窗外的鸟儿扑腾翅膀,搅动着夜里的波澜,准备走时,已经是半夜两点,聋子朝三人鞠躬道谢,他蹲在角落翻翻找找,在一堆又干又瘪水果里找出三个最饱满的雪梨,硬是要塞给他们,接了才让人走。
回去的路上,胡蝶专心开车,易知秋和娄牧之专心发呆,车里安静了好一阵。
路旁闪过一个熟悉的身影,车子飞驰而过,易知秋才看清楚,他扒着车窗:“这家伙阴魂不散,居然跟到这来了。”
“他啊,我认识,”胡蝶回头一看:“跟你有仇?”
“杜叔和陶叔就是他打伤的,”易知秋忙喊调头,他要追过去看。
胡蝶呢喃了句原来是他,她反手过来摁住易知秋的肩膀:“放心,不是找麻烦,这人也住弥渡口,应该是回家。”
易知秋错愕:“郝大头住这?”
“他们家在弥渡口还挺有名的,是那种.....臭名远扬的名,”胡蝶打着方向盘向右转,避开路上的坑洼,斟酌片刻,她才接着说:“他爸精神不正常,听说是家族遗传病,我读高中那会,经常看见他爸拎着菜刀,到处追着他砍。他妈是舞女,儿子还在读幼儿园,她就跟男人跑了,前一阵子,这小子因为偷盗,被职高开除了,打那以后,他整天游手好闲,不干正事。”
“他不是说他家住金色仙湖,别墅区么?”易知秋说。
胡蝶说:“傻弟弟,他说你就信。”
易知秋被噎了一下,他倒是听过一些流言蜚语,有的说郝大通家财万贯,有的说他爹妈其实是穷鬼,真真假假,他也不关心,没想到事实居然是这样,这一刻,他说不上什么心情,反正挺不是滋味的。
胡蝶问:“刚刚就是跟他打架?”
易知秋轻哼一声:“傻缺人人得而诛之,我俩为民除害呢。”
“郝大通这种人是不值得同情,”匆匆一瞥,胡蝶看清楚了郝大通的惨样,她抬头看了眼倒车镜里那两人,忍不住唠叨了一句:“但是你得记着,以后再遇到这种事,千万别冲动,报警就行。”
易知秋不服气,回嘴:“跟傻缺讲道理,岂不是显得我们更傻缺。”
胡蝶只当他是小孩心性,轻轻笑了笑:“你以为玩火隐忍者,一言不合就挥拳头。”
“好人被坏人欺负,不反抗就是死路一条,”易知秋不依不饶:“正当防卫都不行吗?”
这小子这么不听劝,胡蝶不得不好好跟他掰扯掰扯。
“我问你,(1)怎么算欺凌?十人欺负一人算欺凌,一百人欺负一人也是,那么一万个人呢,是正义吗?你们拳脚功夫比那群人厉害,把人吓跑就是了,但那郝大通都被你打成什么样了。别以为自己站在正义在制高点制裁人渣,这个社会运行千年,自有它的游戏规则,法律是不可触犯的边界,蓄意伤人是要坐牢的。”
一句比一句严肃,易知秋被驯得低下脑袋。
“我们做错了?”原本一直沉默的娄牧之问。
胡蝶神色肃穆:“救人没错,但打架错了,幸亏没闹出事,不然还得去局里捞你俩。”
车窗上起了一层氤氲薄雾,映出娄牧之的脸,易知秋余光瞥见他眉眼低垂,微微有些出神,不知道在想些什么。
易知秋用手肘碰了下身旁人:“你怎么了?”
“嗯?没怎么,”娄牧之回过神来:“就是觉得杜叔和陶叔家里的灯太暗了,下次给他们送俩灯泡。”
提到那两人,易知秋立刻想到他们对着彼此傻笑的模样,他没忍住,还是问了句:“小蝶姐,杜叔和陶叔是一对儿?”
胡蝶搁在方向盘的手一顿,良久后,她才说:“从我有记忆起,他俩好像就在一块了。”
易知秋心下莫名一跳:“男的和男的,也能处对象吗?”
倒不是易知秋真这么无知,只是今夜对他而言太过兵荒马乱,严格来说,这句话更像他对自己的质疑。
这时,娄牧之也看向了胡蝶。
“其实杜叔以前不哑,他会说话,”胡蝶说:“我也是听巷子里老人们讲的,杜叔在弥渡的孤儿院长大,小时候长得还挺俊,学习也好。高二那年,他谈了一个朋友,是他隔壁班的男同学,两人放学一起回家,碰见一群混混,一不小心就打起来了,那男生当场身亡,从那天以后,杜叔就再也没开口说过话。”
“陶叔听不见,”胡蝶说:“不知道他是哪里人,从哪来,大冬天的倒在了弥渡口,后来杜叔把他带回家,两人就一直生活在一起,反正在我眼里,他们是爱人,也是亲人。”
哑巴名叫杜若,聋子不知道叫什么名字,他来时穿着一件老式中山装,胸口绣着一个“陶”字,街坊邻里就喊他老陶,两人在北门菜市场开了一个水果摊,夏天生意好,两人坐在小摊前,啃卖剩的西瓜,胡蝶碰见过好多次。
两个老男孩,一个西瓜切成两半,老陶抱着西瓜,手里拿一把小银勺,他永远都会把西瓜中间最甜的那口让给杜若。
银勺递到嘴边,杜若有时候会摇摇头,打手势说,他只吃甜的,瓜肉不够红,也就不够甜,要老陶自己尝一口,甜的话,杜若才吃,不过老陶每次尝到都很甜。
冬天的水果不好卖,为了补贴家用,一到寒冬腊月,老陶就搬个小板凳,坐在巷口给人擦皮鞋。
他们很贫穷,但他们很相爱。
今夜星星很少,稀缺的光辉落在臭水沟里,反射出粼粼波光,易知秋被那光晃得眼睛酸涩。
这是他第一次听说这样的故事,他忽然觉得有点难过。
胡蝶脑海里出现一个长发女人拨弄琴弦的样子,眼神变得十分温柔。
“我觉得爱情的美好之处就在于,它能跨越国界,跨越身份,跨越阶级地位,性别,为什么不可以呢。”
“小蝶姐,你也喜欢过什么人吗?”易知秋从她这句里觉察出不同寻常的意味。
胡蝶噗嗤一声:“你小子还挺八卦。”
“哪有,”易知秋说:“我就随口一接,没想打探你的隐私。”
其实易知秋想问,喜欢一个人是什么感觉,他觉得自己很奇怪,从小到大,追他的女孩多不胜数,但他觉得所有女孩都一个样,也从来没对哪个女孩心动过,比起和女孩谈恋爱,他更喜欢娄牧之待在一块,打球,打游戏,看书复习,即便不说话,他也觉得很美,很好。
这个念头才冒出来,易知秋不由自主打了个冷噤。
对面有车快速经过,司机经过他们时,摁了一声喇叭。
易知秋下意识甩了两下脑袋,像是要赶走脑海里乱七八糟的想法。
车子到达警察大院,外来车辆不能进去,胡蝶让他们早点休息,有时间再聚。
拐进小花园,易知秋注意到娄牧之揉了下左肩那块地方:“你揉了半天了,肩膀痛?”
娄牧之放下手,伸进裤袋,恢复平时那张又冷又酷的脸:“没事。”
莫不是扁人的时候被人扁了,易知秋紧张起来:“不信,我看看,”说罢就去扯他衣领。
娄牧之捂紧大衣:“不是打架伤的。”
“嗯?”易知秋没懂。
娄牧之脸上没笑,声音里却有:“某个人给我撞的。”
“........”
某个人的耳根一下就红了,红到了脖子,手也赶忙收回去,咿咿呀呀憋不出话。
娄牧之看他这副样子,莫名觉得好玩,抿了下唇线。
“哎,不是,你偷笑什么?”易知秋立马瞪他。
娄牧之矢口否认:“没有。”
易知秋伸指戳了下他脸颊:“骗鬼,我都看到了。”
穿出树丛,顾汪洋给娄牧之留了一盏夜灯,他背好书包:“不跟你扯淡,回家了。”
“小木头。”
易知秋突然叫住他。
娄牧之回首,夜近三更,星子才露了脸,宝蓝色的天际缀满细白光点,对视的瞬间,易知秋突然想起了一个毫不相关的事情,物理课上他曾经读到过一个词语,叫做流明。
流明是一种描述光通量的物理单位,也叫作明亮度。
在这个静谧时刻,他居然觉得,娄牧之携带的流明甚过漫天星辰,他是最亮的那颗星。
娄牧之:“什么?”
易知秋一手攥紧衣角:“他们是同性恋,可是他们看起来很相爱,对吗?”
一句毫无逻辑关联的话,易知秋说得飞快,他发誓,这辈子都没说过这么快的话,一个尾音追着另一个尾音,随即又戛然而止。
也许是路灯昏暗,也许是他转身太快,娄牧之并未窥见易知秋脸颊上一闪而过的红霞,他匆忙说了再见,就消失在苍茫夜色中。
第25章 梦中之梦,镜中之镜
从那天以后,易知秋睡得不踏实,明明刷完题已经两点半了,按理说身体累到一定程度,会直接昏睡过去,一夜到天明,但他每晚都会做梦,做的还是同一个。
梦中,他站在一个密闭的空间,四周都是白墙,气氛逼仄压抑,眼前只有一面澄澈的玻璃镜,镜中场景飞速变换,零碎又杂乱,在幻境的终点,他总是看见那扇车窗,和娄牧之凝视他的眼睛。
天光尚未明,易知秋挣扎着醒来,惊出一头冷汗。
如此反复循环一周左右,易知秋不仅面色差,连那感冒也拖拖拉拉好不全,他一下课就无精打采趴在桌上,一条手臂挡住大半张脸。
“大易,醒醒,跑早操了。”王煜扭过头来,用笔敲了下他后脑勺。
易知秋才抬起脸来,吓了王煜一大跳:“靠,你夜里不是去做贼了吧。”
“啊?”易知秋还处于半懵圈状态。
“课代表,借一下你的镜子,”王煜伸手在梁靖冉眼前打了个响指,就拿过她压在书本下的小镜子,打开,对准易知秋的脸:“瞧瞧,都快成一级国宝了。昨晚干啥去了?”
镜子中那张脸清俊帅气,可惜眼下挂着两片乌青,甚至比他的帅脸还抢眼,易知秋又没骨头趴下去:“别提了,破事一堆,我再睡会儿。”
梁靖冉停下笔,她侧过身子:“你感冒还没好?”
易知秋把脑袋埋在臂弯里,懒洋洋地说:“好了。”
这么多年来,他对梁靖冉的态度一直不冷不热,他们连朋友都称不上,勉强能算同学。
梁靖冉试探地说:“我知道有一种感冒药,见效很快,校医室有得卖,我帮你买。”
易知秋趴在桌上装死,甩出一句冷冷的不用,明显不满她打扰他睡觉。
梁靖冉心里委屈,操场那头传来哨声,她放下手里的笔,对王煜说:“我先走啦,马上要集合了,你们也快点。”
易知秋含糊不清地说:“丸子,帮我请个假,就说身体不舒服。”
艰难的吐出这一句,他躺尸一样睡倒。
“易哥,今天我负责执勤,不能请假,课间操取消了,校领导有事宣布,要求全部学生都得去操场。”康城君站在他桌位,催他走。
闷在校服里的易知秋靠了声,不情不愿站起来。
校长名叫江海平,每次出现在校会上都穿着一身笔挺的西装。这人长得挺逗,乍一看像光头强,仔细看,更像光头强,同学们私下给他取外号,叫他光头江。
光头江说了一堆废话,结尾才到重点,大概意思是校庆即将召开,表演节目的同学这三天不用上晚自习,全部到大堂彩排。
散场时,王煜叫住易知秋:“大易,老钱叫你去一趟办公室。”
老钱是他们班主任,名叫钱尘。
“找我干嘛?”易知秋打着哈欠问。
“没说,你赶紧的,下节课是衫哥的英语,别迟到,”王煜说:“昨天的预习题我还没做,先去补作业了。”
说完,王昱三步变作两步,溜得比兔子还快。
三中分为两个校区,初中部占东面,高中部占西面,高中有五栋教学楼,高一到高三各占一栋楼,老师的办公室在小花园后面,与高一、高二相通,从操场过来,走高二那栋楼最快。
易知秋却不知不觉走了高一这栋楼,他是学校里的风云人物,一路上总是有姑娘红着脸偷看他。
不过,今天的帅学长看起来有点心不在焉。
来到走廊尽头,易知秋才惊觉,拐角处就是娄牧之的教室。
昨夜梦境太真实,最后一幕,他亲吻了娄牧之,那唇瓣依然娇软,微颤的睫毛挠在他眼皮上。
醒来时,易知秋掀开被子一看。
靠,该换内裤了。
走在这条道上,给易知秋一种随时会撞上梦里人的错觉,他还没准备好用哪种心情面对娄牧之。
他想见小木头,又怕真见到。
易知秋停住脚步,站在原地踌蹴,可是走到半路再退回去,会显得很傻帽。
“学长,你来找小牧吧,我帮你叫他。”高一二班认识易知秋的人不少,一个小胖墩跟他打招呼,扭头就喊娄牧之。
“不是,我去办公区,”几乎是下意识,易知秋甩下一句话,贴着墙根角跑了。
娄牧之刚好走到教师门口,却只能捕捉到他飞扬的一片衣角。
几乎是用冲刺1000米速度在跑,易知秋停下来时,心跳快得不能呼吸,他站在走道上平息了好一阵,才缓过来。
兜里的手机振了两下,微信页面弹出一条消息。
索隆:“你跑那么快干嘛?”
头像刚冒出来,刚趋近于平缓的心率又开始加速,易知秋用舌尖抵着唇角,在输入框缓缓打字“谁跑了?”又觉得有点此地无银三百两,他删掉,正正经经输“老钱找我谈话,时间快来不及了。”
索隆:“哦。”
索隆:“我买了两盏灯泡,晚上去一趟弥渡口。”
易知秋刚要回信息,就听见钱尘的声音,他只好匆忙回一个“好”,抬脚跨进办公室。
“老师,您找我。”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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