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画外空间(近代现代)——夏六愚

时间:2024-03-19 13:14:16  作者:夏六愚
  于是沈晚欲借故去洗手间,独自去了安静的走廊。
  走廊安着地灯,底下是玻璃板,低头一看会有种漂浮在高空中的错觉。
  双臂搁在砖砌的护栏上,裤兜一番摸索,掏出一只红色打火机和半盒皱巴巴的万宝路。
  啪地打着火星子,吸了一口,侧面的门被人推开。
  “师弟。”是李翘的声音。
  沈晚欲转头:“怎么就出来了?”
  “怕你喝多,来看看。”
  沈晚欲捏着烟盒,冲李翘比划了下:“来一根吗?”
  李翘一看白色盒子上那串Marlboro英文,无声地笑了笑,接过来,就着沈晚欲火机的火点燃。
  李翘搭着护栏,望着远处繁华的街景吞云吐雾:“好久没见,上一次,是七年前了吧。”
  “好像是。”
  “怎么突然决定回利海了?”
  “不是突然......”后面的话沈晚欲没说出口,为了再次相见这一天,他努力了很多年。
  沈晚欲用侧影对着李翘,浮动的霓虹灯淌过他的眼底,他用开玩笑的口吻说:“很早就想回来了,就是穷,机票都买不起。”
  “李翘,”沈晚欲转过身,面对着李翘,“告诉我一件事好吗?”
  那双眼睛里似有水光,他用渴望而惘然的目光看着李翘,问他:“孟亦舟的腿到底为什么伤的?”
  这些事日日夜夜笼罩着沈晚欲,他试图从零碎的消息里拼凑出事物的全貌,可是真相如同一具空荡荡的骨头架子,血肉皆焚,烧得神行俱灭。
  他连一丝残渣的都寻觅不着。
  露天花园里有两个孩童追逐打闹,李翘偏开头,冲着另一个方向,吐出一口烟,才缓缓说起:“不是我不肯说,是孟亦舟不让,尤其是对你。”
  “为什么?”沈晚欲眼底的水光快要逸出来,“和我有关?”
  李翘是火灾和受伤事件里唯一的知情者,他当时的确为孟亦舟感到不值,也在一定程度上怨恨过沈晚欲。时隔多年,他长大了,也成熟了,明白作为旁观者,不知晓全貌,根本没有立场去怨恨谁。
  李翘沉默着又吸了两口烟,垂首看着那点橘红一闪一黯。
  “孟亦舟受伤是因为沧浪园失火,”几秒后,李翘开口道,“当时《最好的债》入围了威斯尼电影节,本来是好事,但孟亦舟情绪病忽然发作,他把自己关在房里,不肯见人。姚阿姨担心,让我去劝劝他。大概是傍晚七点多,后厨起火,我们顺着楼梯往下跑,到一楼的时候,孟亦舟突然不跑了,他说他忘记了一件东西。”
  沈晚欲心头一跳,指尖的烟被风吹得亮了一下,遗落了一截长长的烟灰,烫在皮肤上,他连眼皮都没动,像是感知不到那点刺痛。
  “那会儿烟雾太大,我拉不住他,”李翘不自觉地垂下手臂,“消防员赶到的时候,大火已经烧了起来。孟亦舟从房间的阳台上跳了下去,腿就受伤了。”
  沈晚欲嘴唇发抖,胸腔里喘不上气:“他忘了什么?”
  “不太清楚,”李翘抬手,将烟送到唇边,狠狠吸了一口,嘴角扯出个嘲弄的弧度,“只记得孟亦舟躺在担架上,浑身是血,手里却握着一支派克的钢笔。”
  宴会散场时没几个人是清醒的,大家一起出了大厦。外边夜深露重,凉风扑面,驱散了些许酒意。
  沈晚欲不能动车,叫了代驾。
  孟亦舟给顾莱打电话,那头借口还在工作,并且卖力劝说,让他和沈晚欲一同回南苑楼,得到孟亦舟一句冷冰冰的嗯之后,顾莱胆大包天的把电话挂了。
  “帅哥,不好意思,劳烦搭把手,”代驾司机扶着醉醺醺的沈晚欲,腾不开手拉车门。
  孟亦舟一手柱着拐杖,一手拉开车门,司机费力地将沈晚欲塞进后座。
  “哎,您也坐后面吧,”司机叫住准备落座副驾驶的孟亦舟,“麻烦您看着点您朋友。不然他磕哪儿撞哪儿了,要是回头投诉我,我也不好跟公司交代。”
  孟亦舟低头扫过腕上的表,十一点半,无奈之下,矮身钻进后座。
  醉酒的人靠着车窗玻璃,薄薄的衬衣贴在身上,想必是夜间温度低,他冷得打哆嗦,下意识往这边贴,妄想从孟亦舟身上汲取温度。
  孟亦舟绷着脸把使劲往他怀里钻的醉鬼推开:“坐好。”
  “好冷,”沈晚欲醉得神志不清,再一次靠过来。
  孟亦舟满脸不耐烦,手劲没控制好,那人哐当一声,脑袋直直地撞上车窗玻璃。
  沈晚欲蹙起眉头,委屈地哼了句:“疼。”
  倒车镜能看到后座,司机看见表情冷漠的孟亦舟视线迅速往左瞟了一眼,再不动声色地收回去。
  玻璃窗冰冷,这个姿势让沈晚欲觉得脖子快扭断了,过了良久,他察觉到有只温热的手揽过他的背脊。
  下一瞬,他半边身子落入一片柔软且牢靠的胸膛。
  沈晚欲勉强睁开眼睛,却对不上焦,身体里像是涌进了许多潮水,混杂着汽车鸣笛,引擎低嗥,涌动的水淹没视线,让他看不真切,只看到一帧他魂牵梦绕的剪影,那人的下颌线绷得很紧,冷如坚冰。
  南苑楼虽说是职工宿舍,这里从上到下只住了孟亦舟和沈晚欲两个人。
  房间相隔着一道走廊,孟亦舟一手杵拐杖,一手揽着那醉鬼,艰难的将人送回房,冷汗浸湿了他的衬衫。
  “别走。”就在孟亦舟气喘吁吁地从床边起身,身后忽然袭来一道猛力,将孟亦舟扳倒,沈晚欲顺势跨过一条腿,双掌撑在孟亦舟脑袋两侧,俯首看着他。
  “发什么酒疯,”孟亦舟微眯狭长的眼眸,里头含着一层微薄的怒意,“起开。”
  “孟亦舟,”沈晚欲一把抓住他的手腕,哀求道,“别推开我。”
  两束目光无可避免地撞到一起,沈晚欲的眼神像是近在咫尺的枪,叫孟亦舟的心,狠狠悸了一下。
  沈晚欲纹丝不动,嘴唇微张,酒精引发的红从他脸颊蔓延开来,他醉了,力气却所有未有的大。
  孟亦舟左脚裤边往上卷了几个褶皱,沈晚欲探过手,抓住他的脚踝,粗糙手掌碰到了他腿上遗留的蜿蜒疤痕。
  “怎么?“孟亦舟猛地擒住沈晚欲压在小腿上的手,鼻尖逼近,“还想酒后乱X?”
  酒精发酵后的眩晕感加重,四肢百骸里流淌着潮水,让沈晚欲有一种错觉,这像一场虚幻的,随时会醒来的梦。
  沈晚欲鬓角潮湿,他微微一笑,眼底水光泛滥:“痛不痛?”
  孟亦舟拖拽着沈晚欲的动作倏然顿住,他愣怔地看着头顶这个摇摇欲坠的人。
  男人垂下雪白的脖颈,黑发贴着他发红的脸颊,那双如翠绿湖泊般的眼睛里落下一滴液体,正巧坠落在孟亦舟的心脏上,碎成无数泪光。
  孟亦舟从未见过沈晚欲的眼泪。
  不管是刘红艳意外身亡的时候,还是宋丹如危在旦夕的时候,沈晚欲的生命永远充满韧性,他衣衫褴褛,却一直是那个奋战在生之苦楚里,蹈锋饮血的勇士。
  那滴小小的眼泪,砸懵了孟亦舟。
  沈晚欲手轻轻地抚摸着孟亦舟尚未复原的左腿,圣洁得如同抚摸断臂的维纳斯,那上面有一些起伏的细小的疤痕。
  “很痛对不对,”沈晚欲一开一合的嘴唇颤抖着,两颊都是泪痕,“孟亦舟,对不起。”
  “对不起......”沈晚欲捂着脸,无声啜泣着,“我太懦弱了.....”
  在这瞬间,那场大火里发生的所有一切,清清楚楚在眼前重映。
  那是孟亦舟最不堪回首的一段日子。
  沈晚欲离开后,孟亦舟消沉了一两年,后来他把全部精力投入工作,他的情绪时好时坏,好的时候做什么都干劲十足,不好的时候,他就把自己关在黑暗的房里,脚边堆满空瓶的啤酒和废弃的香烟,他厌恶这种愚蠢的自我伤害,可他偏偏对此无能为力。
  李翘那天从早到晚都陪孟亦舟呆着,也不问发生了什么事,两人喝掉一瓶又一瓶黑啤。
  火势来得凶猛,毫无征兆,为了救那只钢笔,已经逃出生天的孟亦舟再次折返。接下来的那段时间,经常在孟亦舟的噩梦里回溯重现,他躺在病床上,下肢毫无知觉,吃喝拉撒都在病床上解决,最严重的那几天要用导管,他麻木绝望,眼睁睁看着自己变成无用的废物,感受尊严被一点点凌迟。
  他仿佛不是一个活着的人,只是一具会呼吸的躯壳。
  五个月后,身体机能逐渐恢复,但他无法行走,轮椅成了他形影不离的工具,楚洋有天来看望他,带来了那座他没去领的金狮奖。
  孟亦舟面容冷淡的接过来,毫不犹豫地抬起手把那奖杯往地上狠狠一砸,水晶材质合成的奖杯啪一声,狼狈地碎成两半。
  《最好的债》拍了一年半,从选角到用人,从剧本敲定到拍摄,孟亦舟一步也没落下,说是呕心沥血之作也不过为。
  可是当淬火的钢笔,错过的奖杯这些东西再次出现在腿伤之后的孟亦舟面前,只不过更加深刻地提醒着他的失败。从那天以后,他的情绪愈加差劲,姚佳不得已为他找了心理医生。
  一开始孟亦舟很抗拒做心理咨询,他不懂自己为什么会那么懦弱,不过一场失败的爱情而已,怎么会要了他半条命。
  直到有一天,他生出了自残的想法,刀子只划了一下,残存的理智告诉孟亦舟,他应该看医生了。
  心理医生姓程,性情很温和,第一次见面,是一天中日落最美的时刻。
  橘红色的光透过玻璃窗,在桃木色的大理石砖上投下斑斓的点。
  程医生视线落在孟亦舟手腕上,一枚百达翡丽的手表,他跟孟亦舟谈论瑞士造表师,而后注意到他手臂内侧似乎有条豆沙色的疤,一直延伸至虎口。
  孟亦舟没回避医生的视线,医生问:“是受伤了吗?”
  “自己划的,”孟亦舟将手表重新戴好。
  医生说:“为什么?”
  孟亦舟神色冷淡,大方地回答医生所有问题:“大概是想转移注意力吧。”
  “其他的方法呢,试过吗?”
  “试过,很多,”孟亦舟往后靠,上半身倚在轮椅里,“拍电影,出国旅行,听音乐,这些看起来很健康的方法,我都试过,可惜没用。我常常陷入噩梦里,醒不来。”
  他讲话时的神态冷静得不像个心理有疾病的病人,态度坦荡,不回避,不羞耻。
  “什么样的梦?”程医生倒来一杯温水,顺着亚克力桌推到孟亦舟跟前。
  孟亦舟目光无聚焦地落在地板上,像是沉湎于过去,他没正面回答,而是说:“大概在三四年前,我度过了一段非常快乐的日子,不是地位和金钱带来的那种快乐能比拟的,我天真的以为我会拥有一段永恒的关系,但某一天,我失去了它。”
  “没有征兆的,”孟亦舟抬起那双黯淡的眼眸,“彻底失去了。”
  “在那之后,我开始做噩梦。药物没用,电影没用,音乐没用。只有酒精和烟,有一点点作用。”
  程医生听得很认真,他觉得自己只是摸到故事一角,底下还有一座更庞大的,未知的冰山。
  “最难受的时候,除了烟和酒,别的东西能帮助你么?”
  坐的时间长,孟亦舟的双腿不好受,它们时刻都在疼痛,不过孟亦舟面容冷淡,他望向远方,眯了眯眼:“我有一支钢笔,握着笔,会好些。”
  他并没有解释那只钢笔代表着什么,医生也明白他讲这个故事的用意只是需要一个旁听者,至于明不明了其中深意并不重要,他们短暂地沉默了一会儿。
  程医生细心地观察到孟亦舟的脸色不太好,俯身给他膝头盖上一条薄薄的毯子:“你的腿是怎么伤的?”
  “我家里失火,我跑了出来,但笔忘记了,我又折回去。”
  孟亦舟的心事,他没跟任何一个人讲过,哪怕深夜欷吁,辗转难眠,天一亮,他还是得体面的活。
  心理医生听过无数个猎奇的案件,却从来没有一个病人如此冷静,克制的诉说令他欲死的过往。
  程医生压着自己做了个深呼吸,诊断时间到了,他问了最后一个问题:“你后悔吗?”
  孟亦舟沉默下来,他侧首,看着外头那轮火红的夕阳沉思,他的侧脸映着窗外的霞光,显得很安静,好似跌落在前尘过往里。
  直到离开诊室,孟亦舟也没能回答出医生的问题。
  后悔吗?
  让我回忆回忆一生中最快乐的时候,夜色阑珊,月亮高悬,那晚我装醉吻了你。
  清晨梦醒,虫鸣鸟啼,一只老派钢笔和偷来的那个吻是你给我的所有。
 
 
第55章 我好想你
  《花裙子》的拍摄敲锣密鼓地进行着,接下来要准备海报,宣发,配乐。
  第四轮工作会上,楚洋提议更换音乐人,为歌曲制作争取时间。
  孟亦舟没应承也没拒绝,将难题抛回去:“那除了萧山以外,还有谁的风格比他跟电影更适配?”
  楚洋打开ppt,列举了三四位圈里战绩不斐的前辈。
  孟亦舟认真看完资料,一针见血的指出问题所在,比萧山资历老的作曲过时,比他年轻的没他那股浑然天成的味道,几轮争论下来,萧山依然是最好的人选。
  《花裙子》表面上不符合主流审美,但剧组的核心高层都知道,这片子就是冲着拿奖去的,里面汇聚了戛纳评委组钟情的所有元素。
  楚洋着急,其实是为了赶上今年的金棕榈奖。
  楚洋说:“三个月后报名,时间来得及吗?”
  孟亦舟沉思片刻:“通知统筹调整进度,后期同步。至于音乐这块,我明后天启程去香海居,请萧老师出山。”
  楚洋很早前跟萧山打过交道,萧山身上有股读书人特有的执拗,他担心道:“想要请动他,恐怕没那么容易。”
  “事在人为,”孟亦舟整理好会议资料,他叠成一沓,放去顾莱手里,他环视一圈在座的各部门负责人,“还有其他事么?”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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