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国朝律例明言,子嗣居长者袭爵。宁老侯爷又言,不分内外子侄,是以云葳该承袭定安侯爵。但云葳亦是云家长孙女,皇考与朕有意赐爵云家,便赐给云葳吧。宁家爵位,顺延至云瑶身上,如何?”
“臣无异议。”宁烨听得此番安排,赶忙起身应和。
如今宁家幼弟未婚,子嗣单薄,如果她的两个女儿都有爵位傍身,自是最好不过。
“臣谨遵圣训。”宁烁唯长姐马首是瞻,左右他无子嗣,都是宝贝外甥女承袭爵位,多一个侯爵于家族发展有利无害,自是乐得应允。
“云公,可是觉得朕安排的不妥帖?”文昭淡然的扫过陷入沉思的云崧,幽幽出言:
“皇考昔年承诺,爵位本是另行封赏给尚主驸马的。朕顾念云家累世清名,劳苦功高,觉得担得起一个侯爵尊荣,自当封赏云家后辈英杰,无关姻亲。”
“老臣叩谢陛下圣恩。”
云崧听得文昭这番说辞,纵使心有不满,也不好再多言。
好歹是封给云家后代的爵位,他身为云家家主,自要为子孙着想,权且应下。
“臣谢陛下圣恩。”云山近看云崧脸色行事,多年一贯如此。再者云葳云瑶都是他的骨肉,他稳赚不赔。
“如此甚好。”文昭心满意足,“都起身吧。”
待几人落座,文昭又言:
“两家联姻事,皇考口谕分明,是许给云家长孙的,而今不该让文婉与云景再结亲。婉儿与云葳皆女子,想也不妥帖,且她跳脱惯了,说是不喜书香世家。幺妹文瑾乖觉伶俐,朕给她做主,许了云家同岁后生便是,诏书已拟好送去府上了。”
话音入耳,云崧的脑袋嗡鸣声声,他大意了,未料到文昭话里有漏洞,就这么无赖的毁了文婉与云景的婚约,悄然间偷梁换柱,塞了个还在玩泥巴的六岁幼女搪塞。
况且他的孙儿只剩云景一人,日后即便云家能与小公主结亲,也是云家旁支,他的儿孙断无适龄子弟。
文瑾的生母刘氏,乃是当朝帝师刘少师的嫡女,一家清流文人,孤高傲气至极。虽然有帝师尊容,可彻彻底底的文臣根基,除却门生不少,日后在朝能有几分助益?
他云家门生故旧素来不缺的。
文昭这是釜底抽薪,将侯爵许给心向她的云葳,将公主别嫁旁支,彻底断了他云崧飞黄腾达,仗着子孙尊荣耀武扬威的念头。
毕竟生来就被疏远的云葳和旁支子弟,都不会任由他摆布。
云崧半晌无话,文昭瞧着他笑言:“云公这是怎么了?可是觉得朕的幺妹配不上云家子弟?”
“臣不敢。”云崧慌忙起身:“陛下恩赐殊荣,老臣感激不尽。老臣深感惭愧啊,深觉愧对先帝和陛下对云家的抬爱,唯将这把老骨头交付朝堂,报效陛下圣恩。”
“云公说得哪里话?”文昭眉眼弯弯,起身绕过御案,虚虚扶了云崧一把:
“今日本该留诸位在宫中一道用膳的。但诸位也知,昨夜元太后西去,朕多有不便。改日吧,晚些时候诸位再与云葳团聚。刘太妃与文瑾那儿,得空也见见。”
“是,臣等告退。”
几人甚有眼色的离去,云葳在外间将文昭的话音听了个清清楚楚,心里惴惴难安。
文昭绝不会突然作此安排,乍一听是抬举云家,实则把云崧惦记的实质筹码夺了个干净。
好一招不动声色的釜底抽薪。
离了禁中,宁烨与宁烁脚步匆匆,着急忙慌避开了云家人,先一步扬鞭远走。
云山近跟在云崧身后,附耳低语:“爹,怕是要变天了。”
“回去说。”云崧的话音沧桑而沉闷,板着脸闪身探入了马车。
云崧清楚,若文昭有意清算,元家的下场便是前车之鉴。文昭临走时特意提了句元太后病殁,简直就是在拿元邵的悲惨结局敲打他。
但今日文昭的一番安排也意味着,云葳与云瑶姐妹二人或能逃过未知的劫难,云家不至于被斩尽杀绝。
是云家阖族上下的一线生机。
*
日落月升,斗转星稀,转瞬便是光仪元年十月,暮秋初冬,西风渐紧。
宣和殿内的地龙已经烧起来了。
午后的书阁内,斜阳暖晕爬进了窗棱深处,照拂着室内的微尘,散发出柔和的光霰。
小几前香炉篆烟袅袅,文昭斜倚矮榻,身形笼罩在烟雾里,随意翻阅着手中书卷,语调略显慵懒:
“拟制很难?朕等了许久,好了没?”
云葳以毛笔戳着下巴,挣扎半晌,才起身拎了草稿,捧去文昭身前:“请陛下斧正。”
“明日自有老臣给你改,朕不看。”
文昭连个视线都懒得给,突兀转了话题:“有一县名云阳,朕觉得不错,做你的封号如何?”
云葳有些失落,斟酌良久才拟好的制书,文昭看都不看。她收了草稿,只柔声敷衍:
“陛下决断就是,臣无权置喙。”
“云阳侯…嗯,叫起来顺口,就定这个了。”
文昭自说自话,倦怠的凤眸微微扫了云葳一眼:“再拟一份给自己封侯的旨意,去吧。”
云葳一脸匪夷所思的神色,暗道文昭想一出是一出,让她给自己拟敕进封,还真不把她当外人。
“你身为舍人,拟旨撰文乃是职分,做分内事理所当然。”
文昭一眼看穿了她的心思,“若是恃宠而骄,朕不介意把你挂去外面的枯枝上,让你充一抹冬日翠色,给院子加点生机。”
云葳垂眸扫过身上油绿油绿的官袍,听着外间凄厉作响的风声,脑补了一出自己扒着树枝摇晃的凄惨场面,不由得打了个哆嗦,“臣不敢,这就去办。”
文昭的视线追着云葳游走,自五月与云崧商议给云葳封侯一事,直至眼下,已过了小半年。
云崧这老头子丝毫异动也无,当真沉得住气。
她若再不给云葳封爵,倒显得她说话不算话了。
不过云葳这小东西好似对爵位无甚兴致,听见她的旨意却惯常淡漠,一点儿喜色都没瞧见。
翻身下榻,文昭缓步行去了云葳身边,漫不经心地扫了两眼她落下的字迹,“快些写,朕饿了,等着传膳呢。”
“臣不便搅扰陛下用膳,可以带回寝阁写。”
云葳瘪了瘪嘴,您吃不吃饭干我何事?简直无理取闹。若文昭不是帝王,她现在早已备好了白眼。
况且云葳现下心情算不得好,小小年纪无寸功可言,平白得了侯爵高帽,实在有些别扭。
大魏的爵位并不泛滥,侯爵实封不少,朝中寥寥无几的爵位,可都是建立在实打实的军功上的。
“公私不分是大忌。”文昭一本正经的出言教训:“再说这话,把《大魏律》抄上百遍。”
云葳委屈巴巴的抿了嘴,没敢吱声给自己找不痛快。
随侍文昭日久,云葳总算摸清了她的路数,这人就得哄着,让她觉得别人对她言听计从,佩服的五体投地,便足够了。
无需管真实想法如何,表面敷衍到位,日子就不会太难。
但最近,文昭的脾气愈发古怪无常,难以捉摸了。
文昭看着沉闷寡言的云葳,心里积压的不痛快是愈发深了。小东西自以为摸透了她的心性,实则蠢笨透顶,无非是自己懒得跟她计较罢了。
但不管怎么说,两人也算是磨合出了一种相处的平衡。
“封爵的旨意下发,总要操持个宴席,你这沉闷的性子,可能应付得来?”
文昭立在云葳的身后不动,悠然的打趣她:“今夜陪朕喝两杯,再练练酒量?”
云葳却咂摸出了别的滋味,难掩欣喜道:“陛下言外之意,是准臣出宫去了?”
“出宫?”文昭哂笑一声:“朕还未曾想好,选哪处官邸做你的府宅,就在宫里住着吧。但庆贺封侯的宴席,云家自会置办妥当,你露个面儿就是了。”
云葳暗道,这些都是推辞,说到底就是不想放她出去罢了。真有心赏府邸,京中空置的宅子不少,随意指一个便可。
“臣觉得酒量非旦夕可成,还是不劳陛下费心了。”
云葳将视线凝于笔尖,神色疏离,一本正经的推拒了文昭的心意。
文昭的凤眸眯起了一个危险的弧度:
“文昱已然神志不清,太医署的人都是废物。既无心与朕饮酒,你去试试调配解药吧,一会儿放班了就去太医署报到,日后每天入夜过来跟朕汇报进展。”
文昭的话题跳脱至此,令云葳深感意外,她慌忙改口:
“陛下盛情,却之不恭,臣是说不敢劳烦您挂心栽培臣的酒量,从无推却陛下赐饮之意。况且太医都办不到的事,臣如何办得到?您折煞臣了。”
“听闻前些日子,桃枝出宫去给你取药了?何药?”文昭踱去了茶案旁落座,接过了宫人递来的温热杯盏。
“是,观主送来的滋补丸药,先前的用完了。”云葳照实回答。
“日日都服用?你身体还有何处不妥帖?”文昭深觉意外,不经意间蹙了眉头。
“观主早先说臣先天气血不足,适当进补有益处,便一直都在服用。”云葳腹诽,文昭的闲心愈发重了。
闻言,文昭微微挑了挑眉,淡淡道:“改日让太医再给你瞧瞧,配上一份丸药就是,何须让人遥遥千里的寄送药物过来?”
云葳哑然良久,观主送来的不光是丸药,还有念音阁在襄州的动向,若是这一星半点传讯的路径都给断了,她的日子没法过了。
“臣用惯了,观主对臣的身体也了解。多谢陛下关照,不必劳烦太医。”
文昭敛眸抿了一口清茶,见人撂了毛笔,便出言道:
“给观主去信一封,以你的名义邀她入京来。”
“现下吗?”云葳有些懵,“所为何事呢?”
“理由你看着选,朕只要此人在年前现身京城,快写!”
文昭饿得狠了,想拉人一道吃个饭,实在是不容易。
云葳糊涂的彻底,文昭一会儿嫌她碍事,一会儿又巴巴的给她指派新任务,剥削压榨,真不知这人到底在想些什么。
听闻外间风传她圣眷正隆,是帝王宠儿,至于这随侍君前的真实滋味,她只能自己消化了。
文昭冷眼审视着不时呆愣的云葳,急脾气作祟,巴不得立马夺了毛笔替她写,碍于今时的身份,又得故作矜持,委实忍得艰难。
单手捏着杯盏,文昭腹诽:等把这小东西身上的价值榨干,非把她发去千里外供职,好生发泄一番不可。
“咔—嘣——”
文昭神思游走间,手上的力道没收住,直接将薄胎的小瓷盏捏了个稀碎。
清脆的瓷片迸裂声过耳,宣和殿众人齐刷刷地转了视线去看文昭,不知她缘何动怒,宫人哗啦啦跪了一片。
云葳瞧着这阵仗,她自己坐着实在突兀,只好丢了毛笔,也学着宫人的模样,俯身于地。
文昭的神色透着显而易见的尴尬,她敛起衣袖,状似淡然地走去了花窗前凝眸远眺,随口吩咐宫人:“收拾了,传膳。”
小宫人脚步匆匆的上前,屏息凝神,跟小猫似的捡走了桌上的碎片,旋即逃之夭夭。
云葳一时不知该不该溜走,悄然抬了脑袋瞄向文昭,文昭却好似把她给忘了,仰首不知再看什么。
良久的静寂令文昭心下纳罕,云葳怎会这般安静,提笔写字一点声响也无,难不成是被自己吓着了?
她茫然回身观瞧,下一瞬,却险些一口气没喘上来。
大殿内只她一人独对孤灯,茕茕孑立,除此之外,连个鬼影子都没。
文昭将手指节攥得咯吱咯吱响,扬声唤着:“秋宁!”
秋宁一溜烟跑进了殿来,战战兢兢地站在文昭身侧拱手:“婢子在。”
“院子里有些萧条,把云葳挂树上,养养眼。”
文昭咬牙切齿的吩咐着:“取坛酒来,入夜渐凉,朕要暖暖身子。”
秋宁的容色已然扭曲,文昭平日都是正常的,唯独与云葳独处时,总会生出幺蛾子来。
回想起方才云葳拎了信纸仓惶出逃的小模样,秋宁有些心疼她了。
“还不去?”文昭剜了秋宁一记眼刀,语气飘忽却足够阴恻。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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