又是同一段路,沈怀霜负手,台阶踏得毫不费劲,周遭景致很好,一路登高远去,身后喧闹声渐止,耳畔仅余呼啸山风,鼻息间尽是草木香。
“先生!”
沈怀霜听到后面脚步声,回头看了过去。
山阶上,离他十步远,少年面带焦急,目光灼灼,一对眼如澄黄的烛火,在他脸上要烫出个所以然。
山风吹过,裹挟着绿叶,卷起一角沾血的衣摆。
褐色血迹卷过沈怀霜的指尖。
沈怀霜低头看向钟煜,一时间甚感意外,甚至只想到问:“你没去找掌门,怎么想到来寻我了。”
钟煜心上如重重锤了一下,没有往正面答,只抬头看向他:“先生不介意我入谁门么?”
沈怀霜平心静气道:“我带你来崐仑,是为历练,到底入谁的门派,不必顾虑你我的关系,决断在你。”
钟煜昂首,迎风不动,马尾微晃:“可先生……”
丛林间,枝桠晃动,荡开一片绿波。
钟煜神色颓然,气压沉沉,踏着山阶上,不再往前。
峰林中,那一身鸦青,与沈怀霜那一点白相对。
衣摆随风而动,又飘到沈怀霜手上,指腹擦过,触之粗糙。他伸手捻了捻青衣,在风过时松开,看着钟煜沉默,眼中一瞬暗下了火。
拜入崐仑前,他就已经想好了。
拜入沈怀霜门下,就跟着他学。
可沈怀霜的意思却像是堵了条路在他前面,叫他开不了这个口。就好像,他摒除了原来的那层身份,并不会被沈怀霜所选择。
薄雾缭绕,如雪一般,覆盖了山头,冷意爬上了钟煜的脊背,颓然悄悄爬上心头,可就在感到颓唐时,他把这股冷劲直接掐灭。
钟煜压下心中灼意:“我还能来见先生么。”
“不是丢下不管你了。”沈怀霜眉头一动,解释道,“你想学,得了空我会去山下找你。”
钟煜微吸两口气,薄唇开合两下,不再说话了。
只余心脏在心口跳动。
沈怀霜背对着钟煜,颔首别过。
他负手,一路上了更高的山阶。
临山头近了,石砖上青苔越发幽深。
石阶光滑平整,此地罕为人至,犹如身处云顶之上。
竹屋近在眼前,门前院子里放着石桌,桌边倚着古柏,冷泉如寒潭,入目皆是山石峭壁,而往山崖下望去,有一处冷泉。长瀑如缎,倾泻而下,水珠飞溅。
到了听山居,沈怀霜先找到了闭关的洞府。
入了那洞府石室内,仅余漆黑一片,什么声音都变得异常明晰,他盘坐石块上,万物陈设消散,只剩下了苍茫天地,仿佛天地只剩下了他一人。
在灵气环绕之下,金丹焕发生机。
沈怀霜心无旁骛地入定,一敛息凝神就是已整改白日,转瞬已是夜深。
他修道逾百年,其中七十多年都在苦修闭关。凡修炼的法子,入定,闭关,挥砍,雷打不动,日日践行。
从前师兄弟在山上寂寞,元白道人下山捉妖,一去去了半日,几人无聊总会想法子偷溜下山玩乐,然而次次都喊沈怀霜,却又次次被婉拒。
束发的沈怀霜还未到十五,面容清秀俊朗,摇头婉拒。师兄弟也不觉得他古板,反在回来时,偷偷带兔子灯笼、糖葫芦串给他。
许多次他们都被回来的师父逮个正着。
元白道人却只会顺走他们带来的油鸡或是酱鸭腿。他从来没有罚过他们。
元白道人含笑走时,卧着床铺,就床头的沈怀霜说,大道所成,机遇难遇,天赋难得,数十年如一日更不可求。
“怀霜,此道唯你能成。”
苍老沉稳声渐渐远了。
沈怀霜推了洞府的门出去,盯着凝上露气的松柏,看了很久,广袖翻飞,恍如天人。
眼前云海茫茫,萤火虫飞舞,师父的话犹在耳畔。
他想起了很久以前的事,看着薄雾飘散了,又聚拢,想着已故的人,心口微微一堵,却又没那么难过。
修无情道有一好处,断情绝爱让人活得无滋无味,却恰恰能隔绝伤心,沈怀霜送走了玄清门很多很多的人,心境无甚起伏,也不能说他只是死生看淡。
树梢上薄雾缭绕,一滴露水不堪其负,压弯了枝条。
沈怀霜又盯着树梢看了一会儿,才觉袖子里的传音镜微烫,他伸出手,拿来一看,镜子里,宋掌门给他留了三句话。
他一条条看着,看到最后一行,又感诧异。
第一二句是:你什么时候开坛授业?找班学生给你带带?
最后一句:你学生哄住了那三人,说三个月后同寻常弟子一样,拜师入门,这下彻底坏了,那三人更喜欢他了,怎么办?
沈怀霜没想到钟煜竟会是这样。
他回了消息过去。
师兄宽心。
不着急份外事,三月后见分晓。
钟煜回绝了那三名长老的消息在寻常学生间炸开。
大通铺内,几个弟子在饭桌边围成一团,面面相觑,小声探讨。
张永望拿着打水的竹瓶,坐在通铺内,一点也不为外物所扰,一股脑倒水进了泡脚盆。
他满脑子都是这两天破到一半的八卦谜题,苦思冥想之际,刚好又在传讯镜上得知了沈怀霜开坛授课的消息,心底被这件事一搅合,又是激动又是苦恼,分神的功夫,他刚伸脚进了盆里,被水烫得面红耳赤,“啊”地大叫一声。
“嗒!”一点水花飞溅,差点落在一双黑靴前,所幸穿这鞋的人反应很快,停了一步。
张永望抬头看去,正见钟煜面色凝重地回来,脱了自己外衣,坐在椅上,像是凝神想着什么事。
夜色都像覆盖在他身上,沉沉的。
同住的人正八卦着钟煜的事,撞见当事人回来,缄口出去。
张永望隐约知道了些钟煜的身份,却没往心里去。
张永望挨烫泡脚,边擦剑,边嘱咐道:“明日择课。早到早得,听我几句。”
钟煜望了过来,那双眼一亮一暗,眼下那颗痣被这目光映亮了一瞬,像是颗黑曜石。
娘的。张永望望了眼想,这小子模样生得真好。哎,崐仑的师姐师妹都要被他抢走了。
他正经地咳嗽一声,继续道:“师弟,听师兄一句劝,别一时脑热,选医宗的课。”
张永望两手张开,比划了一下三尺的距离:“书厚,结课时运气不好遇到长老,连考察的范畴也无。”
“那选谁的课最好?”这时候像个石人的钟煜开口说了话,声音沙哑。
张永望探身过去:“嗯?难道你不想选小师叔?”
这句话就像一块石子落了井,钟煜心头被激起了一层水花,打碎了他僵硬的沉顿。
第13章 子渊做得到么
早前弟子窃窃私语的也正是此事。
他们已初步得出结论,医宗的课最不可选,除非是门内弟子,否则无异于给自己添堵。
好课要抢。速抢。吃奶一样地抢。
否则堵上加堵,小堵会变成窜了把火的大堵,能恼得人捂胸口,气得人下不了床。
沈怀霜的课倒是让他们吃不准,是学还是不学。
唯恐尊上为人宽厚,课业却冷不防给人一个不过。
张永望:“除了掌门师尊不开课,其余在崐仑的几位前辈都会开坛授课,小师叔游历归来,除了与李师叔镇压大妖,却也会亲自下场教习捉妖。只不过,这考核尤其难过。”
钟煜听得仔细,偏过头去望张永望。这目光望得张永望心里毛毛的,说不清那目光里头的晦明与锋芒。
张永望放宽心,又叮嘱了一会儿:“明日我们早些去榜上登名,不多时,璇玑阁的谈玄论道会就开了,小师叔这段时日会亲自授课,我们先去瞧瞧。”
钟煜垂下眼:“明日晨起我叫你。”
张永望回了钟煜一个痛快的裹被声:“一言为定。”
夜色从木门前汇聚,像潮水,流淌着铺满了一地。
钟煜盯着足尖前的那点月光,那点令他觉得不安稳又漂浮的感觉,因为那几句嘱托,回归了平衡。
事情并不如他想象中那么好,但听旁人提起沈怀霜三字,遥远而朴拙的感觉,一瞬间把他拉了回来。
他还有三个月时间。
钟煜拿着木盆,去了澡堂,他不喜欢人流拥挤的地方,也不希望身上留着脏污。
澡堂里水汽氤氲,脚下到处都是横流的水,钟煜避开打闹的那群人,寻了处无人的角落,淋上了热水。
他长年习武,皮肤虽白却不是过分白净,身上练得刚好,介于精瘦和匀称之间。
腹部和小臂肌理流畅,藏着生机,右臂肩头却赫然横着一条狰狞的疤,正是剑刃状的旧伤。
钟煜擦拭完,裹了衣服穿上。
他边绑头发,边回了通铺,来时没注意其中陈设,仔细看,才看到八张一模一样的床并放,床上铺着寻常棉被,靠着一个凳子,两张饭桌居然和床放在一起。
屋子里有混合被褥、油花、木头的味道。
张永望已经睡下了,呼吸声阵阵。
钟煜看了会儿,眉头竟也没皱,坐在床头,拿起收在掌心的那枚勾玉,就这月光,看了一会儿。
昏暗夜色里,勾玉的边缘渡着一层薄光,躺在掌心,久触生温。
他又收起挂好在脖子上,盖着棉被躺下了。
就这样过了崐仑的第一夜。
次日清晨,沈怀霜推门从屋子里出来,身上还是那一身干干净净的道袍,发冠一丝不苟地梳理起来。
晨时露水未散,凝在绿草上,映着远去的青衣人。
早上,沈怀霜已被传音镜里的宋掌门催促了几遍,得知璇玑阁有谈玄论道的邀请。
他一路下山,握着传音镜站在宋掌门身侧,干净齐整地一立,场景好几道目光被他吸引了过去。
钟煜立在台下,很早就在告板上写了他和张永望的名字,偶然抬头朝席上看去。
白日晃晃,沈怀霜笑时风轻云淡,如叶下滑落的朝露。
钟煜原本手里拿着笔,此时整个人没动静了。他看了足足有好几刻,收神时,留意到周围有相同的目光,心中有些不知味。
张永望被淹没在人群之后,举起手臂,被人越挤越远:“子渊!我抢到了!我抢到了!”
钟煜听到声音回头,跨过人群去找他,很快带他到了一处无人的地方站稳,张永望从没得过这种待遇,捂着胸口不断喘,呛了一口:“你跑得可真快,一眨眼居然把名字都写好了。”
钟煜只问:“课业什么时候开讲。”
张永望展开手里破破烂烂的时辰表,对着已抢到的课业比较一番:“今天小师叔的谈玄心得就在一个时辰后。”
平地一声惊雷,炸得不止钟煜起了一层疙瘩反应,周围人都像嗅到味的狼,齐刷刷朝张永望看来。
“什么讲学论道。”
“谈玄论道是璇玑阁大事,你想今年唇枪舌战吃亏输掉?”
“不上课,一睹师叔风范也不亏啊。”
这课安排在午时开饭前一个时辰。这时辰弟子一般都在书阁温习,以待开饭。
台下张永望和钟煜并坐,万分没想到人数竟会越来越多。
讲坛高居于千人座前。
最上首放置着张木靠椅,木几下塞着金丝错银软垫,铜香炉静置,正待人打开。
底下弟子乌泱泱,倾慕的,凑热闹的。
咣,咣。
授课的银钟重重地撞响,众人才停住声音。
目光汇聚之下,台侧徐徐走出一个立冠的道人,风度斐然,他手上拿着一个焚香的银香勺,手指白净,银勺泛光,比银勺更惹眼的却是那半张面容,眼如明镜,从容不迫。
沈怀霜落了座,平心静气往台下望了眼,扣了扣香勺,燃起清心的香。
香勺“叮”的一声,如古刹敲响了清水铃,周围竟是声音也无。
沈怀霜徐徐开口道:“我这课上也不论师生,谈玄论道的目的不在于说服谁,今日第一课,至多是分享,诸位不如都说说如何看这'清谈'。”
底下响起了交接声。
有人忍不住,真就站了起来:“求师叔解惑,这清谈课是闲聊么?”
沈怀霜面带微笑:“口若悬河可以,言语争锋可以,但是清谈不是散聊,有诸位关心的道,也有生死,动静,圣人有情或无情。有辩驳,有你来我往,才有意趣。”
人又问:“师叔,若我将这清谈和辩驳,有何区别?”
“清谈交流为重,求同存异才是真。”一问一答间。沈怀霜言语中气势如洪涛,全似不如他面上那般风轻云淡,“诸位可有听闻白马非马之辩?辩驳,要讲人话。通俗易懂。二要辩得有所方向,如拆解之姿,直击漏洞。”
“清谈有辩驳,却非力压,必须争个输赢。意在辨伪存真。”
沈怀霜一一说着,面上看似随心所欲,内容却不松散,时不时抛一两个问题回去,台下那群学生就像被激起了千层浪,勾得兴致盎然,神色向往。
这第一堂课,无非是让人大体领略“清谈”。
自然,分享清谈不仅是为了那场论道会,修真虽要练道,人活世上却要靠一张嘴。
怎么说、会不会说,很重要。
沈怀霜这么说着,忽然想到了一个人。
有幸领略过某人说话的本事,这人会讲话,但一般耐不住太久,就会言语藏锋。
沈怀霜望向台下巡了一圈,离台八丈左右的位置,正瞧见了张极熟悉的面孔。那人的一双眼睛漆黑,近乎不可逼视。
钟煜手上勤快,已书写满了整整五页,此刻停了笔,抬头看去,眼神中像藏着将说未说的话。
沈怀霜微微一笑,挪开那道视线。
他在这里看到钟煜,好像有些出乎意料。
“我们继续。”
“师叔,可否为我等解惑飞舟遇赤鬼一事?”
沈怀霜收敛笑意:“飞舟一事,有魔修盯上崐仑弟子的可能。”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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