实度过这半年疗程的每一天。
结果冷清风诧异看她一眼,开口就道:“不可妄议主人。”
红珠可不怕这点。或者说,她这性格本就有段枕歌放任的结果,自然敢在段枕歌面前大放厥词。
于是,面对冷清风的训斥,她嘟起小嘴有恃无恐:“奴婢又没说错。御影大人这般俊美无俦,殿下偏爱些也是理所应当的。”
第四十七章
冷清风被她这番直白的话语说得有些生气。
因为他清楚,主人定然不是那种只看外貌的肤浅之人。
毕竟若论外表,他身边的女子中,唐柔柔可谓流月第一美人,也不见得段枕歌同流月其他世家公子一样对她百般讨好。
而他身边的男子里,抛开自己不谈,陆耀焱容貌也算世间罕见的俊俏。但主人与陆耀焱的关系仍旧不好,甚至还谋划着趁秋猎杀了他。
更别提真要论起好看来,在冷清风眼中,段枕歌本就比所有人都好看,又如何在此基础之上讨论他人容貌优劣?
由此可见,段枕歌才不会因为皮囊而偏袒什么人。
于是他斥责道:“姑娘慎言。”
段枕歌同样也有些窘迫。
爱美之心,人皆有之。若说他并不因为冷清风外表动心,自然是不可能的。
他本就性取向为男,喜欢好看的男子。倘若他真的不在乎外貌,大可以在设计冷清风的时候把他描述成五大三粗的魁梧壮汉。
但对冷清风偏爱,并不只有这么一个原因。
究其根本,或许是因为那边冬节,脏兮兮的男二执拗的跟在自己马车后边,认真的说要报答自己吧。
那一刻的他,在段枕歌心里便已然特殊了起来。
但红珠这样说,他反驳也不对,不反驳也不好。
他抽空看了他们一眼,发现冷清风确实是很认真的在提醒红珠,面上没有半点害羞的意思,便以为他真的生气了,于是给了碧云一个眼神。
碧云赶忙出言提醒:“红珠,休在三殿下同御影大人面前无礼。”
红珠还是怕碧云的,自不敢造次,马上垂头蔫蔫说:“奴婢知错了,殿下恕罪,御影大人恕罪。”
冷清风自然是没什么表情的,只低头不语。而段枕歌看起来完全没理会,自顾自低头选书交给身后宫人。
这就是不予追究了。
碧云提醒:“还不快谢过殿下开恩?”
红珠乖乖说:“谢殿下开恩。”
碧云生怕她再没大没小,拽着她和自己一起整理书册去了。
待她走开后,段枕歌边看着手中书册边状似无意道:“她没大没小惯了,如今成了你的人,若惹你不快,直接罚便是。”
冷清风听出他言下之意,忙应道:“是,属下明白。”
他认为段枕歌的意思很明确:既然红珠是他的人,管教的任务便落到他头上。这次不罚,是看在他的面子上网开一面。
冷清风暗下决心要好好同红珠说一说,绝不能让这等冲撞主人的事情再发生。
对此,段枕歌只能表示他想多了。
红珠平常怎样他还不清楚?要管早管了。他只是怕两人接下来相处,冷清风被红珠占了口头便宜都不敢反驳,所以出言提醒,怕冷清风受了委屈。
没人打扰,段枕歌很快便选了一轮书册,将冷清风房间的书架装满了。又命人补充了棋盘棋谱和茶点零食,几乎把古代娱乐项目找了个遍,就差没摆上十字绣图样了。
布置完,段枕歌绕着房间走了一圈,越看越满意。等碧云提醒他还有事要做,他才念念不舍离开,深藏功与名。
“缺什么、要什么,都同碧云说。”临走前,段枕歌叮嘱道。
冷清风低着头嗯嗯,却没多开心。
在他看来,主人在身边才最好。主人要走了,这些东西又怎么补偿?
和碧云说自己缺一个主人可以吗?
当然他也只是想想而已,自然不敢说出来的。
待段枕歌走后,看着已经和原本见到的屋子没什么相似之处的冷清风,怅然若失的眨了眨眼睛。
红珠在一旁俏咪咪观察他,待浴桶备好了,她上前道:“殿下说了,让御影大人沐浴后即刻休息。大人可要奴婢服侍?”
冷清风拒绝:“我自己来即可。”
于是红珠命人立好屏风,准备上一应换洗衣物后,领着众人退了下去。
确定众人退下后,冷清风松了口气,平静的面容染上一丝疲惫。
在主人身边还没察觉,如今独处,他发现自己确实是累了。
他抽了腰带褪了衣物,拆了手上布条,坐进浴桶里沐浴。房中静谧,只有哗啦啦的水声。
冷清风出神的想,主人好像……确实很害怕自己养伤时无聊,所以特意准备了这么多东西,连书册都是亲手挑选的。
坊间传闻都是假的,主人仍同三年前一样宽和待人。即使对自己不喜,也会细心以对……
他沉默的用布巾擦身,沉浸于自己思索之中,却听得屋外红珠的声音。
“……看今日举动,殿下分明是在意得很。御影大人让我别议论的时候,我还以为是他害羞了。结果他竟是认真的!”
他武功高强,耳聪目明。两位女子虽站在屋外院门处,且压着声音聊天,但若他有心,这点距离下还是能听的一清二楚的。
冷清风悄悄竖起耳朵。
只听另一位宫女声音响起,略带着些打趣的笑意:“这么看来,御影大人倒是有些不解风情了。”
红珠也笑:“就是就是,殿下现在肯定很尴尬。”
冷清风微愣。
她们居然以为,他让主人尴尬了?
因为主人十分在意他,而他却无所察觉,还提醒他人不要误会?
冷清风坐在浴桶中,心不在焉的点着水面上漂浮的花瓣。
假的,都是假的。
主人在意他,他自是求之不得的。但是怎么可能呢?主人总是用温柔小意麻痹自己,实际上是在盘算着丢掉自己,三年前便是如此。
想到这儿,冷清风不安的收回伤痕累累的手指,金眸乌沉沉的垂着。
他不想再被主人丢掉。
可他不想,又怎么办呢?三年前他争取过,结果也没有改变。
如果主人又同三年前一样给自己任务,让自己离开,他还是会听话的离开的。
因为他不想让主人生气。
冷清风沉郁得像只水里的大蘑菇。
等水都冷透了,他才在赶来的红珠关切的询问中慢吞吞起身,穿好了寝衣,心情欠佳的同红珠打过招呼。
红珠表情戏谑:“御影大人想殿下了?”
冷清风面色一僵,体会到了段枕歌刚才的心情:
红珠说出了部份事实,所以反驳也不是,不反驳更不对。
可惜他没有碧云这个贴心小棉袄帮忙解围,只能冻结在原地,各种观点和词汇反复涌至嘴边又不森*晚*整*理好说,脸都憋红了,才憋出一句:“我要歇息了。”
红珠嘿嘿一笑,也没继续冒犯,只麻利带人将偏房收拾好,领着众人退下。
冷清风等她忙完,才松了口气,躺进了准备好的床铺当中。
他本想好好思考一下如何与红珠谈谈,但沾上枕头便昏昏沉沉睡去。
他早已因赶路疲惫不堪,又怕段枕歌让他离开,心身俱疲。
猛然到了安稳环境,睡着之后反倒能得片刻安宁。
半梦半醒间,他梦见段枕歌又如三年前那样同他一起吃饭,吃到一半,突然来了个手拿流星大铁锤的恶徒。
他站起来试图保护主人,结果段枕歌让他跟着这人离开此处去学什么锤法,学不会不许回来。
冷清风委屈极了,不明白自己又做错了什么,也不明白为什么主人总是要抛弃自己:“属下可不可以不走。属下不想走……”
迷迷糊糊间,有人握住他的手,道:“现在自然得留下。要走也得等王御医将你手上伤医好了再说。”
往日若有人近他身,他定然早就清醒了。但这人身上带着他熟悉的气息,他对此人并不设防。但此人并不常近他身,所以他甚至误以为自己还在梦中。
神奇的是,即使是个梦。有了这句话,他也感受到了一丝平静。梦魇退散,困意袭来。
重新睡着前,他喃喃:“那就永远不要好,主人就不会赶我走了……”
有人摸摸他的头,轻叹了句:“说什么傻话。你也不可能永远留在这儿,这儿不是你应该待的地方。”
冷清风想,他当然不会永远留在这儿,但他会永远留在主人身边。主人去哪里,他就去哪里。
这一觉睡得昏天黑地,他转醒时,下意识伸手去摸枕边长剑,摸了个空。
冷清风猛然惊醒,一刻后才想起来他已不在泽州,而是在凤栖宫。
此时,房间内一片昏暗,又透出些雾蒙蒙的光来。
睡了一觉,神清气爽。他穿戴整齐后打开门,发现天还没亮,但也不是纯粹的暗,而是暗沉沉的灰色。
他居然一觉睡到第二日辰时了。
往日在泽州,这会儿正是他起床准备开始练剑的时间。
他即使疲惫至极也不会睡迟,已是习惯了。
蹲在门边檐下的红珠被他开门声音惊醒,见到他,揉了揉惺忪睡眼开心道:“御影大人,你醒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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