如今这种情况,也只能卖掉了吧。
趴在麦当劳的桌子上睡了一晚,第二天,倪雪被旁边顾客的交谈声吵醒,缓缓直起身,看见从窗户透进来的刺目阳光,才意识到已经是白天了。
他又摸了摸兜,还好,手表还在。
附近商场里有一家珠宝首饰回收寄卖行,倪雪直接把手表递给店员,对方拿着一起鉴定半晌,一会说不是产量少的保值款式,一会说佩戴了这么久有磨损,最终开出了一个跳水价格。
倪雪不了解行情,又急需这笔钱,只在心里衡量了一下,这笔钱给周延转帐、支付他的路费和学费足够了,还能剩余一点点当作日常花销,于是他没再跟店员多废话,干脆利落地答应下来。
刚一收到转帐,倪雪立刻打开跟周延的聊天框,提前估摸出一个价格给人转过去,然后删除周延的所有联系方式。
手机屏幕依然亮着,适时地跳出一则新通知,是来自大学班级群的提醒——明天是去学校报道的日子。
……天啊,他在周延家混吃等死这么久,居然完全忘了这码事!
他对这所学校的记忆还停留在领通知书那天,一旦想起来,就会不可避免地想起另外一个人。
还是不要往下想比较好。
然而,就像墨菲定律总是灵验一样,冤家也往往路窄,倪雪怎么也没料到,他和蒋冬河的再次见面来得这样快。
——在他更为窘迫的情况下。
蒋冬河来到京市更早一些——他提前在这边找到了一份兼职。
不同于明雅中学的大部分学生,蒋冬河的家境甚至连普通都算不上,用清贫形容更合适。他从小在晏城附近的村里长大,在那里读完了小学,直到初中的年纪,一家人第一次来到晏城。
按其他人的眼光来看,他父母的工作算不得多体面,夫妇二人在村里的时候是菜农,到了晏城后先是在街头卖菜,持续了好一阵子,前几年才在农贸市场有了一个摊位。
平时学业繁重,蒋冬河没时间出去兼职,再加上未成年,正规场合也不招童工。中考时,蒋冬河拿了晏城市状元,毫无悬念地进入明雅,学校直接免去了三年学费,每年的奖学金也会固定有他一个名额,多多少少可以补贴家用。
但蒋冬河心里清楚,这些还远远不够。
他必须再努力一点,再拼命一点,才能让父母的生活不再那么辛苦。
毕业后,蒋冬河立刻在晏城找了三份兼职,白天在奶茶店摇奶茶,傍晚给中学生当家教,深夜去二十四小时便利店值夜班,一个人掰成三份用,很快就攒出了学费和零花钱。高考分数一出,他又一次拿了市状元。顶着这个名头,蒋冬河的家教事业蒸蒸日上,学生越来越多,直接从一对一发展成了小班授课。
这份工作一直顺利进行着,遇到的学生家长也热心,其中一位阿姨听说蒋冬河以后要去京市,当即给蒋冬河推荐了一所那里的机构,“蒋老师,你是名牌大学高材生,讲课又好,形象也好,找兼职肯定不用愁啦。”
就这样,蒋冬河独自来到这座完全陌生的城市,在此之前,他对它的了解仅限于课本和新闻联播。
当时距离开学还剩一个月,蒋冬河依旧打不止一份工,这回变成白天去便利店,晚上做家教,两个地方离得不算太远,他还在两地中间租下了一个房子。
郊区地段的一居室,三十三平米,月付两千三百元。天地良心,他活了十八年还没有过这个数额的单笔消费。
签合同前,蒋冬河谨慎地在心里盘算,便利店收银月薪四千,做家教课时费五百,每月到手也有一万左右。
他会定期给父母转账,即便扣除这部分支出和日常必要花销,租下这间房子也够用了。
报道当天,蒋冬河在傍晚去了一趟宿舍区,和自己的舍友短暂地打声招呼,跟其他人交代一下自己的情况,就在他拎着行李箱离开时,却在宿舍区门口见到一个熟悉的人影。
倪雪蹲在马路边,脸色苍白,看上去不太精神。
两人虽然同校,但他学集成电路,倪雪学外语,两个毫不相干的专业,偏偏能分到一个宿舍区,还真是孽缘。
如果是其他同学,蒋冬河一定会主动询问需不需要帮助,是倪雪的话……算了,井水不犯河水,就当没看着吧。
蒋冬河本打算趁倪雪注意到自己之前直接走掉,结果就在这时,倪雪突然抬起了头。
这里不是明雅,他们也不再是同班同学,蒋冬河无需再佯装客气,然而出于基本的人道主义关怀,他还是问了一句:“你……身体不舒服?”
“头晕,恶心。”倪雪答。他正要站起身,结果蹲了太久双腿发麻,一时间重心不稳,直直地向前栽去。
眼看要更近距离地接触地面,倪雪不愿狼狈至此,本能地抓住蒋冬河的胳膊。
对方良心未泯,伸手扶了一下。
两人贴得很近,倪雪注意到蒋冬河的头发长长了些,没有刻意打理过,随意垂在额前,在这张脸上的效果就像是去理发店吹了个造型。
这人还是穿着那件灰色无袖T恤,洗得几乎发白。上次,倪雪还多看了一眼他的手臂肌肉,没想到这次就换成了上手摸。他攥得很紧,手指感受到对方的体温,比自己的高,甚至有点烫。
“……”蒋冬河出声提醒,“这回站稳了吗?”
倪雪在原地缓了一会儿,“嗯。”
蒋冬河立刻缩回手,仿佛不小心碰到了一块灼人的火炭。
倪雪这才意识到,蒋冬河刚才扶住的部位是他的腰。
等等,那他们刚才的姿势岂不是显得过于暧昧?难怪那么多路人纷纷侧目,倪雪甚至能猜出他们的心理活动——大学里果然不一样,民风开放,群众包容,性少数群体也能勇敢地做回自己……救命啊,他和蒋冬河才不是那种关系!
倪雪尴尬地移开目光,又看到蒋冬河的行李箱。快到晚上还拎着箱子向外走,倪雪骤然冒出一个猜测,忙问道:“你不在宿舍住?住酒店还是租房?”
住哪都和你没关系。蒋冬河心里已经在这么想,但不知道是不是班长当了太久——从小学一年级到高三一共十二年,给人答疑解惑已经成为一种职业病,嘴巴回复得更快:“租房。”
俗话讲,言多必失祸从口出,果然没说错。下一刻,蒋冬河听见倪雪说:“那我先在你那里住一晚上。”
蒋冬河生平第一次对自己的汉语水平产生了质疑——这人在说什么?来他这里住一晚?甚至没用祈使句,用了陈述句,还是这么理直气壮的语气?
心头顿时一股无名火起,蒋冬河冷笑一声,吐出三个字:“你做梦。”
从小他爸妈一直教育他,力所能及范围内,如果能帮上别人的忙,就尽量帮助一下,善良的人总会有好报。
他也一直是这么做的。
但那是对别人。
对倪雪,他还没法做到以德报怨这么高尚。
他早就认清过倪雪的本质,骄纵,跋扈,以自我为中心。江山易改,本性难移,蒋冬河不想徒费口舌与倪雪交流,他们本来就是两条平行线,以前是云泥之别,现在倪雪也跌入泥潭,蒋冬河却依然不愿与他为伍。
倪雪却异常执着,抓着蒋冬河胳膊的手指依然没有松开,像漂在大海中的人忽然抓住了一块浮木。
“我和舍友吵架了,但是这能怪我吗……这个宿舍条件可怎么住人啊?”
倪雪没说谎,他的确和新舍友吵了一架,凭借一己之力在第一天把人际关系搞得一塌糊涂。
就连倪雪自己也回答不上来,为什么会想去蒋冬河那里住,他不是最讨厌蒋冬河了吗?宿舍条件太差是一方面,至于另一方面,他更想恶心一下蒋冬河。
他和蒋冬河一直互相看不顺眼,蒋冬河认为他纨绔,他觉得蒋冬河伪善。
在班里,蒋冬河一向冷静,沉稳,彬彬有礼,包括他们上次见面,蒋冬河也维持着最后一丝体面。
而现在离开了明雅,他只想撕下蒋冬河戴久了的面具,让对方露出真实面目。
最重要的是,蒋冬河绝对不会对他图谋不轨!
“倪雪,你搞清楚一点,我对你的遭遇不感兴趣,”蒋冬河皱起眉,低头一看,倪雪的手指还搭在他的胳膊上,那人的指尖很凉,不像夏天该有的温度,“松开,不然我报警了。”
说报警当然只是吓唬一下倪雪,哪有警察会管大学生和小学生街边吵架。但这句恐吓显然很奏效,那人的眼睛又睁大一点,浓密卷翘的睫毛轻轻颤动了一下,“可是我真的没有地方去了……”
天色愈发黑沉下去,那股头晕的感觉愈演愈烈。
倪雪盯着蒋冬河,又想,也不知道蒋冬河这名字是谁给取的,跟他本人气质居然很相衬。
冬天,流动的水被封在厚重冰层之下,结冰的河寂静肃穆,只会散发寒意,不透出任何水面波光。眼前的人眉眼锋利,眼神冰凉,脸上既无嫌恶,也无厌憎,只有冷淡,还有那么一点不耐烦。让人在夏日凭空感到寒冷。
就在那一刻,倪雪忽然无师自通地学会了如何放软语气,或者说,如何对这个看起来相当不留情面的男生装可怜——虽然他现在不是装的。是真的很惨。
“看在我们是同学的份上,”倪雪轻声说,“班长,就一晚上,行吗?”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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倪雪,从一个火坑到另一个火坑(扶额苦笑)
还是期待大家的评论!
第3章 3 你这是公报私仇
蒋冬河高中时人缘很好,无论是为了表示亲昵,还是出于善意的调侃,挺多人不叫他全名,只喊班长。
然而,此时此刻,从倪雪的嘴里听见这种称呼,蒋冬河几乎要被气笑了。
他没感觉出老同学之间的旧情,只觉得滑稽。
很难追溯倪雪和蒋冬河的梁子是在何时结下的,在二人的记忆中,他们似乎就没有相处愉快的时刻。
他们的关系只分两种情况,糟糕,和更糟糕。
高中那会儿,蒋冬河身在学生会的纪律检查部,要干的工作并不复杂,只需要清早站在校门口,检查每位学生的仪容仪表,如发型合不合规、是否穿校服等等。一站就是一学期。
按照校方要求,蒋冬河必须如实登记违规同学的名单,其中就属倪雪俩字写得最多。
明雅规定七点半到校,蒋冬河时常在七点三十五分看见一辆库里南大摇大摆地停在校门口,金属碳灰色涂装,烤漆轮毂盖,穿戴整齐的司机拉开后座车门,倪雪下车,揉着惺忪睡眼向校门里走。
下一刻,倪雪被一条胳膊拦住。他抬头一看,对上一张冷若冰霜的面孔。
除了他们班长还能是谁?
蒋冬河丝毫不留情面,提笔便在本子上记录:“倪雪,迟到一次,扣两分。”
大概因为是同龄人,又是同班同学,倪雪并不怕他。再加上明雅还有他爸之前捐的实验楼,他在这学校多少有点无法无天。倪雪只是点点头,淡淡道:“嗯。现在可以进去了吗?”
蒋冬河依然挡在倪雪面前,记录的笔并未停下,继续陈述倪雪的种种“罪行”:“没穿校服上衣,扣五分。”
倪雪一直觉得校服上衣的面料很不舒服,平时不太爱穿在身上,每次出门前又总在赶时间,经常忘记顺手带上外套。
对于这点,倪雪也没什么异议,还是那副满不在乎的神情:“好啊,你扣吧。”
你来我往两个来回,蒋冬河心中已经隐隐生出怒意。
没人愿意顶着太阳像根棍子似的杵在校门口一早上,如果没有倪雪这样的迟到之流,他还能早些回到教室,赶上早读的尾巴,再多背几个单词。
次数一多,蒋冬河难免看不惯倪雪的作风。
尽管心中无名火起,蒋冬河面上却不显愠色。他强忍不快,仍在公事公办,而且倪雪的罪行还没数完,“头发不合规,染发烫发,扣八分。”
如果说前两条只能认栽,到了最后这一项,倪雪终于可以理直气壮地反驳:“没染过也没烫过,这就是我的真发。”
嗯?原来是真发?
闻言,蒋冬河认真地打量了一眼。倪雪有一头浅棕的小卷毛,在阳光的照耀下,又被染成接近浅金的颜色。
蒋冬河隐约听同学之间讲过,倪雪父亲是中英混血,所以倪雪身上有四分之一外国基因。不过看这人的长相,四分之一的混血混出了二分之一的效果。
除去头发不太像亚洲人以外,倪雪的眼睛同样是琥珀金棕色,再加上皮肤极白,五官立体,总会有人误认为他是明雅国际部的交换生。
一旦看倪雪的脸超过十秒,蒋冬河就有点烦。
一个人的长相总是会与其自身气质紧密结合,在蒋冬河看来,那张脸写满了纨绔,没正形,养尊处优,以及不服管教。
“行,最后一条错怪你了。”蒋冬河把最后一条划掉,又向前翻了几页,最后平静地总结,“从开学到今天,你已经被扣了二十五分,按理来说,要从今晚放学后开始负责全班的值日,直到学期结束。作为班长,我也会全程监督你。”
“喂,你该不会是随便说了个数就在这儿蒙我吧?哪有这么夸张?”倪雪难以置信,瞪圆了眼睛,“你这是公报私仇!”
“我和你没有私仇,只是你违反校规,我进行记录,仅此而已。”蒋冬河说。
其实,这也是他们班主任的意思。一想到这个,蒋冬河又是一阵头痛。
他们班主任年纪很轻,靠着本硕博名校的优秀学历入职明雅,教书能力也毋庸置疑,但没什么背景——换言之,这位年轻老师并不想得罪班里这些公主少爷,只想平平安安拿工资。
这种时候,班长蒋冬河简直成了他的救命稻草。他自己不便传达的话,就让蒋冬河替他讲。倪雪扣分太多影响他每月绩效,就让蒋冬河代他惩罚。
夹在老师与同学之间,蒋冬河总是感到很难办,也做不到让所有人都满意——不过,如果是被倪雪之流不满,蒋冬河倒希望倪雪的怨气再大一点,然后老老实实地遵守纪律,少给他惹麻烦。
倪雪以为蒋冬河早晨就是随口一说,估计没过一会儿就忘了。况且,他今天放学后真的有事——他的一号狐朋狗友冯博承过生日,提前在酒店订好了一个包间。酒店离明雅有些远,他必须一下课就赶过去。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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