这带来短暂且虚假的暖意。但很快,南方冬季的湿冷便又覆盖住裸露的皮肤,一寸寸地渗进了起球的毛衣。
“不知道。之前那些人都是看过就没后续了。”
秦思意讪讪笑了一下,大抵是想跳过这个话题。
他将视线往房间里投过去,轻声问到:“外婆这两天还好吗?”
金钱与疾病成了两人在一切对白里绕不开的主旨,兜兜转转回到因贫穷和窘迫织成的困境,仿佛关于斯特兰德的回忆不过是一场虚构出来的华美幻梦。
林嘉时没有正面回答,指尖收在掌心攥了几下,含糊地答到:“还是那样……”
老人的死亡其实是一件得以预见的事,秦思意的目光越过逼仄的客厅,望向房间里那叠厚厚的被子,他根本看不见对方行将就木的躯壳,只有一旁的家用监测仪不断地变化着数据。
说不清是不忍还是害怕,秦思意将目光移开了。他沉默了一阵,稍显回避地继续道:“等房子卖了,我一定先把钱还给你。”
和申请到了defer,仍有机会回到L市的林嘉时不一样,秦思意的青春原本应当止步于飞机从机场的跑道上抬轮的一瞬。
他那时因为看不见半点希望的未来而惶惶不可终日,一度需要依靠阿普唑仑才能够得到睡眠。
混乱糟糕的现实世界逼迫他极度短视地活着,少年时期学到的所有理论都没办法带来实质的帮助,只能让他在清醒的时刻愈加崩溃与无望。
林嘉时就像破开黑暗的一把利刃。他或许没能为秦思意带去即刻的光明,但却切实地替对方找到了一条似乎裹藏着美好的崭新道路。
他在一个午后递给了秦思意一张高复机构的宣传单,继而用一种家长式的语气说:“这么下去也不是办法……我这里还有点钱,要不然给你报个班吧?”
这是秦思意第一次后悔自己没有收下钟情心甘情愿摆到他面前的卡。
他看着林嘉时手里的传单,妥协与不甘在脑海中不断纠缠,末了变成一个用以掩饰自私的问题,低着头小声问到:“那你怎么办?”
“我还有大半年的时间呢。要是比赛能拿第一,算上奖学金,一年的费用马上就有了。”
或许是怕秦思意不信,林嘉时又在之后玩笑着嘱咐到:“等我回了L市,外婆就要你帮我照顾了。”
他揽着对方瘦削的肩膀,在难得漏进了光的楼道里轻笑,眉眼浅浅地弯起来,似乎真的就不需要秦思意再多去烦恼。
——
回到城央时天已经彻底黑了。
江城的冬天日落太早,不过是在路上眯了一会儿的功夫,再睁眼,窗外便已经看不见夕阳坠落前最后的晖光。
秦师蕴如今不喜欢开灯,夜色便透过玻璃映了满墙。
家里的东西早在数月之前就卖得差不多了,只剩下些曾经秦思意认为不值钱的零碎玩意儿堆在角落里占地方。
客厅在没有了家具之后愈发显得空旷,白色的连纹地砖上星星点点沾着些红,延伸向秦师蕴脚边被她胡乱拔掉的留置针,被月光照得宝石一样,仿若一粒正闪烁着的血色碎钻。
秦思意开门的时候,母亲的手背上其实已经结了痂。
但她还是在落了灰的吊灯下哭,一会儿是克制的啜泣,一会儿又成了放肆的嚎啕。
秦思意已经习惯了这样的场面,他没有说话,将冷透了的晚餐在一旁放下,走过去,温柔地将早晨买的捕蝶网递到了对方的手里。
“可能还要再等几个月才会有蝴蝶。”
他没有多余力气,说话的声音轻得好像飘浮在寒冷的冬夜里。
秦师蕴在握住捕蝶网之后短暂地安静了几秒,没过多久,跟在一声抽噎之后莫名接着哭了起来。
她好像是因为疼,又或许是为了别的什么。
秦思意不敢花心思去猜。
他陪着母亲把饭吃完,紧赶慢赶地回学校去上晚课。
内湖桥上的路灯遥遥照亮了对岸,他在经过时恍惚看见一道高瘦的身影,不自觉地便朝着那面奔去。
然而才过了湖心,秦思意就看清了那不过是一株落了叶的银杏,被拱起的桥面遮去小半,狡诈地变成他假想中最渴望见到的人。
水波倒映在他的脸上,摇晃着融成眼眸里泠泠的月色。
他终于承认自己还是会想到钟情,并非倏忽闪过的须臾,而是持续且不曾湮灭地存在于每一个瞬间。
秦思意自以为是地说过许多大道理,严苛地用自己都达不到的标准去要求对方。
可现在的他却迟钝地意识到,原来最舍不得的未必是一次次剖白真心的钟情。
后者不过是在最青涩纯真的年纪试图将自己认为最好的东西送给秦思意。
而他非但不领情,还将那些纯粹的悸动碾碎了,毫不怜悯地一次次当着对方的面说出鄙弃。
秦思意明白钟情不会原谅自己了。
或许怀着懵懂迷恋的少年愿意一而再,再而三地原谅。
但秦思意早已在离别的前夜亲口截断了自己的退路。
他那时哀郁地看着钟情的眼睛,看对方压抑到几乎魔怔地蓄起泪水。
钟情实在是太乖了,哪怕秦思意的话再残忍、再沉重,他最终也还是克制着没有反驳,安静地听完了所有歪曲他真心的谬言。
——你只是太想要一件得不到的东西了。
秦思意知道钟情听进去了。
楼道里擦肩而过的一面是对方留给他的最后一次机会,秦思意不懂得珍惜,钟情就只好将年少葱茏的温柔长长久久地封存回心里。
第116章 搁浅
『一切都会重新步入正轨的。』
20岁这年的生日,林嘉时过得并不开心。
他的外婆在除夕的前夜陷入了半休克的状态,医生在抢救室外打量了这个衣着朴旧的少年一番,直白地说到:“老人家其实年纪到了。你们家里面商量一下,要进ICU抢救也可以,但是也就拖拖时间了。”
医院走廊里的灯是冷白色的,和街上张灯结彩的大红形成了强烈的对比。
林嘉时一度以为马路对面那片广场上的音乐还在自己的耳边回响,节奏欢快地一遍遍循环着恭喜发财和好日子。
他窘迫地将手在身前攥了攥,这年冬天实在是太冷,才离开地铁站没多久,指尖便被冻得几乎失去了知觉。
那双手以往只会在握笔的位置生着斯斯文文的薄茧,可现在却长满了冻疮,在医院的暖气里隐隐约约地开始发痒。
“你们家大人什么时候来?要么你现在赶紧打个电话问问父母。”见等不到回答,医生又催促似的说到。
林嘉时被这句话问得愣了一下,片刻后反应过来,尴尬地笑着说:“我爸妈都不在了。”
他注意到医生在之后陷入了沉默,因而体贴地再没有去拖时间,垂着头组织了番语言,踌躇地回答到:“还是回家好了,要过年了。”
ICU的费用高昂,林嘉时却才将将凑齐来年回L市的费用。
秦师蕴的房子直到现在都没能卖出去,纵使秦思意有心,可到底还不出林嘉时借给他复读的那些钱。
后者只能认下自己的自私,凉薄到舍不得给一辈子为自己操劳的外祖母多一点的时间。
他最终僵着手签下字,叫了辆车,在除夕的烟火里将他们送回到那个建造于上个世纪的破旧小区。
或许是过年的缘故,司机从头到尾都不太愿意接触担架床上濒死的老人。
林嘉时在对方离开前深深朝车窗内看了一眼,末了跑过去,一边道谢,一边额外多转了一个数字吉利的红包。
他在新年到来的前一刻将生日的长寿面盛到了碗里。
超市买来的面条不像手打的筋道,没等夹到嘴边便断成了两截,‘啪嗒’掉在外祖母的床头柜上。
林嘉时握着筷子在床边发了会儿愣,神思飘忽地不知道想了些什么。
半晌,他轻柔地将碗筷搁下,从抽屉里拿出自己的药盒,取出一片当时开多了的止痛药,无比熟练地咽了下去。
——
外祖母的葬礼要比外祖父更简单许多。
林嘉时不懂什么留下来的规矩,又恰好赶上正月,只在家里守了两天夜,到了预约的时间,便让火葬场的车把老人拉走了。
他依稀记得一点外祖父去世时的流程,一路絮絮叨叨按照印象在嘴里念。
下车的一瞬,手里好好燃着的香莫名其妙在无风的晴空下熄灭了,他后来在等待领骨灰的时间里上网查了一查,有人说这应当是后嗣断绝的意思。
现在的林嘉时不讲究这些,他甚至分不清活着和死亡哪个更有意义。
他麻木地跟着命运向前走,以至于真正捧起那个木匣的瞬间,他其实更多地感受到了一项使命终于完成后,骤然的松懈与解脱。
林嘉时现在再也不用为了外祖母的健康担心了。
他不用每天提心吊胆地去想老人的身体状况或许还会需要巨额的医疗开支,也不用时时刻刻地犹豫自己到底要不要重新回到L市。
他只要好好比赛,再多拿几笔奖金,把仍旧让他放心不下的秦思意安排好。
一切都会重新步入正轨的。林嘉时想到。
只要他顺利地毕业,只要他有能力赚到钱,只要那些止痛药能够继续抵消掉来自身体内部的疼痛。
——
开春以后比赛渐渐多了起来,除了马拉松,林嘉时还参加了一场业余的泳赛。
他是奔着第一名的奖金去的,可是愈发频繁的不适到底在关键的时刻影响了发挥,最终与两万的现金失之交臂,只得到一台对他来说无甚用处的立式空调。
他把空调挂在网上卖了,换了几百块钱,又垫了些做家政赚来的工资,拿它们给秦师蕴请了个半天的护工。
外祖母去世后,空闲下来的林嘉时接过了照顾秦师蕴的工作。临考前的学业繁重,秦思意搬去了学校的寝室,只在周末下课后抽空回来看看。
日子似乎就这么安定下来。
林嘉时负责解决经济与生活的问题,秦思意则将重心放在暂且虚无缥缈的‘前程’二字上。
偶尔有人来看城央的房子,林嘉时便带着秦师蕴出去,在附近的公园里逛一逛。
后者总爱问他一些过分幼稚的问题,比如为什么这个季节还看不见蝴蝶,又比如她什么时候才可以拥有一只亲手抓到的蝴蝶。
林嘉时骗对方说要等到春末,秦师蕴便就幼稚地伸出小指,认真地说要和他拉勾。
和秦思意一样,他时常会不知道该怎样和后者相处。
秦师蕴如今衰老得厉害,那头曾经柔顺卷曲的长发被剔短,变得斑白而凌乱,久未打理一般,横七竖八地呲在脑袋上。
她用长满皱纹的脸庞对着路人微笑,嘴角扬起来,皮肤却耷拉着向下,构成令所有人都毛骨悚然的恐怖面容。
可即便如此,她的心又像个小孩,说出口的都是些不着边际的话。
除了上班的时间,林嘉时都在尽职尽责地管着她。
秦师蕴似乎一直以为自己仍活在父亲为她从世界各地搜罗蝴蝶标本的十三岁。
哪怕仅仅是窗外枯死的玉兰树上飞过鸟雀,她也会兴致勃勃地握着捕蝶网,说要去庭院里抓一只送给父亲的蝴蝶。
——
真正见到春天的第一只蝴蝶时,林嘉时的雇主正在和他抱怨孩子的三分钟热度。
刚上小学的女孩正是对所有美好事物好奇的时候,才学了几天的大提琴,转头又和妈妈说班上的同学都在学钢琴。
雇主夫妇算不上中产,只是条件稍好的工薪家庭。
要不是两人都忙着工作实在抽不出时间,加上林嘉时要求的工资比市面上绝大多数家政都要低,他们也不会想着平白地花钱雇个人做饭和打扫卫生。
听完对方的困扰,林嘉时恰巧将视线落向了小区绿化带里一株仍开着花的玉兰树。
他有些突然地想到了秦思意,于是试探着提起:“我有个同学钢琴和大提琴都学过,他暑假应该有空,要不让他来带囡囡学琴?”
“收费呢?贵吗?”对方问。
“不贵的,阿姨您看着给就行。”林嘉时说得格外小心,脸上陪着笑,再也没有半点曾经站在学校演讲大厅里的样子。
大抵是看对方还有些犹豫,他又接着说了一句:“我同学就是想挣点零花钱。阿姨您不用考虑市价的。”
“那他水平怎么样啊?”对方不放心地继续到。
“他以前经常拿奖的,阿姨您不用担心。到时候您先让他给囡囡上两节课看看也可以。”
——
事实上,林嘉时的本意不过是为了秦思意之后的生活考虑。他很快就会回到L市,而后者不可能永远靠他的接济活着。
他需要为秦思意找一份时间灵活且可以立刻上手的兼职。眼下看来,教小朋友学琴,实在是一个再好不过的机会。
此刻的林嘉时尚且不知道,那张早在几个月前就订下的机票,最后并不会带着他的躯壳与未来一起去往遥远的异国。
被药物隐藏的病症没有同他祈祷的一般被拖延到数年以后,它们积压了太久,以至于爆发的瞬间,就如同秋季的山火,扑不灭也烧不尽地迅速蔓延开来。
第117章 迷津
『钟情已经不知道哪个才是他真正想要的答案了。』
收到录取通知的那天,秦思意正在透析室外等着林嘉时出来。
快递员打给他的电话并没有带来喜悦,反倒叫他愈发煎熬地开始为之后的生活焦虑。
城央的房子拖拖拉拉始终没能卖掉。
普通人买不起,买得起的人又讲究些说不清的东西,到底还是嫌发生在秦家母子身上的事情晦气。
秦思意对着林嘉时的病情干着急,眼看对方用祖父母仅剩的积蓄去买药、做透析,自己却束手无策,只能如同路人一般,自始至终地旁观。
“等会儿是不是还要去教囡囡弹琴?”
林嘉时开门的时候天已经黑了。医院的走廊上看不见室外的光亮,两人要等出了电梯才会注意到外面下起了小雨。
江城的又一个夏天来临,伴随台风与潮热的空气,带给人近似于溺毙的窒息感。
“嗯。”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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