秦思意直到跑回床下才战战兢兢去捡自己的衣服。
他的指尖因为过于激动的情绪而细碎颤着,怎么都没能把纽扣扣好。
钟情跟着起身,站在床边,朝对方投去一道颇具压迫感的影子。
他耐心地等到秦思意将最后一颗扣子扣上,这才问到:“所以你就是不愿意相信我喜欢你,宁可觉得我只是一时兴起?”
“钟大少爷将来要走什么样的路,你自己应该比我更清楚。”
秦思意没有再分多余的注意给钟情,他是来收拾行李的,浪费先前的时间已经算是计划之外了。
“但是我现在是在和你告白啊!”
钟情跟上去,终于克制不住地在语气里掺上了委屈。
他看着秦思意把东西一件一件放进行李箱,清瘦的身躯在墙角缩成一团,仿佛再不会有初见那夜石破天惊的傲慢与郁丽。
“我在拒绝你。”秦思意答到。
他现在已经没有任何放纵的资本,无论是他还是钟情,在这个夏天的开始,彻底的道别才是对于他们来说最好的选择。
“我和嘉时,和舍长,和这栋楼里的任何一个人在一起都不会和你在一起的。”
“你早点听话我妈就不会被送回栖江了!你早点听话我就不会为钱困扰了!”
说到这里,秦思意蓦地起身,怨愤地盯死了钟情。
角落狭小的空间霎时变得寂静,呼吸转瞬成为了两人间唯一剩下的声音。
——
“我可以给你钱。”良久,钟情开了口。
“你说什么?!”
“我可以给你钱,你要多少我都给你。”
钟情知道秦思意不爱听这样的话,但他只能去赌,赌这样的方式可以将对方留下。
“你到底在拿我当什么啊……”
秦思意的脸上写满了错愕与迷茫,他或许还有失望,可那双眼睛被浸湿得太快,以至于还来不及表达什么,眼泪就先一步将它们掩去了。
钟情不管这些。
他走到自己的衣架旁,取出卡夹,将卡一张张抽出来,拍在了书桌上。
“你讨厌我也没关系,打我也没关系,这些全都给你,你觉得高兴就可以。”
隔着夏夜的微茫,钟情远远朝秦思意望了回去。
对方的脸上再没了先前的激愤,只剩下泪水一滴接着一滴地掉下去。
“你这样根本就不是喜欢啊……”
秦思意轻絮地呢喃。
“你只是太想要一件得不到的东西了……”
钟情试图反驳,可直到最后也只是张了张嘴,没有半点声音从喉咙里传出来。
他也许是被秦思意说中了,让简简单单的几句话钉在了原地,无望地开始怀疑,自己一直以来的‘喜欢’究竟是否只是披着纯真外衣的占有欲。
第114章 离别
『一场对他年少心事的残忍谋杀。』
秦思意挑在了第二天下午回斯特兰德。
毕业生们早早将行李箱堆在走廊的墙边,他也不例外,整齐地把几个黑色的箱子码放在一起。
事实上,他并没有再特地进一次寝室的必要。
他的私人物品已经全数收在了箱子里,剩下的就只有钟情上了锁的抽屉内部,那些他曾经默许的私藏。
周末有一场画展,正巧赶上钟情最近在准备申请资料,对方本人在展上得到的评价或许会与作品同样重要。
秦思意不认为在经过昨晚的争执之后,钟情还会赶在这种时候回来。
他于是在工具间里翻出一把螺丝刀,收在口袋里,偷偷带进了寝室。
抽屉被拉开的瞬间,一滴汗珠顺着秦思意的脸颊掉了下去。
正巧落在张透明的压花书签上,将原本就压碎了的花瓣砸得更为纤弱地颤了颤。
秦思意支着抽屉的边缘喘气。尚未换下的校服板正地束缚着他的躯体,他扯了扯领带,继而胡乱把抽屉里的东西抓出来,丢在地上,一边克制地抿着唇,一边发了疯似的不断去踩。
一颗柠檬吊坠显眼地从被扯断的链子旁滚出去,骨碌碌撞在墙角,稍稍晃了两下,停在了秦思意模糊的余光里。
他扭头去看,做工粗糙的塑料饰品甚至早已掉了漆。
但钟情很小心地将其收藏着,放在一个专门的首饰盒里,把它当成了一件稀有且昂贵的藏品。
秦思意走过去,缓慢地蹲下了。
他用食指戳了柠檬一下,避开可能剥落的部分,格外小心地点在已经看不见涂料的地方。
“对不起,就当是我的错吧……”
小小的吊坠最后去了一个秦思意都不知道的地方。
它被丢进了休息室里的公用垃圾箱,大抵都不需要再去翻找,这天的太阳落下,它就会变成液压机下一小片普普通通的化工品。
秦思意撕烂、剪碎、折断了一切钟情试图留作纪念的物品。
他明白最开始是他自私地放任钟情。因此,在离开之前,他有必要消抹所有由自己一手造成的错误。
纸屑、粉末、碎片与午后的阳光一起铺散在寝室的地板上,若是不出差错,画展结束之前就会有专门的工作人员来清扫。
秦思意一面残忍地希望钟情能够认清现实,一面又祈祷着对方能够在释然中结束这场漫长的‘折磨’。
他最后留下了被自己销毁前页的日记,厚厚一叠纸张不翼而飞,在书脊的内侧留下连片的空缺。
但是那些都不重要了,只要剩下秦思意留给钟情的临别赠言就好。
——1月20日,小雨转阴。真恶心,以为我不知道吗?怎么会有这么恶心的人?不要再这样看着我了!
他在这个初夏重复着将冬天的日记抄录了无数遍,铺满整洁的横线,将微微泛黄的书页,变成了被混乱墨渍浸透的废纸。
——钟情。
一样的姓名重新回到了秦思意的日记本里,只是这次落笔时他不再怀着忐忑的悸动,而是麻木地听着心跳一点一点沉了下去。
秦思意没有办法温和地让钟情离开,这样言不由衷的伤害已经是他能想到的最好的解决方案。
——
很难说夏天对于钟情意味着什么。
它可以是与秦思意的相遇,也可以变成与对方的离别。
钟情没有留到画展结束,甚至还没有等到他为受邀的艺术评论家们讲述自己的创作理念,他便亟不可待地跑出了展会所在的大楼。
舍长告诉他的航班根本就是假的,秦思意的护照号码根本就不在更晚的航班上。
他跑下大楼前的台阶,又奔往斯特兰德被夏日浓荫遮蔽的庭院。
陆陆续续已经有学生被家长接走,欢欣雀跃地用各自的母语交谈着,掩不去的都是对未来的期待。
钟情挤开人群,开始向通往寝室的楼道跑。
他两步并作一步地飞快往楼上迈,终于在转角的平台上看见了一道清瘦的身影,穿着干净的白色衬衣,静谧且斯文地踩下了象征着离别的第一级台阶。
“学长!”
钟情无序地喘息,喉咙里一阵阵泛起由暑热与奔跑后的不适所产生的粘滞。
他小心翼翼咽着口水,生怕秦思意会因此责备他的不礼貌。
然而后者仅仅让眼帘倏忽抬了一瞬,即刻便落下,同一个陌生人擦肩似的,沉默着从钟情身边绕了过去。
他最后看向钟情的那一眼其实和初见极像。
包含傲慢,不耐与冷淡。唯一不同的便是,此刻将要离开的秦思意又多上了一些厌恶和隐约而晦涩的不舍。
——钟情,钟情。
他在这场无声的告别里不断默念对方的名字。
秦思意怎么可能真的去讨厌钟情,他偏爱都来不及。
——
很多年后钟情还是会想起这个夏天的午后。
斯特兰德结束了漫长的改建,阳光越过没有脚手架遮挡的窗口,碎在地上,把一切都照成玻璃或是水晶一样璀璨而脆弱。
他的心底有一种和痛苦与不舍一并冒出来的情绪。像堆满了冰块的透明杯壁,哪怕将水汽抹去多少次,它们也仍旧不依不饶地滋生,‘噼啪’化作砸在胸腔里的眼泪。
——真恶心,以为我不知道吗?怎么会有这么恶心的人?不要再这样看着我了!
——钟情。
他盯着空落落的抽屉看了许久。
半晌,抽离又飘忽地将目光挪回了一片狼藉的室内。
秦思意的日记就放在最醒目的位置,嘲讽似的,将钟情的心动贬得一文不值。
他第一次感受到对方描述过的不适,从胸腔里泛起酸涩,变成蔓延至身体每一处的恶心,让他混沌崩溃,抓心挠肝又无处发泄。
“去死吧!去死吧!”
钟情干脆撕掉了那本日记,抬手一扬,看着纸屑散成灿亮光束中美丽的蝴蝶。
它们最终落在地上,和曾经他最珍惜的收藏躺在一起,间错着铺开满地的垃圾,被他一遍遍拾起又砸下。
“秦思意!你怎么不和林嘉时一起去死!”
钟情止不住地咒骂,睫毛却莫名沾湿了,朦胧模糊掉视线,只剩下浓绿的树荫,越过叶片的光斑,还有地上再也拼不好的碎屑。
他开始像小孩一样抽抽搭搭地哭,半点也看不出学校要求的端方妥帖,耍赖似的坐在墙边,要等更久以后才会被布莱尔先生发现。
——
斯特兰德的台阶有32级,走到下一层却需要34步。
多走的两步匀在转角。
如果秦思意对向而行,恰好就能和钟情相遇在封闭的玻璃花窗下。
钟情想象过许多次那样的场景,可真正记得的就只有对方离开的夏天。
窗外的枫树掩出铺天盖地的浓荫,阳光从叶片的间隙落进来,变成婆娑树影间一朵朵盛开的,金色的小花。
秦思意多走了两步从钟情身边绕开,没有停留,也不曾告别。
斯特兰德的空气里有与夏日交织的冷调香气。
秦思意走后,就只剩下炽热与潮湿陪伴着钟情。
对于钟情来说,秦思意的离开并不算是离开。
——那是一场对他年少心事的残忍谋杀。
第115章 疾病
『秦思意不懂得珍惜,钟情就只好将葱茏的温柔长长久久地封存回心里。』
见到赵则的那天,秦思意正要去行政楼办休学手续。
他转进雨季里过于昏暗走廊,恰好与对方撞上,将赵则的步伐截停在了光线不佳的拐角。
秦思意一眼就能看出后者喜欢他。
喜欢他的年轻,喜欢他的安静。
他在这两年间路过市郊的一座小院许多次,那些从高级轿车里出来的男人也爱用一样的眼神看他。
不是欣赏,也并非惊艳,而是一种对廉价玩物纯粹且直白的审视。
如果秦师蕴与李峥的纠葛只停留在离婚诉讼得到判决的一刻,那么秦思意或许也会在多年以后成为从正门被迎进楼中的一员。
可大抵是舍不得他变成一个再普通不过的纨绔,命运之神顽劣地在他十九岁的秋末随着暴雨送去了一场新的灾难。
秦思意天真地以为只要父母的离婚案被执行,一切便都可以尘埃落定。
秦师蕴与李峥旷日持久对财产的分割意外地得到了公正判决,江城的媒体热闹了几日,很快又换上新的标题,报导起了李卓宇的母亲在数十年的期待后,终于要等来盛大的婚礼。
照片上的女人幸福地微笑着,脖子上戴着的是用一台蝴蝶座钟换来的天价珠宝。
她依偎在合法丈夫的怀里,被填充物支撑得过于饱满的脸上没有任何一丝细纹,鲜红的唇色将她的嘴巴变得好像一圈沾了血的铡刀,迫不及待地等着将李峥捕来的猎物吞进去。
暴雨带来的水汽彻底消解了夏日的余热,此后的每一缕空气都预示着肃杀的冬季即将来临。
曾与秦思意的外祖父交好的几位非诉律师在新一轮诉讼开启后集体倒戈,提供有利于李峥的材料的同时,也将秦师蕴为挽救秦氏所做的努力统统变为了罪证。
并购重组,股权分割,退市重整。曾经得到认可的方案,如今却被相同的人全盘否定。
她为留下父亲的遗产所做的每一步都是错的,殚精竭虑,倒头来却困死了自己,亲手将最想留住的全部拱手送给了李峥。
秦师蕴此后的自由靠的是‘和解’得到的怜悯,以及她可悲且彻底的‘疯病’。
她日复一日地坐在城央的窗后,望着根本不可能看见的老宅,在那年冬至的夜晚,突然对着秦思意说到:“爸爸,我想抓蝴蝶。”
她已经不再年轻了,眼角眉梢都爬上了昭示岁月的褶皱,一丝丝一缕缕勾出曾经美好的轮廓,呈现的却是孤独而陈旧的衰败。
秦思意愣了一下,迟钝地答应了,在第二天起了个大早,雾还没散便跑到市区打听起了哪里有捕蝶网卖。
李峥在判决后彻底与秦家母子撕破了脸。秦思意没有经济来源,不敢像以前一样去花卡里剩下的钱。
他精打细算地从公交车换到地铁,最后步行来到花鸟市场,从一家没有点灯的店里买到了一柄落了灰的小网。
——
“我买了点水果,你在家吗?”
秦思意在这天傍晚给林嘉时打了个电话。
后者成了他唯一还能够依靠的人,在最焦头烂额的那几个月里,只有对方愿意耐心地教他,该如何真正地独自生活。
秦思意每周都会去看望林嘉时的外祖母。
老人好像都是一样,在另一半走后迅速地枯朽衰弱,也查不出具体的病因,只能归结为从年老到死亡的必经历程。
他把装着水果的塑料袋轻手轻脚地放在了客厅的置物柜上,外婆早早睡了,林嘉时开门的动作格外小心,连带着秦思意都不自觉地将话音压得更低。
“周末我就不来了,中介说有人想看城央那套房子。”
“要卖出去了吗?”
林嘉时把秦思意带进屋,重新将门关上,隔绝了楼道里日夜盘旋的寒风。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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