杨玉环一个一个地接收难民,这群人像只野猫似的被各地官府和百姓踢来踢去,嫌弃取笑。在朱明曜真天,她们是不合常理有违道德的怪人;到了小有清虚天,她们是没钱没势、从殖民地来的外地人,被战火焚烧数百年的土地也没有余力供养这支日益壮大的队伍;再往北去,损伤过半翻越太牢山脉进入句容华阳天,她们便成了人人得而诛之的敌国罪人。在一个弹尽粮绝的绝望夜晚,杨玉环忽然站出来,振臂高呼:我们来建立自己的国家吧!既然我们的故国厌弃我们、我们的故乡抛弃我们、每一片土地都驱逐我们,我们就自己建一个国家好了!哪怕一开始只有一个村庄,也算是我们的家园!
一双双黯淡无光的眼睛抬起来看着她,她说:既然我可以走到这里,两次修行成道,你们也可以。我的父母是杨家的奴才,我是杨家的童养媳,又被卖进青楼做过妓女;第一个字是被少爷们戏弄羞辱时认的,第一本功法是从嫖客身上偷的,但是我活下来了,走到了这里!就算要杀尽天下人,我杨玉环也要活下去!人生苦短,我这样的村妇妓女也想见见天上的风景,才能甘心!你们呢?不想看也没关系,不想继续吃苦受累也没关系,我需要为我欢呼、为我鼓掌的国民!
杨无双和杨无极站在她身后的阴影里,沉默而严肃地注视姐姐的背影。
第二日的清晨,杨玉环在一阵鱼米清香中醒来。七八个青壮年夜间下山抢了些米粮,每个人都吃了顿饱饭,带着崭新的愿望开始行军。
跋涉数节,一艘飞船摇摇晃晃地坠在流沙七色海的彼岸,在最后一个人下船之后四分五裂。没有太阳的真天之下呵气成霜,每个人都仰起头,望着夜空中无数璀璨的星辰。然后有一轮熔金般的月亮升起,照亮了方圆百里的沙漠。
杨玉环突破满月境的同时,月光所照之处迅速地生出花草,接着便是果树灌木,好像这片土地都在为她们的到来欢呼雀跃。
谢林和“柳生”站在远处的岩石上,看着这些欢呼拥抱、泪如雨下的弃民,好像看着自己素未谋面的家人;一种奇特的宁静降临在他的心头,他不由自主走近她们,先是杨玉环,又是别的女人、男人、老人、孩子来和他拥抱,没人在意他的姓名身份,他只是和她们一样被外面的土地夺去一切后遭到背弃的穷人。
杨玉环说这就是我们的起点,谢林鬼使神差地要求她再往黑暗深处去。杨玉环毫不犹豫地相信了他,又是跋涉数十日,她们见到了一片无尽的深渊,还有楚河与春江的源头。她问他这是哪里,柳生说:这是里世界的入口。谢林答道:这是人皇宫的废墟。
杨玉环哈哈大笑,几个骨瘦如柴的孩子摘取新鲜的花卉编织花环,人们为她加冕。
花月夜的建设从此开始。
每个人都心怀对新生活的伟大希望,埋锅做饭、修路建房,不断长出来的花草树木给她们增添了莫大的信心和勇气。这是她们的国家,她们的土地,她们的财产。寂静千年的沙漠寒冷异常,但是手中的饭食和面前的篝火是温暖的,支起柱子、抬起房梁、爬树采摘、打水灌溉的劳作依旧和往常一样令人汗流浃背;没有太阳的大地漆黑一片,但是千年前的星星会洒下银辉,每隔两节便有圆月照亮新生的村庄。
在这个过程中,谢林忽然变得积极了起来。他脱掉华贵的黑袍,挽起衣袖像个凡人一样帮人们干活,休息时也和杨无双他们住在一块;他不断地拿出自己珍藏的美酒与众人共享,在酒宴上神经质地哈哈大笑,双手发抖酒水泼了满襟也浑然不觉。
每个人都很担心他,母亲们劝他躺下休息,孩子们牵着他的手去冰冷的河边玩水;杨玉环向他发起挑战,扬言若是他输了,就老老实实退居二线别再胡闹,他说我从未站在幕前,你要战胜的是你对我的敬畏啊!
有一日,杨无极早起去做饭,看到谢林已经醒了,呆坐在木屋角落里,面上一如既往的意气风发玩世不恭。忽然,他一把扯开了发冠和缎带,轻声道:“那你来吧。”
看他的神色与目光,杨无极不觉得这是对自己说的,感到毛骨悚然。但也没有多想,因为他不能迟到。
从这天开始,谢林再没有束过发。
在谢林看来,一切截然不同。他清醒地知道自己在坠入深渊,就像一个凡人踏入太元总真天尽头的黑暗进入里世界,但这种感觉让他欲罢不能。每个星辉闪耀的早晨,柳生为他穿戴梳洗,将他的长发高高束起,捧着他的脸亲吻他,说,现在,为我,为我们逝去的亲族,为了人皇陛下的荣耀,去战斗吧!更久之前,柳生的确对他说过这些话,让他去暗杀上清宗宗主的时候,让他去投放天兵屠灭一百零八宗派之一的时候,让他去消灭无忘山中的叛徒的时候。可阎罗王绝不会这样看着他,不会拥抱他、亲吻他,只会说:张正清死了,三清宗就会乱一阵子,姓李的会趁虚而入……我要测试【醍醐灌顶】的性能,丢到这里去……她们活下来还不够吗,我为她们争取韬光养晦的时间,为她们铺平重振旗鼓的道路,为什么她们要背叛人皇宫,投靠人族?那就也去死吧!
这些日子就像梦幻一般,他从未得到柳生这样的关爱,柳生也从未得到他这样的陪伴。只要他还在人群之中,柳生就不会离他而去。相反,柳生的惩罚会让他痛不欲生。木林森死后他的力量一日强过一日,逐渐能够压制这个心魔,尤其是他潜心静修之时。他拥有这个世界上最强大的力量,但是不足以摧毁这个世界,比他弱小的人类也无法理解他见到的世界;他回想起曾经的一切,可这片土地上已经有了新的国民,没有人记得也没有人关心天上星星的真名;柳生在他的身体里瑟瑟发抖,低声道:没关系,没关系,你要走也没关系,你去死吧,我一个人也没关系,我不需要你,我不需要你,你保护不了人皇宫本来也没什么用,我一个人也没关系,不要挡我的路,我一个人也没关系,就算杀尽天下人,我也要……让她们起死回生!
谢林连滚带爬地逃出静室,找上杨玉环,要收她为徒。杨玉环欣然同意,纳头就拜。谢林和“柳生”一起指点她,谢林知道她更擅长用大刀,“柳生”拿出千年来搜罗改进的刀法功法供他选用;他和杨玉环站在冰冷咆哮的河水上,好像终于有太阳照在身上,驱散心中的寒意。
又过了些时日,即便他不修炼,只是一个人待着,“柳生”也绝不会出现了。于是他让地上长出更多多汁的果实和美味的庄稼,和花月夜的民众夜夜笙歌,醉生梦死,只求她们能够分散他的注意力,留下“柳生”。她们想要更多的光照,他就去天听阁取来了【火树银花】;天听阁背叛了柳生,却忘了剥夺这位曾经的阎罗王下第一人的权限,他依旧来去自如,收取天兵如探囊取物。晶莹剔透、树冠如火的树木温暖了人皇宫的废墟,他轮流和男女老少们跳舞、感谢神的馈赠,每个人都是笑得像个天真少年的柳生。
第二天起来,他的嗓音变得沙哑,花月夜的森林往四周扩张了千里。
第163章 08-天人五衰(2)
张天齐也在这一刻踏上了花月夜的土地。
谢林辨认许久,才从满地的锅碗瓢盆和镰刀、大锤、犁耙、撬棍之中找到一把黑剑,胡乱地握在手中,扶着树干站了起来。
杨玉环睁开眼睛,问:“你要去做什么?”
谢林道:“我杀了张天齐的老婆,他来报仇了。跟你们无关。”
杨玉环道:“你是我的国民。”
谢林摸了摸她的脑袋,笑道:“你是我的徒弟。”
女人不甘心地握紧双拳,谢林道:“你打不过他的,不过可以在边上看着学点。”
她道:“我不是玉虎鸣。”
谢林道:“你也还没她强。活下去吧,这个目标很好。”
“对不起。”她说,“我无法理解你,也帮不了你。”
“没关系。”谢林笑道,“谢谢你。走吧。”
两人一前一后地向南方走去。
树木逐渐稀疏,草地掺杂砂砾,一黑一白两道人影在森林与沙滩的交界处站定,遥遥相望。
张天齐身着雷云纹大氅,一头长发束在冠中,清俊秀雅的面孔如今瘦削苍白,温润如水的双眸变得死气沉沉,原本的心如止水成了麻木不仁,好像凡间那些不分青红皂白打杀鬼魂以此谋生的道人。
他的眉心、鼻梁、颧骨、胸腹、四肢各处,打上了四十九枚手指粗的黑钉。他的血流出来,在钉子表面形成鲜红的咒纹,像一具受人驱使的活尸。
谢林怔怔地道:“老张,你怎么把自己搞成这样了?”
“柳生”应声而出,拢着双手笑道:“哎呀,真没想到,张天齐会是第一个用‘锁魂钉’的。他真杀了不少人,也真心想要杀你呢,谢林!”
谢林又问:“锁魂钉是干什么用的?”
“柳生”道:“天谴症对魂魄的分裂是有规律的,锁魂钉就是锁住关键节点,延缓发作。不能钉太久,毕竟这么厉害能抗衡天道的零件本身就有很强的腐蚀作用,魂魄会衰弱破碎的。”
“唉。”谢林叹道,“这事是我不对。他怎么杀得比我还多?”
“他杀多少都要得天谴症的,你不一样。”“柳生”安慰道,“你本来就是人皇宫的代行者,为我杀人,从没有受过惩罚。罪民后裔,如何与你我相提并论?”
谢林失笑道:“我们本来也是罪人啊。”
他自问自答,丝毫没觉得有哪里不对。殊不知在旁人眼中,他黑衣脏污、长发散乱,脸色和张天齐一样难看,连笑容都疯疯癫癫的。
张天齐也问道:“谢林,你怎么把自己搞成这样了?”
没等他回答,张天齐看着星光下无边无际的森林,哑声道:“你是为了得到阿森的力量才杀死她的吗,谢林?难道连你也会在这种世俗的权力中迷失吗,谢林?那么你又为何落得如此境地,谢林?”
“对不住啊,老张。”谢林道,“但是你肯定舍不得的。我们认识这么多年,我从没见过你对别人那样,恋爱让人年轻啊。木林森从头到尾都是柳生的人,北上就是为了散播五行之疫,只不过被我压制才没能成功。我要走,她必定不能留。”
“我可以控制住她的。”张天齐眼神涣散,喃喃自语。
“就是因为你不该控制她。”谢林道,“如果真有那一天,我要杀的人就是你了,先杀你,再杀她。这个联盟是为了推翻堯王朝,可如果你的行为和堯人一样,这么多年的战乱和牺牲就毫无意义。”
“可是,”张天齐道,“我们是为了不再牺牲任何人,才做出这些牺牲的。为什么不去想克制瘟疫的法子,让阿森和所有人相安无事,而是非要牺牲她不可?”
“哎呀,哎呀,我也想问。”“柳生”咯咯笑着,凑近了谢林的脸颊,“为什么不去想复生人皇宫的法子,让我和人族一笑泯恩仇,而是非要牺牲我不可?”
谢林闭了闭眼睛。
“因为这是她自己的意志。”他慢慢地、坚决地道,“就像柳生只是想杀了所有人,五行使者也是为了将所有生灵的意志纳入己身,让一切重归天地,以此修复天道。这之间是没有转圜余地的,老张。”
张天齐的声音压抑着滔天的怒火:“你根本不了解她,怎么敢断言她的动机!”
“柳生”也故作伤心地道:“你都没跟我好好说过话,怎么能断定我的想法?”
他们异口同声:“你太傲慢了,谢林!”
谢林笑不出来。
他转了转脖子,道:“你从没跟我用过全力,对不对?”
张天齐木然道:“你也没有。”
柳生微笑道:“你也没有。”
谢林点头道:“那便是今日吧。”
两人同时抬手握住剑柄,缓缓拔出长剑。
“噬嗑”的剑柄垂下黑色的锁链,剑刃如黑玉;那无名长剑黑得像烧焦的树干,却莫名寒光逼人。
一把长剑落入柳生手中。
他道:“这是林一剑斩开左神幽虚之天的剑。”
谢林道:“我很荣幸。”
当的一声,双剑相交,谢林压下无名黑剑,张天齐一掌拍向他面门,左手掌心穿出来的血淋淋的钉尖呼啸而来;谢林侧身避过,顺势扫开长剑。两人瞬息之间过了数百招,均以纯粹的剑术拳脚相对,直到柳生——张天齐突兀地从谢林视野中消失,后者毫不犹豫地用出了“碧落黄泉”。
高大的枯树盘踞沙滩,森森白骨爬出地面,双手绷紧黑色锁链在林间游荡。在剑尖抵上谢林后颈的一瞬,数具骷髅扑过来拖走了暗杀者。谢林转过身去,“柳生”的身影哗啦啦地碎裂,又在不远处重新凝聚。
“啊。无忘山的‘碎影’之术,不愧是你。”谢林呼了口气,“柳生”微微一笑,两把剑再次相交。
这一回,“柳生”充分展现了他对世间道统功法的了解。谢林明知这是张天齐代表联盟讨伐他因而接连不断地使用各门各派的独门绝技,直教人眼花缭乱,他本该夸赞张天齐在短短一年之内将这一切融会贯通,不愧是北岳联盟盟主,这才是一个“盟主”该有的气量;可他什么也没说,只是右手使剑锋、左手操锁链,将“噬嗑”用得出神入化,丝毫不落下风。
柳生叹道:“你觉得,我打造的剑可以胜过我吗?你太依赖它了,谢林。”
谢林道:“用剑的人更重要嘛。”
柳生笑眯眯地道:“嗯,你的确很重要。”同时掐了个诀,一张白符绽放如花瓣,轻飘飘地在他左臂上炸开。
柳生面无表情一剑刺来:“原来你知道。那你为什么要背叛我!你只要听我的话就好了,我要你去杀什么人你就去杀什么人,罪人的贱命有什么好在意的!”
谢林狼狈地后退几步,“噬嗑”再次有了章法,青衫的柳生晃了晃露出白衣的张天齐,后者疯狂的神色中流露出几分痛苦,他叫道:“为什么!”
柳生流下泪来,他叫道:“为什么!”
谢林格开一剑又刺向对方手腕,轻声道:“因为人皇宫不是这样的地方。为了对抗堯王朝而生的北岳联盟不能控制妻女的言行和思想,为了自由与平等建立的人皇宫不能向一无所知的弱者复仇。”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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