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啊?
“先送他回家,我自己进去,他醒了以后及时通知我。 ”
“呃,”助理犹豫着回了下头, “可是……”
“没有可是,”贺隅膘了他一眼, “你的最后一个任务,完成就可以休假了。
“好的长官!
他下了车,在原地仁立,看着悬浮车在面前驶离,消失在视野里,转身迈上了医院的长阶。
从几小时以前,老爷子的身体数据实时监控就一直与他的通讯器保持连接,贺隅一点点地看着老人的情况越来越恶化,心里已经做好了准备,但当站到加护病房门口时,还是有一瞬间的踌躇。
病床上的老人形销骨立,早已经看不出年轻时意气风发满身功勋的影子。在虞姓家族彻底湮灭昔日荣光的时刻,这个最早的掌权者也一样走到了尽头。
老家主已经坦然接受死亡的结局,只不过撑着一口气等他到来。贺隅推开门进去,在病床边伫立了半小时之久,等着床上的老人睁开眼,给他最后的遗言,或是申斥,或是训诚。
许久过去,日光开始逐渐西斜,伴随着挂钟上秒针有规律的转动声,一声几不可闻的虚弱嗓音终于低低响起,叫他: “小渊……”
贺隅有一霎的恍惚,随即低下头应了一声: “我在,您说。
老人的嘴唇无声动了动,似乎很是吃力,闭上眼休息了片刻,复又睁开,失焦的瞳仁转了转,勉强对上了贺隅的方向。
贺隅半蹲下来,靠近床畔,紧抵着唇,一言不发地等待着。
“你……”
老爷子似乎有很多话想说,但又力不从心地尽数咽在喉间,他严厉了一辈子的目光在生命的最后时刻终于软了下来,像凋零荒芜的大地,沉默地望着他久别的子孙,最后无声地叹了口气,只说了一句话。
“……早点回家吧。”
贺隅低下头,哑声应了。
病房里一片寂静,只闻一声轻响,秒针转过了顶点,又坚定而缓慢地,开始了新的一圈。
临近傍晚时分,贺隅告别了送他出来的工作人员,从医院出来,一边顺着台阶往下走,一边下意识摸向外套内袋。
他刚戒烟不久,但现在有点忍不住。
可惜口袋里什么也没有,摸了个空,贺隅捻了捻手指,加快脚步往前,抬头时脸上却划过一丝意外。
一辆十分眼熟的黑色悬浮车,正静静地停泊在医院门口。
他心头掠上某种预感,大步上前径直走到车边,一把拉开了后车门。
周暮时正坐在后座上,膝上搭了一块薄毯,睁开眼朝他看过来,眼神很平静。
贺隅下意识皱眉,看向车前排,对上了助理欲哭无泪的眼神。
“长官,这个这个……周先生半路上醒了,就命令我掉头…… 我……”
“不是说先给我发通讯吗?
“我没让,”周暮时打断了他,从手边拿起一个关了机的通讯器扔了过去,道,“上车吧。
合上车门,贺隅无奈地看向身旁的Omega: “怎么不回去休息?“你可以选择自己进去,我当然也可以选择留在这里。
“医院这种地方,还是少进比较好。 ”
“所以我在外面等。
两人说话间,前排助理的眼神时不时不安地往后膘,被贺隅撞了个正着,随即无情地升上了隔板。
“怎么?”周暮时问。
“托你的福,”贺隅微微笑了一下,“他今年休不了假了。 ”
周暮时挑了一下眉:“没那么夸张。
“你要替他求情? ”
周暮时摇了摇头,冷漠道: “我从二十岁入职起到今年为止就没休过一次假了。”
“是,”贺隅弯起嘴角的弧度略大了一些,俯身楼住他,沉默了一会儿,在他看不到的地方低声调侃了一句,“我们暮时最厉害了。周暮时眉头蹙起,抬手刚要挣开,突然察觉到什么,动作一顿。
埋在他肩头的男人没说话,但抱得他很紧,周暮时犹豫了一会儿,慢慢把手放到了对方的背上。
车内一下子变得无比安静。
周暮时在本家,除了母亲以外并没有任何存在感情的亲人,也未曾体会过失去的经历,又一向情感淡薄,因而他无法设身处地地做到与他人有所同感。
除非这个人是他的Alpha。
不论是出自生理还是心理原因,他对于贺隅情绪波动的觉察都过于敏锐,因此从上飞机开始,他就始终没能真正入睡。
大概贺隅自己不知道,在他的Omega眼里,他身上散发出的“需要”气息太过明显和强烈了,即便他的神态看起来依旧无懈可击。
Omega主动容纳的姿态让Alpha潜意识获得安全感,因而不自控地收紧了拥抱。
周暮时的下巴抵在贺隅胸口,听了一会儿对方不太清晰的心跳,用一种听起来很冷静的语调问: “你没哭吧?”
贺隅的肩膀很轻微地抖动了一下,然后贴着他的脖颈回答:“没有。”
嗓音有点哑,但还在正常范围内,周暮时放了心,没再继续问。车缓缓地启动了,往家的方向驶去。
许久,贺隅开了口:“贺……是大校的姓,他是我父亲以前的同窗,十年前他给我伪造的新身份,之后帮助我顺利进了军部。
“来这里之前他再三询问过我的决定,倘若我放弃原职,拿回自己原来的身份,也不是不可以。
“不过……我告诉他,我不想要了。 ”
是真的不想要吗?周暮时感受着贺隅状似平静的呼吸,在心里无声地问了一句。
还是已经要不回来了?
毕竟错过的是整整十年,他可以夺回地位、财产、声望,但更多抓不住的东西依旧无可避免地湮灭在了时光里。
贺隅做出的决定是将过往一切付之一炬,这是他一贯以来的作风,决绝且不留后悔的余地。
当最后一个血脉相连的真正的亲人离开时,他同“虞”这个姓似乎就此彻底断了联系。
没有人再记得他原来是谁,叫什么,有过怎样的人生和家庭。
周暮时张了张唇,似乎想说什么,但脖子上拂过的呼吸让他有点分神,忍不住偏了偏头。
“别动,”贺隅的手臂微微收紧,以一种挣脱不得的力道环住他,低声道,“再等一会儿。
“多久?”
“马上。
这个“马上”的时间有点长,等到贺隅终于抬臂放开他时,周暮时感觉肩膀已经开始泛酸。
Alpha仿佛如梦初醒,突然反应过来,直起身低头检查他的腹部: “刚才有没有压到?疼不疼? ”
周暮时看着贺隅紧锁眉头一脸紧张的样子,很轻地勾了一下唇角,突然道:“姓虞吧。
“……什么?”贺隅抬起头看他。
“我说,他,”周暮时用下巴往下指了指,“姓虞。 ”
“……为什么?”贺隅紧紧盯着他。
周暮时据了据唇,好像不太耐烦解释: “周这个姓,对我来说没那么重要。”
他说这话时偏过了头,目光在窗外的景色上无意识地游移了片刻,擦着贺隅的手却没松开。
“那什么比较重要? ”
贺隅其实知道答案,但他还是问了,这时候他突然想亲耳听一次。
“……”
周暮时试图把手抽回去,被他握在了掌心。
一段漫长的安静过后,贺隅屏着息,听见Omega近乎无奈的声音:“你…”
“嗯?什么?”
周暮时按开了车窗,晚间的风带着凉意突然涌了进来,窗外灯火星星点点,连成一片。
“到家了……我们。”他说。
晚上九点,一辆挂着军用标志的悬浮车沿着城郊轨道驶上坡地,穿过铁丝网,在荒地里停下。
这是离城最近的一个废弃军用基地,荒芜已久的草地上支着大大小小不少帐篷,空气里弥漫着驱虫药的味道。本该沉寂无光的山脚下却亮着灯,便携光源下远远近近站着几个穿着学院校服的年轻人,四周弥漫着沉默的气息。
车门打开,下来的男人一身军部制服,肩章和领徽被长披风盖住了,他朝着光源处走去,沉默地扫视了一下周围的环境,目光在某个角落一顿。
一个中年Beta男人走上前来,表情有些微的惶恐,道: “贺先生……”
贺隅冲他点了下头,问: “我儿子呢? ”
中年人把目光投向光亮边缘,站在那儿的少年抬起头来,五官在阴影里有些模糊,他同贺隅对视了一秒,然后默默从暗处走了出来。贺隅打量了一眼少年身上破破烂烂还沾着泥土和血迹的T恤,抬手夺过身旁副官臂弯里的外套,扔到了对方身上。
“像什么样子。 ”
少年摸了摸鼻子,把衣服套上了。
大概是贺隅的表情太过严峻,把中年老师吓得够呛,小心翼翼道: “其实虞同学这次也不是故意的"
“这件事明天会有人来找您处理, ”贸隅指了抬手打断他, “时间太晚,我先带他回去了。
“好好好,您路上注意安全。”
男教师忙不迭地应了,回身把周围远远围观的学生们都赶回了帐篷里,片刻后,四下里空无一人。
虞系舟伸了个懒腰,主动开口: “爸,你休假了啊?”
贺隅没理会他的转移话题: “又打架了?”
少年揉着脸闷闷地“嗯”了一声。
贺隅不打听起因经过,只问: “受伤没有? ”
“小伤,”虞系舟的语气满不在乎,“那帮人太垃……”
“哦?打群架? ”
“一打多也叫群架? ”
贺隅拉开车门,回过身来: “你还挺得意?
“没有,”小孩立刻端正态度,“我对自己犯的错误非常后悔,真的。
他一开始就不该来这个狗屁夏令营,就不会遇上那几个傻逼了,虞系舟在心里悄悄补上后半句。
贺隅也不知道信没信,似笑非笑地看他一眼,问: “怎么打起来的?”
“嫉妒我长得帅呗,”小孩的语气怪不正经的,也不知道跟谁学的,“还说我的军刀是假货,我就掏出来给他们看看。”
贺隅皱了眉,眼神扫向他: “你用刀?伤人了?
“没出鞘呢,都是皮外伤,就一个断了条腿。
虞系舟说完,抬头对上他爸锋利的眼神,云淡风轻的语气立刻转了调: “他自己被吓得踩进沟里了!跟我没关系啊!”
“谁给你的军用器械?”
虞系舟不说话了。
“回去上交。 ”
“…哦。 ”
贺隅靠在车后座上,揉了揉眉心,刚从军部回来,下了飞机到家没几个小时,又坐车千里迢迢来捞孩子,此刻稍稍有些疲意。
虞系舟坐在对面玩了一会儿破破烂烂的衣角,抬头看他脸色,问: “父亲……在家?”
“嗯。
少年偏头,看着窗外飞速掠过的夜色,轻声道:“别让他知道。”
贺隅睁开眼睛,轻笑了一声,没说行也没说不行。
虞系舟今年十五岁,还没分化的年纪,少年的五官刚刚长开,和粗犷的性格截然相反的是,长相过分精致秀丽了,在车内昏暗的灯光下,看着仿佛跟年少的周暮时一个模子里刻出来的,只一双眼睛像极了贺隅。
深蓝的,沉淀着细碎的光,但因为年岁尚浅,还没来得及盛太多东西,依旧一眼能望得到底。
父子俩一路无话。下车时,贺隅揉了一把儿子的头,嘱咐道:“回去注意点伤口,早点休息。 ”
虞系舟点了点头,答:“好。然后呢?”
“然后?”贺隅弹了一下他的脑门, “太晚了,别去吵你爸了。”
“明白。”
“还有,明天是什么日子?”
虞系舟眼睛一转,掰着手指在心底飞快算了一遍,反应迅速地回答: “父亲节,爸,我记着呢。”
贺隅的通讯器响了一声,他接起来,挥挥手放孩子走了,独自往露台走去。
虞系舟的神经微微松弛下来,他抛了抛手里的小型军刀,放轻脚步走进门里。
他其实有些庆幸他爸没真的追究他打架的原因,因为他实在不太想说。
太幼稚了。
一群Alpha蠢货对他外貌的一些无聊取笑而已,放在平时他根本不会鸟一眼,但今天有点失控了。
他对贺隅的检讨里有一句是真的,他是真的挺后悔,因为打架被遣返回家,太丢人了。
希望睡一觉起来明天能忘记这件事,还有那些乱七八糟的烦恼…
虞系舟打了一个长长的哈欠,表情疲倦地穿过走廊,突然听见身侧卧室门打开的声音。
他脚步一顿,僵硬地转过头去。
门里站着的赫然是周暮时,手里端着个白瓷的咖啡杯,肩上的薄毯勾勒出他格外瘦削的骨架,他抬眼,视线落在虞系舟身上时,让他有一瞬间莫名的心虚。
“父亲……你还没睡啊?”
“回来了?”
“嗯。
“夏令营这么快结束了?”
虞系舟没跟家里说过太多学校的事,但周暮时总有办法知道他的情况,对此他并不慌乱,只是搜了搜外套衣摆盖住里头的T恤,一脸无辜道: “出了点安全意外,爸爸提前接我回来了。
周暮时的注意力顺利被转移了: “受伤了?严重吗?”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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