韩承道:“若非陪着他演,便找不到他藏粮食的地方,更没法让他与其他各州反目,惹他黔驴技穷。”
误之道:“可朝廷迟早知道,主子砍了楯州的州丞,收了所有粮食。主子若是将所有粮食上交朝廷,陛下自然会替主子遮掩,那便不成问题,可若……”
顾濯道:“我并未打算给朝廷。”
“没打算给?那这可是……谋逆!”误之惊了,他急忙压低嗓音,“不只是陛下,还有朝中其他官员,皆会想尽办法治主子的谋逆之罪啊!”
顾濯从一开始便知前路是刀山火海,也知自己已经沦为李南淮的弃子了,回帝京难逃一死,留守楯州也是难逃一死。若是不必谋反,他大可如裴钱一样做个手握边疆兵权的权臣,足以威胁所有人便可,那便可保他日后不用成为吊死恶鬼。
门外有人敲门,顾濯抬头看了一眼,随后摆摆手让误之和韩承都出去了。
顾濯露着肩上的伤,半卧在床上,见人进来,道:“叶公子大驾光临,恕本官身上有伤,不能起身相迎了。”
谢熠秋坐下来,将东西放在桌上,道:“这是军中专用来治伤的金疮药,是舜秦王托我送来的。”
顾濯淡淡看了一眼,疑惑道:“舜秦王?”
顾濯细想了一番,舜秦王一贯与陈盛不对付,他虽贵为王爷,却好似平民,在楯州吃尽苦头讨不着一点好,甚至连粮食都不够用,这一切皆是拜陈盛所赐。如今顾濯也算替他出了口恶气,他做个人情,给顾濯送药倒是也不稀奇。
“那便请公子替本官谢过王爷,本官来日自会亲自登门道谢。”
谢熠秋道:“王爷说大人不必言谢,只需要赐他五百石粮食。”
顾濯轻笑,“本官才刚将粮食拿到手,他便迫不及待了。这金疮药,本官怕是用不得了,叶公子不妨拿回去吧。”
“送出去的东西,再拿回去怕是不太好。”谢熠秋道:“况且,顾大人可是欠了王爷的人情,就算这药我拿回去了,这人情,顾大人该还的还是得还。”
第84章
说到“人情”二字, 顾濯便立刻明白了,昨夜谢熠秋带着人杀入州丞府,他手里的人便是舜秦王的人。那自然是欠了舜秦王的人情。
不过顾濯也并非不想还这个人情。
他打了个哈欠, “本官今日有些累了,叶公子若是还有其他事想商议,不妨改日再来。”
“顾大人这是着急送客。”
“也不是。”顾濯眉目含笑,挑逗一般看着谢熠秋, “本官要睡觉,叶公子想看倒也不是不可以,只是本官会觉得心里不安, 恐叶公子有所图谋——”
谢熠秋不语, 沉了一口气, 只闻顾濯继续道:“本官这屋里可有不少值钱的东西, 少了一样,本官都要怀疑到你的头上。”
谢熠秋起了身, 转身便走, “那我便不多留了。”
这时候却听身后之人疼的嘶了一声, 他又忙回头去看, 只见顾濯捂着肩头, 疼得直皱眉。
谢熠秋道:“金疮药给你放在桌上了, 自己用便是。”
顾濯低着头沉吟道:“真是臭没良心的,本官救你一命, 你竟这样打发我?”
“顾大人这屋里值钱的东西太多,容不下我。我才是被顾大人打发出去的, 什么叫我打发你?”
顾濯还一直住在当初曹凉给他安排的屋里, 这屋子本就破旧, 只差漏风了, 实在看不出来里面有什么值钱的东西,要说最值钱的可能就是这瓶金疮药了。
顾濯硬生生被怼了回去,思索了一番,道:“本官怎么记得,本官这肩头的伤本不该在本官身上?应该在你身上才对。本官为你挡了一劫,你不仅不知感恩,反倒在此处跟我猖狂,这是何道理?”
谢熠秋还一句话没说,顾濯便又捂着肩头长嘶了一声,好似马上就要疼死过去了,他口中喃喃:“白眼狼啊……”
谢熠秋听不得顾濯咿咿呀呀的,又不似姑娘的细柔声音,听着难受,便道:“恕我不知,到底该如何做才算感恩。顾大人既然说我是白眼狼,我便不在此处碍了大人的眼了。”
“本官想着你的心意也不能白白浪费,自然是要用上这金疮药,奈何自己根本没法用啊,你若当真有心,不该主动伸以援手吗?何必要等本官亲自说?”
“你手下的人可不少,随便找一个来帮你就是。”
“他们那群大老粗懂什么?”顾濯说什转过身子,将半个身子露着,“叶公子这双手没干过粗活,不会起茧子,与他们大不相同。”
顾濯已经做出这种姿态了,就是没打算给谢熠秋离开的机会。
“本官一天之内救你两次,你欠本官的人情,本官可记着呢。”
顾濯侧着身子对着谢熠秋,那人坐在自己跟前垂着目,好似格外小心,只是人看着清瘦了,又好似面无表情。
他闻得到松香,觉得一股清凉,但满眼却都是那人低垂的眉眼。他没见过谢熠秋这个角度,更没想过有朝一日能见上一次。
门外一阵脚踩着泥泞的脚步声,误之没敲门便直接进了屋,迎面就撞上了这一幕。
“主子,驿报!来、来了……”他目瞪口呆,不知自己在惊讶自己的主子竟然与一个男子做出如此亲密的举动,还是自己在惊讶这男子似乎如此熟悉!
顾濯瞥了一眼谢熠秋忽然愣住的神色,只见误之将驿报拆开递了过去,他接过手,让误之出去了。
“靖云侯遇上了大雪封山,耽误了许多时日,好在没有伤亡,明日便能到。”
“顾大人怎么能将朝廷的事与外人说。”谢熠秋搁下金疮药,坐到了一边去。
“这可不算是朝廷的事,靖云侯来此是为了往莽蒙运粮,莽蒙的将士境遇艰苦,此战若败,北蛮便能威胁到北明,天下哪里还会有安宁。”顾濯坐正了身子,“偏偏有些蛇鼠蛀虫,拘着粮食不放,既不给百姓食用,也不给前线的将士,宁愿留在自己手中发了霉,宁愿赠与西奴保自己苟且偷生。这是关乎天下社稷之事,而非仅仅朝廷。”
“顾大人何必说的这么冠冕堂皇,你手里的粮食,给莽蒙将士的不过九牛一毛,其余的不全都收入自己囊中了?只不过是换了个人拘着这批粮食罢了,百姓,又或是前线的将士,谁能得到其中的好处?”
顾濯笑,“那本官可真就成了奸臣,你要想好了,与本官共事,本官不会保你性命,你也得不到几分好。本官既为奸臣,便不在乎名声,本官能给你粮食,助你养兵,来日你被污谋反,本官能活下去,你却不一定。”
“你我各取所需。拿到了自己需要的,我必不会再牵连大人。”
“那就好。”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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卫扬在城外扎了营,只带了一部分人进城。顾濯简单摆了宴,让人烧了热酒款待。
“我在来时的路上见到楯州百姓艰苦之情景,竟一时不知楯州到底是否还有余粮。”
顾濯执箸,道:“楯州州丞精明能干,为的就是让你看见这种场景。你若真的以为楯州穷苦,那楯州便不必给你粮食了,岂不是少了自己的麻烦?”
卫扬不置可否,“你的意思是楯州百姓的穷苦是假的?”
“百姓的穷苦是真,官员的穷苦是假。这番场景就是专门为了给朝廷看。听闻过些日子陛下要查各州财政,他们佯装穷苦,实则富贵,怕是要兜不住了。这批粮食,他们不愿意给朝廷。”
“不愿给?”卫扬眉头紧锁,“这可是要做军粮的,就算是贪,也不该贪在粮食上!此事,你可有上报帝京?”
“怕是还不能,若楯州的粮食只是贪在了自己人手中,那关起门来,怎么打狗都无妨。”顾濯饮下一口热酒,“但楯州三成的粮食都运到了西奴,若朝廷处置了楯州,西奴便即刻跨过疆域线。”
卫扬手中的酒水猛落在桌上,“楯州竟做着这般背主之事!若每年都往西奴运粮,西奴早就养成肥虎了!真是吃里爬外的东西!那州丞便让他活着吗?”
“我已将他押解起来,总归是要留他一条性命,才不会让西奴怀疑。”
“那此事便只能先压下来了。”卫扬道,“三成送到西奴,其余七成也留不到自己手里吧。若只是楯州,他怕是也不敢做出这种事情。”
“我曾通过州丞来往的书信寻到了其他各州,通州是一个,濮州也是一个,还有一个,是费州。”
费州这个地方极其熟悉,当初李南淮被派往南方,他便是在费州杀了将领,安营扎寨。
后来李南淮意图谋反,暗自联络通州观察使郑覃,防住了北明西北的裴氏党羽。
顾濯道:“你若是去莽蒙,便要绕开通州了。”
“那是自然了。”卫扬欲语,又闭了嘴,一口饮下一杯酒。“我来此地虽是为了粮食,却也不能失了分寸,你在这里时间比我久,可知舜秦王府在何处?”
卫扬竟然知道舜秦王,这倒是令顾濯意外了。舜秦王这号人物,当真是犹如蜉蝣。
“受忠帝已死,舜秦王是曾经唯一不算太远的皇室宗亲。陛下并非不知,只是没有道理将人除去。楯州若是有了一点风浪,陛下便可能揪着不放。一丁点风浪,便足以给陛下一个除掉舜秦王的机会。”
看来卫扬并非不知李南淮对谢氏恨之入骨,他也定然是明白了李南淮的心思,所以才不愿继续留在帝京。
“当年虽是陛下举荐我前往南海,可若没有受忠帝力排众议,我也不能活着抵达,更无可能坐到如今这个位置。”卫扬大抵是喝了酒,似有些昏昏沉沉,“身处两者之间,两者对我都有恩情。或许只有你能明白,你不也是如此?”
谢熠秋曾经确实对顾濯有恩,可也在其中掺杂了不少利用与算计,李南淮也是如此,都是将他作为棋子用。
顾濯身处两者之间,曾坚定为了李南淮的大业做尽了世间的恶事,而后又在李南淮与谢熠秋之间摇摆不定,迷失自我,正如现在的卫扬一般。可他现在却不想为了任何一个人活着,所做的一切都是为了让自己活着。
顾濯手臂撑着桌子,举着杯,笑道:“不论多少人与自己有关,唯有自己能救自己尔。”
别人为了你,你为了别人,牵扯越多,内心便织成了一个解不开的网,并非每一根线都是均衡的,恩情或是仇恨从来都是还不完的。唯有一把火烧了,干干净净,便再也不必矛盾了。
“帝京的人心太杂了,还是南海好。即便回不去南海,只要出了帝京便好。”
他被曾经的义气困在帝京,好似终于回到了自小长大的地方。可若卷入权力斗争之中,自己便不得不沾染了尘埃。他手中有兵,名上有誉,是个不折不扣的朝中新贵、潜龙功臣。也正是这些让儿时干净的义气不再干净,掺杂了些许的心思。
李南淮给他权力富贵,便是要将他留在帝京,潜龙之臣不死,便作笼中鸟,才能让新帝少些忌惮。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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通州境内。
一行人马踏着尘埃往东去,当头的日头也盖不住大风的寒冷。前面那人脸上一道疤,裹着个貂皮大裘,一脸的土匪模样。
不多时,身后跟来了人,急道:“大帅!队伍后两里路有一队人马跟着!带着火器!”
他们刚到通州的地界,大抵是通州的人。
重善挥一挥手,队伍便停了下来,他拉着缰绳,目光凌厉地看了一眼周围的矮山。不多时,便听到了马蹄飞驰的声音,地面逐渐晃动。
一支箭射到了自己马蹄前方,重善急忙扯住受惊的马匹。
日光穿云,一片压抑沉闷中几支箭显得极为突兀。重善阴沉地睁着眼,只见一片沙尘包裹着战马往自己这边冲了过来,那群贼寇嘶吼的声音如天雷一般震耳欲聋。
重善的刀锋噌的一声激起马蹄下的尘土,当头迎上来人的一刀,那人没料到重善力气颇大,刀刃险些擦出火花。
但这人似乎并不是为首者,重善一刀便将人砍下马,直勾勾盯住前方跨在马上那人。
那人身着重甲,看着是朝廷的兵,却又不似兵,头发胡乱地绑着,手提三叉戟,倒像是土匪。他歪头端详了重善片刻,喝道:“入我重地者,死!”
重善道:“普天之下莫非王土,何来重地!”
那人似乎并未气恼,而是往前走了几步,从一片沙尘中看见了重善脸上的疤痕,道:“来将可是宁枕山。”
“本将不知阁下口中的宁枕山是何人。”
那人大笑,“那便就是宁枕山了!本将可认识你,你隐姓埋名,换了一副皮囊,便以为能瞒得过所有人吗!不过,本将今日不打算与你打斗,本将只要擒你!”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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舜秦王府。
一箭穿云,直中对面的靶心。顾濯见状拍手,道:“没想到谢小公子竟有这么一身才能,若能做个将军,必是百胜将军。”
谢岫放下弓,给顾濯拱了手,谢瀚拍了拍谢岫的肩,让他回了屋,道:“承蒙顾大人夸赞,小儿愚钝,本王只求他如本王这般闲散过活便足矣。”
“还是要多学得好。”顾濯被谢瀚引着进了厅内,刚坐下,便见谢熠秋进来了。
外面这般冷,谢岫还在练习射箭,可见谢瀚并非像他口中说的那般希望他儿子是个碌碌无为的人,倒是希望他能成大器。
谢熠秋今日穿的算是厚实,顾濯故意多看了几眼,确认他终于穿了裘。
谢熠秋坐在顾濯对面,中间隔着古董羹冒出的热气。
谢瀚敬酒道:“本王在楯州受尽了那陈盛的白眼,更看不惯他欺压百姓,搜刮民脂民膏,只是本王自己也深受其害,无法抗衡。本王手里的兵没有多少军粮可用,军械也都是前些年的样式,早已破旧了,便只能受制于人啊!”
“陈盛确实该死,本官并非是为了王爷,更是为了还楯州百姓一个安宁。”
“欸!”谢瀚举着杯,“若非顾大人赠与粮食,解本王燃眉之急,本王的将士便要生生饿死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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