王晔却没接收到他的暗示,只同情无比地瞧着两位上了岁数的老妪。
祁峟:……
废物点心。
王晔沉浸在吃瓜看戏听八卦的第一线,浑然忘了自己肩上的职责,他眼睁睁看着两家老太太停止了拌嘴嘲讽,心里茫然,“你们都讲完话了?”
“是的。”
“开心了?”
两位老太太违心地点头。
祁峟不忍直视,他连忙开口,对着小男孩的母亲道:“你名下的土地你自由支配,想传给谁就传给谁,想怎么用就怎么用,只一点,不许卖给旁人。”
“若是真混到卖田求生的地步,记得去京兆府或户部巷,将土地卖给朕!”
年轻母亲点头应是。
祁峟心里满意,他微微一笑,看向寂静的人群,“不光是她,大家伙都一样;你们手中的土地若是需要转卖,只能通过官府转卖给朕。”
众人自是附和,但也有胆子大的提出质疑,“那我们死了,土地传递给儿孙,需要均分吗?”
祁峟微笑,“那就是你们的家务事了。”
“那儿子生孙子,孙子生曾孙,家里人数越来越多,土地的分量却一成不变,那我们该如何养家糊口呢?”
祁峟沉默,他还真没细想过这个问题。
虽然每隔五年十年,重新统计人口、登记户籍,清丈土地是历朝历代的普遍做法,可……,这种跟利益密切关联的活动,豪强地主是百分之一万会和地方官府勾结的。
届时,不说把农民缺少的土地补足;
不把农民的地划分给乡绅都算是好的。
这种频繁性、短周期的活动,效果好与不好,全看地方官的良心,其中可供操作的空间太多太泛了。
除非建立一支遍布基层的、只效忠于皇帝的监察队伍--逡巡全国,威慑百官。
但祁峟很快否定了这个想法。
只效忠于皇帝?
他又不是三岁小孩,他能信这个?钱和权,名与利,才子美人,佳肴美食……,这桩桩件件,哪样不比他祁峟这个皇帝诱人?
军队的士兵忠诚他是因为他祁峟会按时按点的发放军饷,士兵战死了会第一时间发放体恤金,打了胜仗从不拖欠奖赏,前线断了粮草医药他也不会装死,掘了老皇帝的坟都要凑齐物资……
等他们老了回乡,还会赏银赏地……
那群在前线卖命的将士们知道,这样把兵士当人的皇帝,过了这村,就没这店了。
至于地方官员、监察官员,人家读了那么多书,吃了那么多苦,历经千辛万苦成了站在帝国顶端的人上人,让他们只忠诚于皇帝?让他们虔诚地服务人民?让他们不贪不抢做个清官好官?
属实搞笑。
给他们赏钱升官?
人家还不一定看得上那俩歪瓜裂枣。
清廉正直、忧国忧民的好官也不是没有,只是不多,属实是出一个就能名垂青史的程度。
祁峟含糊了这个问题,只回答道:“若是村子里有荒芜的田,家里又有充足的力丁,那么这些土地可以被开垦出来,私人占有。”
“土地被私人占有的前提,一是无主,二是保证自家人种。”
“至于其他的事情,按照原先的规矩来。”
众人也没什么异议。
政策的颁发不是一开始就趋向百分百完美的,胖子也不是一口气就能吃成的。
他们选择相信朝廷、相信皇帝。
祁峟强调完分土地的事,注意力转移到先前的小男孩身上,他漆黑的眸孔里闪着深邃的光,看向小孩的眼睛无端带着慈悲。
小男孩被他瞧怕了,忙从他母亲身下跳下来。
祁峟眼尖的察觉到这位年轻的母亲在孩子落地的一瞬轻松地换了口气,他嗤笑一声,“三岁看老,祖先诚不欺我。”
小男孩被他笑的胆颤,下意识往他奶奶怀里钻。
祁峟却不如他愿,命令暗一上去抓住他,声音悲悯,道:“你这孩子,也算因祸得福。”
“这心性歪了的孩子,应该去学堂接受圣人智慧的熏陶,朕好人做到底,就送你去学《孝经》和《道德经》吧,两本书各自默写五十遍,错一个字、涂一个墨团,打一下手板心。”
小男孩不知道《孝经》和《到底经》是何物,只在听到打手板心时吓得浑身颤抖。
他不要挨打,他最怕挨打了,挨打可疼了。
祁峟看着小孩的不服气,看着周遭百姓不解的神情,悠悠道:“南越国那几位良心烂了的前任王子,也受得这样类似的惩罚。”
“区别在于他们还需要去砖窑里烧砖,而你不需要。”
祁峟声音蛊惑,“你只需要背书、默写、顺带去煤窑帮工即可。”
“你还小,嫩胳膊嫩腿的,去厨房里帮厨,挑水生火摘菜洗碗……,一天劳作三个时辰即可。”
“等你十二岁了,就可以下煤窑挖矿采煤了……,一天劳作六个时辰,就刚刚好。”
“瞧瞧朕对你多好,朕还体谅你年岁小,亲自为你安排了清闲活计,还不快谢朕。”
祁峟声色散漫而凉薄。
孩子他奶忙拽着孩子跪下,“谢陛下不杀之恩,万岁万岁万万岁。”
小男孩再怎么顽劣调皮,也不敢在祁峟面前撒野,只不情不愿地跪下了,被奶奶摁着磕头。
祁峟慢腾腾受了祖孙二人的礼,从容淡定地摸了摸金丝衣服上栩栩如生的刺绣,心道自己真是天下第一好人:砖窑向来不是人待的地方,冬日里还好,蒸腾的热气还算得上是驱散寒冷的利器;可这夏日一到,那炙热的高温闭塞的环境,活生生人间炼狱的存在。
他怜惜这坏小子岁数小,又是实实在在的大祁子民,就没舍得让他去做那些外乡战俘的活计。
他可真是个好人。
只是可怜南越那些个养尊处优的王子,马上就要经受非人的炎热酷暑喽。
祁峟处理完闹剧,京兆尹王晔终于从游神的状态中恢复过来,他看了眼孩子的母亲,又看了眼孩子的奶奶,犹豫再三,还是开口,“陛下,这就结束了?”
祁峟声色冷淡,“嗯。”
“没后续了?”
祁峟:……
“不确定。”
祁峟不太想跟这个脑回路清奇的人讲话,处理完案子也没多呆,迅速召集了商熙王晚成入宫议事。
商皎姑娘听着哥哥要进宫,忙求了太后带自己去雍和殿凑热闹。
夏妍也对商熙王晚成的突然入宫感到好奇,脑海中权衡了一番利弊,最终决定带着商皎去一趟雍和殿,会会陛下。
商熙两人一进宫,祁峟就把农人抛给他的问题讲出来,“我们按人头给奴隶分了土地,再过个十年二十年,这些农家的人口越来越多,而土地数量却相对固定,他们又该如何养家糊口呢?”
王晚成立马开口,“稚子成年,将他名下的土地在旧有规模的基础上扩大;新生子足岁,为他分割土地。”
“个人名下的土地,死后注销,归还朝堂。”
“土地不得在一家一姓中传播。”
祁峟面沉如水,“这确实是个法子,只是这样做,县衙的官吏怕不是会忙死。”
旁听的夏妍跟着点头,“划分土地是项大工程,这样足岁一次、成年一次、死亡一次……”
“若是女子出嫁,夫婿不在本村,那女孩子大婚还要转移一次土地。”
“县衙的地图文书恐怕会堆积如山,查阅起来也艰难。”
王晚成也觉得这个法子不太现实,主动闭嘴。
商熙也开口了,他沉吟道:“若是以村为单位,一个村的人耕种固定方位、固定面积的土地,耕作劳动一块进行,秋天收上来的粮食交完税后按人头平分,成人分大头,小孩分小头。”
祁峟听完后沉默更深,他狐疑地开口,“那如果一对夫妻生了八个小孩,就意味着这个家庭的妇女常年处于孕期状态,实际上他们家只贡献了一个成年劳动力;秋天的时候他们家却可以分得足足两大八小十份粮食。”
“另一家有一对夫妻一对老人四个孩子,他家可能有一到四个完全劳动力,极端情况下,他家只用贡献一个劳力,就可以坐收四大四小八份粮食。”
“而那些没有小孩、没有老人的家庭,是不是太吃亏了。”
夏妍下结论,“这样忒不公平。”
“而且保不准有些懒人偷懒,想不劳而获、少劳多获……,长久以往,大家都躺在家里懒的下地了,懒人可能会想:村里收了粮食肯定会分我一口饭吃,反正饿不死我,我为什么还要努力;勤快人可能会想:我累死累活一整年,收的粮食居然还要分给外人,真是离谱,这活菩萨谁爱当谁当,反正我不当,睡觉偷懒多快乐,爽飞了!”
王晚成跟着补充了句,“而且,分粮食的时候,看着是公平的,大家是一样多的。”
“但万一这个村长有私心,私下里给儿子亲戚多分点,这谁能知道。”
沉默许久的商皎讥诮开口:“甚至不用私下里贪墨。”
“其实分粮食跟收粮税的区别不大呢!当官的收粮税的时候,米斗的度量看着一样,但这其中蕴含的深深浅浅的讲究,可不在少数。”
“谁不知道衙门那些小厮,收亲戚朋友家的粮食时,米在米斗里凹出一个小山洞;收陌生人粮食时,米在米斗里凸出一个小山包;两相抵消,多的粮食最后都掉进了自家的口袋。”
“那分粮食的时候,低一点矮一点,粮食不就省下来了吗?”
祁峟惊诧,他还是第一次听说这样的事,原来收个粮税都有这么多弯弯绕绕,怪不得穷者日穷而富者日富呢。
第59章 淮南王妃
祁峟冷肃着脸,心底骇浪滔天,面上却丝毫不显,他殷切地瞧向商皎,“商姑娘见多识广,可否替朕解答疑惑?”
商皎半点不矫情,她步履轻快地走到大殿中间,微微弯腰屈腿,“陛下,我大祁土地按亩收税,有多少土地就交多少粮税,人丁数量的多寡不影响征税结果。”
“这样做虽然避免了‘富户享田万亩,交税不过百十来亩’的窘境,但也淡化了人丁与土地的关联。”
“小女子愚见,按照农户家中的人口数量划定其家庭占有土地的上下限,高于最高标准的土地罚没;低于最低标准的补足封赏。”
祁峟紧拧的眉头轻轻散开,“以人口基数为标准,以一家一户为基本单位,使土地面积在合理区间内弹性变化,此法妙极。”
商皎笑容含蓄,“陛下谬赞。”
祁峟很是郑重地起身,将商皎引至御案左侧,亲自铺平宣纸,将狼毫毛笔递给商皎,又从小柚子手中接过砚台墨条,亲自磨墨,手上忙碌的同时,嘴也没闲着,“姑娘你说,这个上下限的标准,又该如何制定呢?”
“下限好说,饿不死人的最低标准。”
“敢问上限呢?”
商皎从容不迫地接过祁峟递来的毛笔,虚虚在纸上画了俩圈,“无需奴役他人的情况下,一家人能够耕种的最大面积。”
商皎洁白柔韧的手腕轻轻一转,墨水填满了一个饱满的圈,“这是底限,饿不死人即可。”
商皎修长的手指轻轻抬起,墨水又晕染了一个半圆,“这是上限,比底限多一半。”
年轻姑娘璀璨漂亮的眼睛噙着笑,“定死个人占有土地的上下限,那么这个家庭占有土地的标准范围也就出来了。”
祁峟笑了笑,少年人紧绷的脊背稍稍放松,“姑娘所言极是。”
夏妍也紧跟着开口,“安南土地肥沃富庶,一亩地便足以养活一口人;溪南、北境等地土壤贫瘠,三亩地尚不足以养活一口人,依臣愚见,这上下限的标准,也要因地制宜的好。”
祁峟轻轻旋转手中的毛笔,墨水溅到了脸上也混不在乎,他淡淡开口,赞同夏妍的说法,“夏爱卿所言在理。”
王晚成却开口,道:“个人占有土地的上下限,这问题不是又绕回来了?”
“成年的男人和女人,少年的男人和女人,老年的男人和女人,这六者占有土地的上下限,直接就形成了六个标准。”
“如此看来,商姑娘的法子,也是纸上谈兵,华而不实罢了。”
商皎沉默不语,倒是夏妍主动替她开口解围,“缘何就是六个标准?”
“把男女的差异隐掉,年龄标准只论成年与否,就只剩两个标准了。”
“虽说女子十五及笄,男子二十加冠是为成年,但为了减缓地方官吏的工作难度,把成年的界限卡在十二岁--以一大旬为界,也是合乎情理的。”
祁峟赞许地瞥了眼夏妍,心里欣慰极了。
便是女人的气力天生比男人小,女人们也不会嫌弃手中的土地多了烫手!
就像人老了,吃不下饭了,干不动活了,躺在床上生活不能自理了,就像婴幼儿一样仰赖她人鼻息才能存活,也没人敢像对待婴孩一样对待老人。
没办法,社会地位摆在哪儿,尊老爱幼,贪念钱财,是天经地义、再正常不过的事。
商熙也开口,他拱手抱拳,声音恭敬但不失严厉,“那敢问太后,如此一来,是按我朝旧例征收土地税,还是效仿先朝征收人丁税,亦或是双税并征,两者并行?”
夏妍淡淡开口,也不恼怒商熙的冒犯,“自然是按照我朝旧例,单征土地税。”
商皎紧跟着开口,“收了地税的同时当然不能征收人头税啦,横征暴敛要不得!”
一群人吵闹,祁峟面上带着笑,心里却不轻松,土地分配的事情是扎在他心头的锐利的刺,又坚又硬,一日不得妥善处理,他就一日睡不好觉。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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