药太苦了。她只是喝了一口,就不想喝了。她开始张望四周,没找到蜜糖,她有些失望。
甄弱衣端着药碗,走到窗边,伸出手推开了两篇半闭的窗扉,然后将手里的药碗向下倾斜,看着褐色的药汁归于黑色的泥土。
而她睁着眼,看到不知名的花儿下负重爬过的蚂蚁。抬起头,墨蓝色夜空中的悬着云,洁白而温柔。小小的甄弱衣撑着胳膊看窗外的夜空,视线追随着飘动的云。
头脑昏沉沉的,她想象着自己变成了一颗自由自在的星,跟随在温柔的云朵身后,缓缓趋近她,终于和她并肩。
……
甄弱衣从睡梦中醒来,探了探自己的额头。
还好,不烧。
她抬起眼,看到窗外是一片灯火通明。人潮涌动,焦虑的声音穿透弦月窗,每个人都在交头接耳的说着什么。甄弱衣皱了皱眉,扬声唤采桑。
采桑在外间“诶诶”两声,进来的时候头上盘着低髻,到了甄弱衣面前还打了一个呵欠,清醒过来,又连忙告罪。
甄弱衣狐疑地看她一眼,问她:“外头是怎么了?”
采桑听了,勉强克制住在甄弱衣面前打呵欠的冲动,低声解释道:“是甘露殿那边薛美人发动了。”
见甄弱衣皱着眉沉默不语的模样,采桑心里奇怪,但还是道:“不关娘娘的事,娘娘且歇下吧。皇后娘娘已经过去了……”
甄弱衣猛地从床榻上起身,赤足踏地,就要往外走去。采桑反应过来,惊慌失措地拦住她,“娘娘,您这是?”
甄弱衣拍开她的手,沉声道:“备辇,我要去甘露殿。”采桑一向畏惧她,听了她的话,下意识往外走,快要迈过门槛的时候,才犹疑着回过头道:“娘娘……我们是不是该回昭阳殿了?”
甄弱衣不耐,打断她:“快去!”
采桑垂首,匆匆向外走去。
- - -
按理说,甄弱衣只不过是暂居丽正殿,既没有将贵妃仪仗带过来,也无权指使丽正殿中的宫人做什么。因而一开始采桑虽然迫于甄弱衣的威势应承下来,真到了沈氏面前说明来意,被沈氏冷淡的眼神一看过来,也不由打起了退堂鼓。
贵妃真是越发古怪了。
她犹记得当日丽正殿中薛美人讽刺甄弱衣时的场景。不过是仗着有了个孩子罢了,也不见得陛下多看重,便敢登鼻子上脸的。采桑在心中叫苦不迭:你说说,薛美人生产,又和甄贵妃有什么关系?
她心里这么想着,一句“是奴婢思虑不周,这就去回禀了贵妃”差点就要脱口而出。但随即想起甄弱衣的性情,她又猛地闭上了嘴。
她几乎已经能想到甄弱衣会说什么。
——“没有车辇,那便走去吧。”
想到这里,采桑只能硬着头皮,开口想要再说几句。冷不防背后传来一道清脆的声音。咸宁公主对沈氏道:“我记得丽正殿中还有另一副车辇,去取来吧。”
采桑这才千恩万谢地走了。转身之前,采桑又回过头看了一眼站在原地,岿然不动的咸宁公主,不知怎么,生平第一次竟觉得她比东宫殿下还有多几分气势威严。
兴许只是因为公主年长一些吧。采桑想。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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车辇到丽正殿的时候,甄弱衣恰好看见一盆血水被宫人端了出来。暗红色的血被深黑色的夜幕裹挟,甄弱衣第一眼甚至没能认出那是血的颜色。
薛美人这一胎生得凶险。
来往的宫人都低垂着眉眼,行色匆匆,像是害怕自己甫一停留就要为即将到来的怒火针对。
甄弱衣皱眉,大步向甘露殿内走去。宫人下意识拦住她,且不说昔日甄弱衣和薛美人之间的恩怨,就说如今薛美人正在生产的关卡上,她来,岂不是凑热度了?
宫人道:“妇人生产,最是血气重。娘娘金尊玉贵,此地不是娘娘该来的地。”
甄弱衣正心焦着,根本无心和她白扯,本打算以势压人,冷不防身后传来一道熟悉的声音。
高太后声音从她身后传来。没啥好枪,张口就嚷道,“大晚上的不睡觉,你来这里做什么?”
甄弱衣回过头,看见赵婕妤挽着高太后手,向她走了过来。赵婕妤低垂着眉眼,见了甄弱衣,不知怎么慌了一下。但甄弱衣还来不及深思,高太后就又冲她嚷道:“问你呢?人家生孩子,你来凑什么热闹?”
高太后打量了她一眼,嫌弃道:“你入宫时日也不短了。到现在都还没能为我儿生下一儿半女。若不是我儿喜欢你,我早就把你打发去尼姑庵子了。”
甄弱衣压下心中的厌恶感,转而展露出一个甜美的微笑,主动上前。挽住了高太后的手,柔声道:“妾正是因着深受皇恩却迟迟未能为陛下开枝散叶,才深感不安。故而甫一听说薛美人发动了,妾便赶过来了。”
她笑吟吟地去看高太后:“妾无福为陛下生下一儿半女,但陛下的孩子便是妾的孩子……”
高太后哼哼两声,“不懂事,你是妾!皇后这么说也就算了,你哪来的资格这么说?”
甄弱衣却不恼,仍笑道:“母后教诲的是。”高太后这才消了气,却又不知是想起了什么,忽然的沉默了下去,任由甄弱衣挽着她快步向甘露殿走去。在这个过程中,赵婕妤一直垂着脸,始终不敢看甄弱衣哪怕一眼。靠的近了,甄弱衣才发现,她的肩头微微发抖,像是刻意地抑制着心底深深的恐惧。
甄弱衣转过头,用一种前面十几年人生从未有过的甜美语气对高太后道:“这么晚了,母后不在弘徽殿歇着,怎么到甘露殿来了?”
高太后也没在意,看了另一边的赵婕妤一眼,随口道:“她和我说的,太医说了薛美人肚子里的一定是个男孙。我自然是要第一时间来看看的……”
甄弱衣瞥了赵婕妤一眼,若有所思。
她们走到回廊,迎面又遇上了一个神色张皇的宫人端着一盆深红的血水。
宫人跪在高太后面前,哀声道:“孩子太大了。薛美人恐怕是凶多吉少。”
作者有话要说:单位忙,只写了这么一点。会努力多写一点的,么么哒^3^
第23章
甄弱衣几乎是立刻就问道:“皇后何在?”
那宫人转向她,唯唯诺诺的道,皇后此刻正在产室外守着。
甄弱衣皱眉,几乎是即刻就诘问道:“既然有皇后坐镇,你还有什么好慌张的?”
那个跪在地上的宫人听到甄弱衣的话不由涨红了脸,支支吾吾了半天。只能说:“奴婢没有生育,见了血,难免慌张……才想着……”
“想着什么?”甄弱衣锐利地发问,几乎是瞬间就堵死了那宫人的说辞。
高太后在她旁边不悦道:“好了,瞧一瞧你那咄咄逼人的模样。人家正生孩子呢,你哪来的那么多话要问?”
高太后说完还不忘接着挤兑她,“你又没生育过,自然是不知道其中的凶险。”
一旁沉默良久的赵婕妤终于开口,轻声附和:“太后娘娘说的是。”她的声音太细微,全然没有往日和甄弱衣针锋相对时的尖锐。甄弱衣自然不可能觉得赵婕妤这是改了性子,打算重新做人。唯一的可能便是——她心中有鬼。
甄弱衣抬起头,恰好看见露水沿着屋檐一角滴落了下来,砸在回廊边上的木质围栏上,发出了一声响。赵婕妤非常含蓄地道:“只是皇后娘娘向来处事周谨,薛美人又是皇后娘娘的族妹,娘娘更该上心。按理来说,不该出这样的差错。”
哟,这就开始扣帽子了。
甄弱衣斜晲她一眼,一双漂亮的凤眼里透着一点凶,她几乎是立刻就堵道:“太后娘娘不也说了,妇人生产向来凶险,婕妤句句指向皇后……”甄弱衣唇边露出一个看上去颇为危险的笑:“是何居心?”
赵婕妤彻底说不出话来了。她是一向来知道甄弱衣牙尖嘴利,不好相与,因而方才看到她的刹那心里就暗道一声不好,但心中总还是抱着侥幸,觉得甄弱衣不像是会掺和进这件事来的人,谁想往日众人针对她时,她尚且一声不吭,不放心上,她今日不过是含沙射影说了几句和皇后有关的话,甄弱衣就对着她一阵劈头盖脸的反驳,直呛得她哑了火。
赵婕妤不由一阵头皮发麻,在心中叫苦不迭,有一瞬间几乎想要就此临阵退缩,但想到高淑妃那夜对她说的话还有许下的承诺,她想了又想,最终还是硬着头皮勉强笑道:“妾哪里敢说皇后的不是。不过是因着关心灵均妹妹罢了。”
回廊上悬挂着的八角宫灯被秋夜的风一吹,凌空打了个旋儿,昏黄暧昧的灯火打在赵婕妤脸上,显得她的一张脸格外惨白。
——也不知道是不是出门的时候铅粉涂抹得太多。
甄弱衣笑着看了她一眼:“赵婕妤这话说的,谁不关心灵均妹妹呢?”
听到甄弱衣的话,赵婕妤的一张俏脸瞬间染成了猪肝色,却记着高淑妃要她做的事,不敢再和甄弱衣争执下去,而是讨好地对高太后道:“太后娘娘福泽深厚,若有您在外头坐镇,想必薛美人定能平安生产。”
这样不着调的话,向来只能哄骗两类人:一是愚昧无知;二是傲慢无边。不巧,高太后两者都占了。她似乎很是喜欢赵婕妤这样的奉承话,竟然也就任由赵婕妤拉着她往产室的方向走过去了。
甄弱衣落后半步,被高太后甩开了手,立在原地。半晌,俯下身子盯着那个仍跪在地上不敢动弹的宫人,轻声道:“你们到底在耍什么把戏?”那宫人被她的话吓唬住了,身体抖得和筛子似的,回过神来,翕动嘴唇想要再说点什么的时候,甄弱衣已经大步走远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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薛美人这一胎确实凶险。产婆是一早就备好的,住在甘露殿的。自薛美人发动起,前后过了两个时辰,孩子的头却还没出来,薛婉樱候在廊下,一直等到了夜半,终于感觉到了一点露水侵蚀肌肤的冷寒。
涂壁在一边心疼地道:“奴婢瞧着,孩子还有一阵才能生出来,娘娘不若先去睡一会儿。”
薛婉樱摆摆手,无奈道:“这般境地,哪里还能睡得着?”
说完,又立刻转过身紧紧地盯着两扇半掩着的屋门。快两个时辰了,却始终没有听见婴儿的啼哭声,就连薛美人的声音也似乎因着气力告竭而渐渐地弱了下去。薛婉樱心焦地攥紧了手腕上的佛珠串,一双秀眉拧的紧紧的。
恰在这个时候,高太后的声音自她身后响起,干巴巴的,出口就是诘问:“怎么回事?生个孩子而已,怎么生了半天?”她盯着薛皇后,脸上凶巴巴的,一不小心就说出了家乡的俚语:“是不是你这婆娘,自己生不出来,还不许别人生?造孽呀,我说我儿坐拥三宫六院,怎么才这几个儿子。”
甄弱衣惊异、不满于高太后的胡搅蛮缠,但不过一瞬,思及这件事前后的种种反常,还是压下了心中的恼怒,转而笑吟吟地挽住高太后的手臂,打断她:“太后娘娘这话说的可就没道理了——”她话还没有说完,就听到薛皇后对高太后淡淡地道:“母后不放心,在这儿看着就是。”
甄弱衣心中不知怎的“咯噔”一下,下意识道:“这么晚了,太后娘娘不如还是回去歇下吧。您放一万个心,若是小皇子出来了,妾第一个差遣人去告诉您。”
高太后却不领情,哼哼两声,命宫人搬来一只竹木凳子,就这样黑灯瞎火地在门口坐下了。
甄弱衣无奈,只能悄悄地退了一步,站到薛皇后身边。
薛皇后似乎很是诧异她的到来,朱唇微启,低声道:“你来做什么?”
甄弱衣在她旁边,看了她一会儿,才眯着眼睛道:“今夜,恐怕不能善了。”
薛婉樱还没反应过来,甄弱衣却突然伸出手,挠了一下她的掌心。模样就像是一只张牙舞爪的小老虎。薛婉樱一直端庄清丽的脸上终于有了一点涟漪,也伸出手,挠了她一下。可甄弱衣再抬起脸,又只能看见她持重肃静的面容。
两人就这样挨着肩膀站在檐下,等待着。
直到一个经验老到的稳婆慌张地从里面出来“薛娘子这胎,胎儿过大也就罢了,恐怕还是坐生。”
薛婉樱的面色瞬间就变了。
但还不等她说什么,稳婆调过头就对高太后道:“眼下,眼下母子恐怕只能保一个,请太后娘娘抉择……”
“你胡说什么?!什么都不要想,务必保美人平安!”薛婉樱极少发怒,因而这一声暴喝几乎是瞬间就镇住了在场的所有人,也包括还张着嘴巴的高太后。
高太后反应过来,面若乌云,极为不悦地道:“皇后这是将我当死人了?”她也扭过头对那个跪在地上,满头大汗的稳婆道:“保皇嗣!你们有几个胆子敢伤害到皇家血脉?”
最后一句话,高太后几乎是咬着牙说的,“若不是今晚我来这了,是不是我的皇孙就要被你折腾没了?”高太后伸出手,指尖几乎戳到薛婉樱脸上,“好啊,我就知道你看上去装得贤良大度,肚子里却都是黑水……”
在高太后的心目中,薛婉樱出身高贵,才德貌无一不出众,就像是……当年的周太后。然后她和周太后比起来又不一样——她还生下了太子。她是她穷尽一生也不能成为的人,在薛婉樱面前,高太后连最后的一丝优越感也被剥夺,因而她加倍地厌恶她。
比起男人对女人的轻视、偏见,觊觎,女人对女人的嫉恨、针对,逼迫更让甄弱衣感到不解。同样是女人,难道她们就不曾经历过这世界的恶意?在当时,她们又在想什么?
难道人果然是,恨己身遭难,笑他人逢灾?
薛婉樱丝毫不将高太后的话放在心上,冷着脸吩咐稳婆:“保大人。”又偏过脸,问旁边的一个宫人,“美人的傅氏何在?”
得到回答说薛美人的傅姆在产室里陪着薛美人待产,薛婉樱轻声道:“让她即刻出来见我。”
薛皇后的举动气得高太后一阵哆嗦,“好好好,等我儿来了,我定要将你今日的所作所为悉数告诉他。”
甄弱衣听到这句话,不由皱眉。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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