沈怀霜在风口中站了很久。
他身上没披大氅,正看着,忽然浅淡气息拂在颈侧,轻轻柔柔压下来,微痒,也微灼。
臂膀上拢过一双手,抱得他很紧。
“你怎么在这里等我。”低沉的声音从身后响起。
沈怀霜的白衣贴上了那层阴冷甲胄,后背理应觉得冷,可青年气势很足,热意透着甲胄而来,像靠着一尊火炉。
塞外的风吹过白衣和他身后青年的红色斗篷,飘荡着,卷起来。
钟煜身上仍穿着戎装,披风沾染沙尘,扫荡完城池,马不停蹄地过来。他一路涉水而来,那匹乌云踏雪的马踩湿了马蹄,跑得气喘。
沈怀霜低头看了看钟煜手臂,看到没伤,便笑了笑:“动作这么快。”
“城中俘虏了一些来不及走的逃兵,草篓里搜到残余的火药。”钟煜道,“搜完就想早点来找先生了。”
沈怀霜脊背放松下来,他正要开口,听钟煜笑了一声。
“果然早点回来没错。”
耳畔留着青年低低的笑。
沈怀霜心口久久徘徊,竟一直是这个声音。
“我们出去瞧瞧,我好饿。”
钟煜拉着沈怀霜的臂膀,像一阵风,一起并行到了草场上,大风席卷,绿草茫茫,他们在山影、草间穿梭,绕过重重营帐与火光。
草地上,将军与士兵聚在一起,巨大枯木横放,上面又坐了七人。他们从怀中取出竹笛,吹响军歌,笛声悠扬,又在大笑声中,分下同一碗肉汤。
“殿下!仙师!烧刀子喝么!”篝火边,士兵见钟煜和沈怀霜同来,递去酒囊。
军中盛行一袋酒几个人一起喝。
这烧刀子不是什么好酒,更不可能是京中良酿的阳关酒。
酒色浑浊,酒如其名,入喉辛辣,却如塞外风沙。
钟煜痛快接过副将递来的酒壶,仰头喝了一口,擦去嘴角酒渍,笑道:“好酒。”
酒囊递回时,半途被一双修长的手接过。
沈怀霜贴上去,喝了一口,晶莹的酒渍从嘴角落下,又被那双修长的手抹去,也道:“好酒。”
“来来,坐坐。”士兵请两人坐在枯木上。
沈怀霜落在钟煜身侧,白衣侧倚,他身形微微仰后,指尖再靠过去点,就能碰到钟煜的手。
再为首的那个士兵低眉吹起了竹笛。
士兵倒不露怯,站了起来,围着他兄弟转圈,竟把曲调转了个弯。
竹笛正是一段湘妃竹,孔径是士兵自己挖的,声音起起落落。
沈怀霜没忍住,竟笑了下。
这个时候,他没看到,钟煜望了过来,嘴角不自觉带了笑。
另一名士兵听到声音,脸霎时爆红,打了他一把:“去你娘的,在殿下面前,你怎么还吹《大胯歌》。”
说完,笛曲干脆换成了《捏捏哥哥小蛮腰》,一曲三折弯。
身后那两个士兵还在争执,到底是让梅娘知道,还是试探着心意。
吹笛的士兵骂他:“你怂蛋,不如滚回娘胎里重造!”
“谁怂蛋!”
篝火上,架起了铁锅,里头沸煮着羊肉汤。
水花不断起来,冒出奶白色的泡。
副将吆喝了一声,大喜道:“羊肉汤好了!”
副将热气腾腾地盛了一碗,递到钟煜手里,才在他手上停留一刻,就转入了沈怀霜手中。
沈怀霜接过羊肉汤,又传了下去,分到后面,他才收了自己的那碗汤,喝了一口。
羊肉仅以杀腥的姜,佐味的盐花调味,入口满是奶香,汤汁鲜滑,羊汤奶白,极其开胃,落肚是满腹的舒服。
那士兵将笛子插回腰中,捧着汤,又道:“你不就是怕自己死了,万一梅娘也喜欢你,让她白揣着情意,干等着你,怕是比你都难受。”
副将道:“你给梅娘送封信会死么!”
被臊白的士兵答:“别了,她若对我无意,我上赶着去就怕恼到梅娘。”
“你不说梅娘怎么知道你对她有意?”
聊到这里,吹笛的士兵胡易有话接话,对沈怀霜道:“先生你说是不是这个道理?阿达的梅娘手艺也好,她还是个厨娘!阿达最喜欢梅娘做的棒骨汤,一顿能喝上三碗。”
沈怀霜接了话,也笑:“那阿达福气很好。”
阿达端着碗,憋得满脸通红,最后手抖,把喝完的碗推到了胡易手里:“你,少说两句吧!”
他们聊着聊着,钟煜忽然沉默了下来,他的目光逡巡过了人群,数过了人数。
羊肉汤烧好了,可这里依旧只有十个人。平日里那个总是沉默寡言的士兵没在营帐中?
“殿下是在找谁?”副将望过去。
“大斌人呢。”钟煜应了声,再不说别的。
在沉默中,副将讪讪笑了笑:“亏殿下记得,大斌平时不这么说话,好多人都不知道他的名字。”
“他啊,前两天攻城的时候,被流矢一箭射中。”
篝火在夜风中摇曳,发出荜拨声,跳出零星火粒。欢愉的气氛一扫而空。
副将:“好在他伤的事脖子,人去的也痛快。”
胡易晃了晃自己的竹笛,又道:“走之前,要是我能做这么一件大事,荣归故里,也是英雄。”
“新兵蛋子又在胡说八道!”阿达骂了回去。
攻城的开战也不过就在明日。
那些士兵没有说他们的顾虑,只是在草原上一遍遍地吹着笛子。夜间军中不得喧哗,他们用鼻音哼着,歌声悠扬,又带着微哑的嗓音,哼到了宵禁。
这天晚上,沈怀霜回去之后,没有在行军床上睡着。
他睡前很少有心事。
可这晚上,他在榻上翻了两回身,望着营帐外朦胧的亮光。
沈怀霜没办法忘记刚才听到的。
他盯着帘帐口定了定神,又从行军床上起了身,披了件大氅,掀开营帐的帘门,才走了两步,寒意顿生,宛如深冬。
营帐不远处,草地上站着个人。
那人影不甚清晰,身上就穿着一件单衣,腰上束了把防身的黑鞘剑。束腰以下,裤腿扎在军靴里。
沈怀霜只望了眼,走过去,道:“这么站在这里?”
钟煜徐徐回首,低眉望了眼,道:“先生也睡不着?”
“你冷么?”沈怀霜拢了拢身上衣服,抬手解开时,手背上又被钟煜止住。
“我冷风口站着,也清醒,再过两个时辰就要天亮了。”钟煜道,“一个时辰后,我会要带冲锋小队去西羌大营。”
钟煜好像已经习惯了给他系衣服,没低头看,盲手打着,又让沈怀霜穿上:“先生不再去睡会儿?”
沈怀霜:“不了,我和你一起回营帐。”
钟煜营帐比他想象中还要狭小些,棕黄色的舆图挂在壁上,帐内搬了张木桌,桌上还落着墨笔、翻开的书信,零零散散放着舆图。
他的目光落在了钟煜放在桌上的笔上,视线又移动,落在文书字迹上。
钟煜的字他看了那么多年。
这字笔锋利落,落笔遒劲,透着张扬,两人的字迹放在一起,收笔、起笔、连笔的习惯各不同。
沈怀霜手握着纸张,凝神看了很久。
他像读不透一本书,偏过头,又见这军营中所有人的名册,居然全都叠得整整齐齐,摞成了单独的一堆。
有一些名字被划去了,有一些名字零零散散地落在上面。
无数的名字陌生,就像不为人知的士兵,落在沈怀霜眼里,却像一座座丰碑。
“我记下了所有人的名字。”身后,钟煜的声音响起。他侧眉看过去,唤了沈怀霜一声,“先生觉得心事沉,不妨穿上我屋里的狐裘。我带你去一个地方。
临到天明前,钟煜重新戴上盔甲,
翻身上马,他腰背绷直,如同玄铁长弓,手攥缰绳,转回去,看向沈怀霜。
沈怀霜面上不说,话语沉默。
边塞,士兵,笑声。
这些东西混在在他脑子里,伴随着心思往下沉。
哪怕他面色如一池静水,过分沉静。
钟煜朝沈怀霜伸出手:“先生,上来。”
月下,钟煜朝他递手而来,指节舒展。
沈怀霜伸手握了上去,如同落叶乘风,极其轻巧地上了马。上马后,一双手箍过他的腰,揽着他,让他牢固地靠在身后怀抱中。
沈怀霜后背贴着钟煜的前襟,白衣覆盖过踏雪乌黑的毛发,听到耳畔低沉的喝声。
“驾——”
第83章 夜奔
踏雪马奔驰速度极其快,巍峨的群山,高悬的凉月,全都变成了流影似的画面。
浑身乌黑的马匹载着两人,奔往一望无垠的草原。
两人化成了天地间的小点,背却依靠着彼此。
“想走哪条道?”钟煜如同有意放纵踏雪,他朝沈怀霜递去手里的缰绳,在沈怀霜身后的地方,低眉看着他。
身下踏雪起起伏伏,沈怀霜对上了青年如墨空般漆黑的眼睛,紧抿的唇线忽然松开。耳畔风声掠过,上下颠簸之间,周围景致变得模糊。
山原间,月光冷冷倾洒,道路各自开阔。
沈怀霜镇定道:“天地之大,我随你走。”
粗糙的缰绳勒紧了沈怀霜指腹。
手背覆盖上另一人的掌心,指尖相触,在秋风凉夜中,烫得像火种。
钟煜攥了攥缰绳,打马低斥,却是任由踏雪飞奔。
踏雪一声嘶鸣,抬起前蹄。
沈怀霜腰上,环着他的小臂上力量是前所未有的紧。
“先生还想更快么?”
耳畔风声过,沈怀霜听到了高昂般的低斥声,坚定,又极果决。
钟煜落一记马鞭,踏雪骤然加快脚步,沈怀霜周围流景让沈怀霜有种他在御剑的错觉。他会骑马,却不如钟煜这般,快到近乎在失控的边缘。
沈怀霜一生坐过许多种坐骑,无量剑也好,仙门灵船也好,怎么都比踏雪快许多。
轻衫快马。
本应如此。
从前沈怀霜读快马的诗,他也不过是当一句寻常诗背下,如今等他亲身体验了,才发觉原书上说的并没骗人。
年少轻剑快马、志得意满的情绪,他竟懂得了。
钟煜见沈怀霜眉间愁容褪去,在速度攀升到极点时,反握住了沈怀霜的手。手背被风吹凉,触上的刹那,沈怀霜一颗心在巅峰时落下,又重新攀升回巅峰。
急促与安全感交叠。
钟煜一直没有松开他的手。
夜奔之后,天明开战。
之前的一夜,钟煜尽可能睡着了。
明日攻城,有两天两夜不能合眼,战场上,他绝对不能疲倦,不能有一丝一毫的差错。
长夜寂寂,塞外风沙吹过。
出发前,钟煜独自站在将士前,伸出手臂,低头紧了紧系在臂膀上的蓝巾,赵人以蓝巾为识,漆夜出发,突袭西羌阵地。
他将目光一一浏览过眼前将士的面庞,像要把他们都记住。
蓝巾在钟煜臂弯上又缠紧两圈。他低头,又咬着它,系紧了最后一分。嘴里的残酒消融,只给他留下了全然的清醒。
“出战!”斥令落下。千人铁骑打马而去,大道浓烟滚滚,马蹄踏尽尘埃。
这一日攻城,钟煜冲在前锋,好几次,他险些被斩落马下,可他在濒临危难时一次次把自己拽了回来。
千人铁骑能归来一半已属于万幸。
他目睹着那些人少去与倒下,待到日出时,钟煜举起长剑,斩落马上敌首,血迹飞溅,沾染了他大片的白袍,又入了眼中。 再抬头朝前望去,双目刺痛,又暗红一片。
澄黄的太阳从地平线上升起,沙土上浸染残血与纵横的身体,铁骑隆隆声响起,正是大赵主力到来,高喊:“大赵之兵无往不利,战无不胜。”
……
“胡格西!不是半个时辰内大赵人攻不进来!怎么回事!”大地就像在震颤,砂石飞扬,铁骑隆隆声压境而来。
“将军快走!”
麦达将军手握弯刀,关外风沙迷了他的眼,只觉得双目刺痛。满目黄沙,大赵黑甲如黑云倾压,来势汹汹。
“大赵少师有破阵的能力,我们新请的人靠不住,阵都破了。”
麦达提了缰绳上马,挥刀斩断系马的长盛:“你带五百人去玉城西北角,他要攻城,你就在城内堆满火药,如果内城守不住,就丢下火把,炸了这群大赵人。”
“炸死多少是多少!我一定要把少师杀了!!”
胡格西迟疑片刻:“将军!”
麦达掀开衣领,在腰背上绑满火药,带领其余将士,往内城门口一骑绝尘而去。
再到第四日天亮时,尘埃满地,硝石炸开,钟煜只听到耳边轰鸣,嗡地一声,土块砸向了他,满面尘土。
军号长鸣,大赵铁骑发动攻城,银甲如同潜水的银龙,呼啸着奔往城池口。
“玉成已破!大赵拿下一城!”吼声震天。
钟煜抹去面上灰扑扑的尘土,收剑,更替长弓。他闭上一只眼睛,嗖地一箭。
长箭射断了绑住西羌旗帜的桅杆,桅杆沉重地叫唤一声,折断在城墙上。
钟煜抬臂一声令下,又命令道:“入城!”
玉城之前铺设千万八卦阵,将士不眠不休了三日,沈怀霜也不眠不休了三日。
破除最后一个阵法,无量剑上流下了深褐色的长条血迹,沈怀霜指节一动,血珠浸染地面。
所有八卦阵全毁,他的手几乎也不能再看,人累得脱力,也脱了相。
沈怀霜用剑撑着自己的身体,在风沙中睁开了眼睛,如常地清朗道:“已为大赵众将破阵!”
等城破之时,钟煜几乎被三五人从土堆里拖拽出来,浑身沾满了尘土与血迹,如同脱了力一般。在陷入昏黑之际,他却强撑着醒来,全凭意志撑着问:“我先生呢?”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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