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杨玉环深深鞠了一躬，拄着长刀慢吞吞地往西南边的一家客栈走去。
谢林点评道：“你还挺有医德。”
“那倒不是因为这个。”林三笑道，“我是林家人。除了天下第一，其他虚名没有任何意义。我已经练不成开天剑，不能再做第二。”
谢林睨着他：“我跟林追云打过，光是凶，没什么意思。我觉得吧，你跟他差距不大，吃了年纪的亏。”
林三笑道：“谢盟主这些年也不是没杀过林家人，以你的资质，应当早就觉察到了。”
谢林一拍脑袋：“开天剑是女人的剑。或者更准确一点，是母亲的剑。不说你，便是林追云，穷尽一生都没法跟林十一比的。”
“是啊！”林三笑并不以为忤，仰天长叹，又看着他，目光灼灼，“可是凭什么呢？凭什么我出生三日便开始握剑，十三岁便踏入内门拿下林三之名，在二十三岁得证满月境，所谓的‘天才’得到的却是如此残酷的结果？我不服！”
谢林道：“所以？”
“我要与天相争！”林三笑道，“不能开天，就不能真正掌控自己的命运。所以，我要跟天作对。能反抗它，也算是得到了自由吧。”
谢林摸摸下巴，诚恳地道：“跟天命抢人命哦？可是这条赛道上已经有萧蔷了……”
“萧蔷已经死了！”林三笑咬牙切齿，并不觉得痛快，“她怎么可以就这样死了？！如此一来，我就永远赢不了她了！将来我炼出比她更好的丹药，世人也只会认为这是因为她死了，再也无法进一步，我只是赢了一个站在原地不动的人！”
“还有更惨的呢。”谢林用安慰的语气道，“很多人会觉得你一个男人赢过她是理所当然的事。至于你的想法，你的努力，你这个人，是无关紧要的。”
林三笑瞪大了眼睛，破口大骂：“你有病吧！要你说这个了吗？操你妈，一天到晚想着那点事的废物有什么资格评判我们？你听谁说的这些，怎么没割了他们的舌头塞屁眼里！”
谢林不由看向“柳生”，转回来摸着下巴：“九龙阁可能还真干过这种事……”
“你在看什么？”林三笑狐疑地问，又道，“九龙阁？九龙阁说这种话还差不多。——少扯那些有的没的，你能滚了吗？”
谢林一摊手：“我在这里等林十一啊。”
“她要你等你就等啊？”林三笑没好气地道，又有点怂地翻箱倒柜一番，“给你两坛药酒，楼顶凑活喝吧。别打扰我看病。”
谢林顿了顿，笑道：“北岳联盟前盟主给你护法，不是更安心点？”
林三笑哼了一声：“那建木还我。”
谢林还真将盒子抛了出来。他一把接住，又丢了回去：“送你了，没道理要回来。你留着干嘛？偷师？你又不肯学。暗算？哼，你能跟十一妹打到那一步……该不会是求医吧？”
林三笑一挑眉毛，淫贱无比地大笑起来。谢林只是微笑着看着他，他很快就不笑了，浑身不自在，扭了扭，道：“你笑得真恶心，像柳生。我说那家伙跟个蟑螂似的轻易死不了，该不会是找我治这个吧？那不是医学范畴，你给三清宗磕头去。”
谢林不回答，只道：“你的病人来了。”
楼下，杨玉环推着个板车过来，车上并排躺着两个皮糙肉厚的青年汉子，浑身皮肤跟水泡了三天一般发白起皱，湿漉漉结成一绺一绺的毛发却莹莹发蓝。
杨玉环又咳嗽两声，这回吐出来的不是血，而是一口水，里面掺着砂石水草，甚至还有一条小鱼。
车上瘦小些的青年忽然睁开了蓝色的眼睛，喝道：“逆贼退下！”咳出一口水，重重地倒在板子上不省人事。
林三笑已经到了，杨玉环抬头道：“我们姐弟三人的性命就交给您了，林神医。”
林三笑道：“我寻思着林这个姓不太好。从今日起，我就是无尘。”
杨玉环道：“多谢无尘大师出手相救。在下犯下杀孽无数，若是大师介意，我……”
林三笑微笑着看着她，短短一瞬，竟真有些无尘的风格在里面了。
杨玉环也微微一笑：“我也是不会自裁的。不救便不救了，我再想想别的办法。都走到阳灵镇了，我是不会轻易死掉的。”
“柳生”在一旁鼓起掌来。谢林转头，却见他神色复杂，微笑之中是某种强烈的悲恸，眼神里竟有些鄙夷。
“我以为你会很喜欢这样的姑娘。”谢林走过去，与他并肩而立。
“柳生”垂下双手，轻声道：“喜欢，也不喜欢。谁都没有资格说喜不喜欢一个姑娘的为人。”
“她比李璋如何？”
“比起善良、无私、伟大，这样的女人更能够活下来。活下来就很了不起了。”柳生道，“可是，很久之前，在我们的故乡，其实不是这样的。你已经忘记了，可我还记得。她们更像林十一，不仅强大，而且慈悲。有力量保护自己，也总是帮助其她人。然后她们都死了。血流进她们脚下的土地，至今还在你我的身体里流淌。”
谢林怔怔地看着他，好一会儿才被林三笑推了一把，后者有些幸灾乐祸，好奇地道：“你哭什么？”
“我……”
谢林张了张嘴，笑嘻嘻地道：“就是这个病，来找你治治。”
“出家人慈悲为怀，你这样的歪魔邪道还是自生自灭吧，拯救苍生给下辈子积德。”林三笑道了声佛号，便去招呼杨玉环住下了。
接下来的十日里，林三笑都在处理杨家三姐弟的病情。谢林有点怀疑他之前说的话了，因为他看起来分明乐在其中。比起换个赛道竞争天下第一、要逆天而行什么的伟大理想，林三笑对症下药时的快乐显得十分单纯。林三笑也很不爽他，因为他一天到晚在病区游荡，时不时来给他添点堵、帮杨家姐弟端药翻身什么的，就是一个人闲不住。而像他们这样耐住寂寞修行至顶峰的大修士，是不该出现这种情况的。
北岳联盟的消息也通过飞鹰传到了谢林手里。张天齐雷厉风行地整顿了联盟，没让它散开，玉霆霓因为跟谢林关系密切又救走了他，现在被扣在白玉京走不开了。人家倒没真对她如何，她甚至能找到机会来通风报信，但走是不要想了。她在信中警告谢林安分几天，天谴症扛不住了就去给林三笑磕个头不丢人，看得谢林哭笑不得，又唏嘘不已。
到了杨玉环病愈的那一天，林三笑终于忍无可忍，将谢林扫地出门。谢林又胡搅蛮缠了一通，见杨玉环也站在林三笑那边劝自己出门去，便唉声叹气地走了，说再去镇子外围看看有没有漏网之鱼。
杨玉环毫无反省之意，回去给林三笑的炉子扇风。镇子上的死人都是谢林给收的尸，不然早就臭出来了。
谢林在血迹凝结成黑色的街道上晃了几圈，找到一个富丽堂皇的屋顶跳了上去，掏出一枚小小的黑色吊坠，将它还原为一把沉甸甸的巨大木弓，以灵力为弦，将“噬嗑”搭了上去，准备打几只野鸟下来烤了下酒。
一个平静硬朗的女声从背后传来：“把它交给我。”
谢林的动作顿了顿，叹了口气，收起灵力和“噬嗑”，竟真的转身将黑弓抛给了她。
“多谢。”
他尽量用自己最得体帅气的笑容打招呼：“又见面了，林道友。见面礼么，应该的。”
林十一道：“不白要你的。你生病了，治不好的。愿意投胎的话，来找我吧。”
谢林静静地看了她一会儿，道：“你最好还是生男孩。”
林十一笑道：“你觉得女孩活得太辛苦了吗？”
谢林点点头又摇摇头：“我不想要你的修为。我不希望你这样的女人变成一个废物，更不希望你因此遭受控制。”
“凡人不是废物。”林十一微笑道，“除了受到父母恩惠的孩子，我们都是从凡人开始的。至于前者，谢林，我已经生过一个女儿。她很幸运，继承了我当年的全部修为，现在已经是同辈中的第一。我回不去，但我的力量会代替我保护她、指引她，即使我漂泊在外，也不为她担忧。”
谢林道：“那难道不是一种诅咒吗？生下来就剥夺了父母的一切，有意识起就要抱着愧疚生活，我再不想要那样了。”
“我不后悔哦。”林十一说，“修为而已，怎么会是一个人的一切呢？”
谢林叹道：“因为你是个天才，林十一。不仅是剑道修行，更在……人这个概念上。我做不到。”
“谢谢。”林十一莞尔一笑，“你其实很会为人着想呢，谢林。你要是我的孩子，还能够继承我或者我认可之人的修为，我会很高兴的。我也希望你能跟我一样快乐。”
“那你把我生成一个女人吧。”谢林恍恍惚惚地笑了一下，“你要生下这个世界上最美丽的女儿，会像你，不过要再漂亮些。你已经很美啦，但是威势太足。我想要那种……和修为没关系，和气质也没有关系，单纯的美丽。”
林十一循循善诱：“为了什么呢？”
谢林想了想：“那样，他一定会一直看着我，眼睛都舍不得眨一下。他不会为了璋公主送命，会为了我送命。即使他死了，我也可以把他……生下来……”
“唉。”林十一叹道，“他是个坏家伙呢。”
“是啊。头上长角脚底流脓，表里真天的孤魂野鬼加起来也不够他一个人吃的。”谢林道，“可我本来也该是这样的。”
林十一摇了摇头。
两人同时转身迈步，一个迎着西北的落日，一个朝向东南的静夜，各走了两步，又同时转回身来。
林十一握紧了【伏矢】，在风中温柔地微笑：
“你已经走不了多远了，谢林。下一次，我会让你作为凡人出生。”
谢林背着黑剑，牵着“柳生”的手，平静地道：
“啊。我知道的。”
第162章 08-天人五衰（1）
张天齐将木林森的尸首投入铁与火中，铸成六口无名黑剑。
第一口剑摧毁三清宗，煊赫一时的三大宗门成了张天齐一人的太清上宗；第二口剑镇压无忘山，以代理山长为首的神家人从此对张天齐俯首称臣。
与此同时，林十一一剑劈开双江城，斩杀包括城主夫人在内的十数人之后潇洒离去。因李思城病重，国师柳苏安拒绝讨伐林十一，双江城宣称李思城得位不正故遭天罚，叛出王朝。两节之后，伤势刚刚痊愈的江清河在双江城的废墟上迎来了张天齐，并未得到哀兵必胜的眷顾。
第三口剑斩杀江清河，将双江城纳入北岳联盟版图。
半年后，第四口剑在寒山寺外重创李思城，张天齐的声望到达了顶点。
一时间联盟士气大振，竟是比谢林在任时期更加斗志昂扬群情激奋，大小宗门各地散修纷纷建言献策，意欲乘胜追击，一鼓作气发兵南下覆灭堯王朝。
张天齐对此未予置评，在众人争论不休之时，从盟主的宝座上消失了。
不久前，一群难民背井离乡，在太元总真天安营扎寨，甚至要安家落户。每年都有很多人进入这没有太阳的真天，其中有对仙家历史追根溯源的学者，有意图避世潜心修行的散修，也有为数不多的意志坚定运气奇佳的凡人，不过凡人在这严寒黑暗之地都活不了多久。总而言之，一盘散沙，不成气候。
但这次不同，张天齐也不是为了这些乌合之众去的。他只是收到消息，称谢林也在那支迁徙的队伍之中。这就能解释一群凡人为何能跨越千山万水又在那不毛之地生存下去，但谢林的行为本身没有人明白。张天齐也不在乎，只是背着第五口剑，只身一人徒步前往太元总真之天。
太元总真之天的人们并不知道联盟发生的事，也不关心。她们惊异于沙漠和岩石中长出花草树木，无需阳光雨水便在一个时辰之内长出甜美多汁的果实，好像上天给予这些弃民的怜悯，赐予她们的新生活的祝福。
一开始，谢林并没有意识到这是他力量的失控。他护送这些人前往太元总真之天，是为了完成对柳生的承诺，实现自己的夙愿。一路上不断有人加入有人离开有人病死，这都与他无关。他借着“柳生”的眼睛冷眼旁观，从不主动与她们交谈。
这些老弱妇孺是杨玉环找来的，她们是流离失所的穷人，净身出户的寡妇，年老色衰的妓女，无依无靠的孤儿；朱明曜真天没有这种人的容身之所，杨玉环向她们伸出援手，只有一小部分愿意追随这个凶神恶煞又美艳风尘的女人。一路上的船只车马也是杨玉环抢来的，或者是她偷了抢了豪门大户的钱再去买来的，谢林唯一的作用就是在她灰头土脸地逃回来的时候指点两招，甚至不会在她身陷危机的时候出手相助。因为在阳灵镇分别之时，杨玉环向林三笑——无尘大师承诺，自己杀了多少人，就会救多少人，否则将生生世世轮回外道，不得超生。
在那时，谢林才终于弄明白了“柳生”的来历。林三笑自述中了无尘的“无端正”之术，被植入了无尘的残魂，长此以往，他的意志思想会受到影响，与无尘趋同。因此他将作为“无尘”行其生前路，以欺骗那部分魂魄“自己”已经夺舍成功，趁此时间前往寒山寺，借佛教圣地的功德之力进行进一步的镇压，在此期间寻找解决方案。
柳生用的法术是“无端正”的变体，他对这个术的修改举重若轻，因为整个地狱都是他建立的。谢林的自我过于坚定，意志却没有旁人以为的那么强，柳生比任何人都更了解他，这个术为他量身定制，柳生的诅咒没有附着在谢林本身的三魂七魄上，而是寄身了尚且弱小的心魔，使其迅速壮大完善，甚至能与谢林自身的魂魄分庭抗礼。
谢林没有跟任何人透漏此事，但肉眼可见地快活起来，也是因此，他一时兴起答应与杨玉环同行。林三笑还以为他幸灾乐祸，却因为不得不扮演“无尘”，还违心地说了几句“高兴就好”之类的吉利话；看着他不情不愿的笑脸，谢林和“柳生”都乐不可支。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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