看着麦当劳的份上,我跟着王叔叔走了,我不想莫文清嘲笑我撒谎,但我心里有气,走的时候都没朝林桦挥手,他在后面骂我小兔崽子,我当没听见。
周日傍晚林桦来接我了,问我好不好玩,我看他没有精神的样子,工作一定很辛苦,就告诉他好玩儿,但下次不用跑那么远来玩儿,就在我们市里就可以了。
林桦点点头,摸了摸我的头,跟没吃饭似的,也不抱我了,让我自己走。
林桦没把我送回妈妈家,妈妈也没有来接我。我让林桦给妈妈打电话,他说妈妈忙,我缠了他好几天,他被我缠烦了,给我揍了一顿。
但这次我有点骨气,他没把我揍老实,改采取怀柔政策,每天放学带我去吃麦当劳,我一开始还闹着找妈妈,过了一两周林桦就取得阶段性胜利。
他允许我看电视,想看到什么时候就什么时候,他不愿意做饭的时候就带我下馆子,我爱吃什么他点什么,也不要求我吃青菜,不会强迫我多喝水,我觉得跟着林桦也挺好的,只是偶尔睡觉的时候会想妈妈。
有一天林桦又带我去找了一次王叔叔,不过这次他没有因为工作原因将我丢给王叔叔。有过第一次,我也没有了拘谨,上了车就趴在车窗上看外面的霓虹灯,也不坐林桦的怀里了。
回去的时候,林桦告诉我,如果有人问我是不是每次他都陪我在这里玩儿,我得说是。我反驳,我说你上次没陪我玩儿啊,是王叔叔陪我玩的。林桦问我,是不是他陪我去的,我说是。然后林桦又问我,是不是他去接我的,我说是。
林桦说,对啊,都陪我去还接我回来,这还不算陪我玩吗?我虽然觉得他说的不对,但说的有些道理,只得点点头,说知道了。
过了两周,我有些想妈妈了,用老师的手机给妈妈打电话,妈妈没接。我回去问林桦,林桦说因为妈妈太忙了,我现在已经是四岁的大孩子了,不能动不动哭着闹着找妈妈,两岁的小朋友才干这种事。
莫文清的弟弟就两岁了,天天在地上打滚,连上课扣鼻屎往嘴里放的莫文清都不喜欢他弟弟。他弟弟一点不爱干净,喜欢抢他的东西,还动不动就抱着他妈妈的腿哭。想到莫文清的弟弟,我立马直起腰杆,我四岁了,比他懂事了不知多少。
一天下午,学校里来了两个穿制服的叔叔,我扒着阳台的栏杆看着他们从校门口走进来,保安把登记册给他们,其中一个人摸出证件,另一个人弯腰在登记册上写字。
莫文清不知道什么时候跑我旁边的,神神秘秘地说要告诉我一个秘密,我问是什么,他眉开眼笑,大声的说长大后他要当警察。我还没来得及问他为什么,他已经冲进去找王甜甜,问她长大后要干什么。
上课铃响了,老师走进教室,刚刚还像麻雀林的教室,瞬间安静下来。老师走到我的座位旁,我工工整整地坐在凳子上,手臂交叠放在课桌上,我瞥了一眼莫文清,他又在扣鼻屎往嘴巴里放。
我心里得意,等老师夸奖我,但等了好久,老师并没有夸奖我,只是用很复杂的眼神看着我,然后将我的手握在她的手心里,跟她一起出了教室。
我又看见那两个穿着制服的人,他们叫我的名字,其中有一个蹲下来与我平视,问我是不是叫林谷禾,我点头,然后叫了一声警察叔叔。他笑起来,嘴角那颗痣看起来也没那么严肃了,我告诉他我的同桌莫文清长大后也要当警察。
他夸莫文清有志气,我有些不服,马上说我长大了也要当警察。
他沉默了一会儿,不知是不是看见我脸上的失落,随即夸奖我也很有志气。
我不想要跟莫文清一样的夸奖,对这个蹲下来的警察叔叔也没那么喜欢了。
他们问了我好些问题,有关于妈妈的,也有关于林桦的,我都有诚实的回答。
他们问我林桦是不是带我去其他市玩了两次,我说是,还问他们怎么知道,他们没有回答,但我一下子对他们崇拜起来了,警察果然什么都知道。
他们问我玩了什么,我一一回答了,他们问我是谁陪我去的,我说是林桦还有王叔叔。
从那天起,我没见过林桦。
奶奶从镇上来市里了,我和她没有很亲,她每天送我上学,接我放学,要求我吃青菜,强迫我多喝热水。
我不太喜欢她,但她会陪我睡觉还会给我讲睡前故事,所以也只有一点不喜欢。
有一天奶奶带去了一个地方,里面人群嘈杂,呜呜泱泱全是人,还有非常刺耳的敲锣打鼓声,我不想待在那儿。
有人抱着我哭,撕心裂肺的哭,但我不认识她。她是一个很年轻的女士,我不想评论她的长相,因为哭的人,没有一个是好看的。
我不知道为什么我成了当天的主角,因为好多人抱着我哭,有的人告诉我他们是妈妈的朋友,还有的人告诉我他们是妈妈的同事。
我觉得他们如果难受,可以告诉我妈妈,而不是告诉我。妈妈是大人,会安慰他们。我虽然四岁了,但安慰不了大人。
但很奇怪,那天那么多人认识我妈妈,可是我却没见到我妈妈。
我问奶奶为什么没有妈妈的家人,奶奶说妈妈的家人只有她和我。然后奶奶也哭了,跟我说对不起。
我不明所以,奶奶是妈妈的家人,奶奶都哭了,作为家人的我,也应该哭才对。
我也哭了起来,但不知道为什么收不住,哭到后面开始撕心裂肺的哭。
虽然哭的那么响亮,但心里却没有难受,因为四岁的我,从来没有思考过为什么哭,我想哭就哭了,和想笑就笑一样简单。
只不过,神奇的是,我一哭,所有哭哭啼啼的人反而不哭了,都默不作声的看着我,我又成了主角,哭的更卖力了。
奶奶带我回镇上了,我有点难过。
虽然奶奶也不错,但老实说,我更愿意和妈妈或者林桦生活在一起。当然,如果我、妈妈、林桦三个人一起生活在一起就更更更好了。
我问奶奶,妈妈和林桦为什么不要我。
奶奶和蔼的摸了摸我的头,告诉我,妈妈并没有不要我,是林桦不要我、不要妈妈、也不要奶奶了。
我不喜欢镇上的幼儿园。镇上的幼儿园不分大班中班小班,全都杂在一起,那些比我大的小朋友还尿裤子,我都没眼看;那些比我小的,天天鼻涕挂在嘴边,像两条流淌的猪油,说一句话舔一口,都用不上纸,我看着就糟心。
我有点想念我讨厌的扣鼻屎往嘴里放的莫文清和我喜欢的王甜甜。镇上的幼儿园没有小朋友跟我玩儿,连老师都不喜欢我,拎我时候跟拎颗白菜似的,有小朋友往我的书包里塞狗屎,丢我的图册,扯我的衣服,他们反而问我为什么不跟其他小朋友好好相处。
我气不过,把办公室所有老师的水杯里都加了泥土,还把他们办公桌上的瓜子全都泡了水。
我逐渐适应镇上的幼儿园,尽管我对它的讨厌并没有减缓一分。家里来了个中年男人,我听见他跟奶奶说他是保险公司的员工,他还想说什么,被奶奶的眼神制止住了。
他蹙眉,显然不愿意被人打断说话,看了我一眼,眼神有些傲慢,好像看见我是看见什么见不得人的东西似的,我不喜欢他。
奶奶带我回房间,让我乖乖在书桌上画画,我没意见,画画可比和客厅那个中年男人说话有意思的多。
奶奶出门将房间的门带上了。
奶奶在家从不关房间的门。这可有意思了,跟捉迷藏一样,悄悄藏起来不被发现就好了。
我趴在门缝边,盯着地板花纹一格一格的看,寻找相同的色块和图案,我听见中年男人提到我的名字。
我嘿嘿一笑,被我逮着了,他们就是在说我坏话,但随之也难过起来,我以为奶奶和我一伙的,结果没想到,她也要说我坏话,学校里面说我坏话的人已经很多了。
中年男人说什么受益人是我,原本直系亲属监护人可以代我支配这笔钱,但现在这钱谁都不能动了,只有等我成年后才可以取出来。
我听不懂,但不太像是坏话,爬起来把书桌上的画纸拿过来,趴在地上画画,后来他又说了什么我没再听了。”
【作者有话说】:[1].泰戈尔.最漫长的思念[M].郑振铎,译.北京:北京出版集团公司北京十月文艺出版社,2017:161
“你微微的笑着,不同我说什么话。
而我觉得,为了这个,我已等待得久了。”
这首诗出自泰戈尔的飞鸟集,飞鸟集讲自然、爱情和人生。这里,林谷禾用这首诗跟域淙告白,域淙听懂了。
第五十二章 梅茨(3)
林谷禾睁开眼,侧头看向域淙,清醒描述自己童年的林谷禾好像已经远去,他的眼睛又泛着迷茫的水润。
他望过来的眼,让域淙在舌尖措辞的语言一瞬间变得无比苍白——那双眼里没有任何希冀。
林谷禾看进域淙眼里,灼灼的桃花眼里闪烁着心疼的水雾,像湖里一圈一圈荡开的涟漪。
林谷禾闭上眼,这不是它要的。
闭上眼好像眼泪的阀门被紧紧关闭,沉静的声音再次出现,林谷禾苍凉勾出一个笑,“小玉,我四岁不懂的事情,我五岁便模模糊糊知道啦。院里人人都在传,我多听几次就什么都知道啦。”
域淙用食指轻放在林谷禾嘴边,林谷禾睁眼看了一眼域淙,摇摇头,眼里抖擞不罢休的执着,残忍剖开一层一层的血肉,将埋在最里面的血淋淋的伤口摊开放在域淙面前——过了今天,他再也没有勇气把这些不堪展开在爱人面前了。
他语气轻佻,好像在谈论事不关己的事情,“给我零食的王叔叔是林桦外面那个情妇的哥哥,他们三人都盯上那笔钱啦。”林谷禾讥笑,“是不是很可笑?”
“我妈妈做错什么了?”林谷禾深吸了一口气,眼里悠悠盘旋痛恨,“怎么就被他们那么算计了?林桦对不起妈妈还不算,还要把她的命算进去。既要她的命,还要她的钱,不仅要她的钱还要她的儿子认小三当母亲。”
林谷禾说到这里停顿了好一会儿,他捏了捏域淙的掌心,中指指尖在域淙掌心的茧上摩挲,仰头看天上的云,像获得无限勇气,“杀妻骗保,情节严重,林桦原本可以被判处死.刑,你知道为什么最终判了无.期徒.刑吗?”
林谷禾勾起嘲讽的微笑,“因为还有我的存在。因为,林桦还有一个年仅只有四岁的独子和一个需要赡养的母亲。已经没了妈妈的孩子,法.律出于人道主义,不能再让孩子没有父亲。”
林谷禾荷荷笑起来,“多可笑啊?因为我的存在,林桦罔顾人伦夺走妈妈的生命;又因为我的存在,法.律出于人道主义留林桦一条命。”
林谷禾的眼泪已经将双眼淹没,像随时要溢出堤坝的河流,他倔强仰起头,用高筑的堤坝拦住往下流淌的河水,颤音沙哑道:“小玉,为什么我爱的人,我一夜之间就要很他啊,为什么我还没太明白爱的时候就要开始恨啊?我为什么要存在啊?我存在的意义是什么啊?难道只是让该活着的人死去、让该死去的人活着吗?为什么啊?”
无言是最响亮的呐喊。
域淙什么也说不出来,他将林谷禾抱在怀里,怀里的人好像静止了,连呼吸都变得微弱,唯一有生命的是T恤变得潮湿,并随着时间的推移,潮湿的区域变得越来越大,越来越大。
那些潮湿好像一条流淌的小溪,随着皮肤一寸一寸流经全身,变成一条奔涌呼啸的河,河里夹杂着心脏被攥紧的抽痛和眼泪的咸湿在身体里嘶吼咆哮。
然而,他能做的,只是带着珍重和安慰,温柔地吻了吻林谷禾的头发。
天边的云朵没有绚烂的色彩,在夕阳的映照下,呈现淡淡的蓝色。云朵并不繁复,形态简单柔和,散布在天空的各个角落。它们仿佛是到处飞扬的羽毛,轻轻飘荡在夏日的暮色中。
域淙就这样拥住林谷禾,飞扬的云朵逐渐隐于暮色,胸膛的潮湿不再蔓延,慢慢变得干燥,“林谷禾。”域淙在舌尖细细碾过这三个字,又在心里辗转数次,“关于恨,我无法解答,前人作孽,后人无解,但我请求你放过小米吧,让他爱其他,爱风,爱草,爱星空,爱明月,爱朝阳,爱未知,爱他渴望的一切。”
林谷禾的睫毛非常缓慢地眨了一下,怔怔看着他,然后垂眸下来,过了几秒又试探着抬眼看域淙。
域淙双手捧着林谷禾的头,眼眶湿润红肿,泪水还残留在眼角,眼睫微微颤动,每一根睫毛沾上眼泪后承重地担负起他的难过。鼻子略显发红,呈现一摸淡淡的橙红色,鼻翼微微张开,似乎在艰难的呼吸。
域淙心里好像有潮汐在涌动,跟随林谷禾的一举一动在他血液里翻滚。
域淙轻声说,“你的存在不需要原因,存在本身就是意义。意义的原因很有可能是意义本身。[1]”
林谷禾的声音嘶哑而低沉,说话时不禁带有鼻音,音节间略显不连贯,好像每个字都被细细咀嚼过,“域淙……”
域淙将林谷禾眼角的泪水吻走,睫毛在他的注视下将下眼睑盖住又放开,域淙叫他的小名,“小米。”随即将笑容聚集在唇角,“小米,辛苦了,谢谢你平安长大。”
林谷禾愣愣地看了域淙两秒,低头慌乱将放在脸颊旁的域淙双手盖住自己的眼睛。他的眼泪原本只是小溪,然后逐渐开阔,变成河流,最后流进大海,在域淙的掌心汇成汪洋。
眼泪顺着域淙手指缝隙流到手腕,滴答滴答下着雨,最后变成嚎啕大哭。
如果是妈妈,她会对自己说什么?林谷禾从没想过。
会不会欣慰地说,小米,谢谢你平安长大?
域淙的手被林谷禾紧紧抓住盖住他的眼睛,那些流淌在掌心的眼泪,温热,带着刺一样扎进手心。往常直挺挺的脊背,弯曲着,肩膀微微耸动,手掌握成拳头,喉咙里传来一种嘶哑低沉的呜咽,带着深沉的悲鸣。
草在哭泣,风在哭泣,远处石头筑建的法国农舍在哭泣,整个山丘都和林谷禾陷入悲怆。
域淙越过林谷禾的肩膀看着远处的群山,想,还有自己,他的灵魂放弃自由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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林谷禾哭的累了,暮色昏沉,他坐在地上呆呆看着域淙将帐篷展开,均匀摊平底布,为帐篷口选好背风方向。
域淙将帐篷杆件逐一插入对应的套筒,准确连接每一个连接点,然后按压帐篷侧后方的按钮,帐篷框架自动展开,接着用帐篷自带的缆绳和橡皮锤,将帐篷的四角和支架处的缆绳牢固地面的地钉,最后再套上帐篷外帐,固定在合适的位置。
域淙整套动作行云流水。林谷禾看着他暮色里忙忙碌碌的身影,看不清脸上的神情,不过身影时不时会朝自己看过来,但林谷禾想,他的眼睛一定是柔和地将自己包裹住的。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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