谢熠秋扇着风, 道:“你跟了我许多年, 我却一直不知道你这箭术是从哪里学来的, 我记得当年冬猎,你可是一无所获。”
顾濯对这身技术的来历更是说不清道不明, 他总不能说他就是忽然就会了吧,于是笑道:“记得这么清楚, 看来你那时候就格外注意我了?”
“那时候你是我的奴才啊, 贴身的那种。裴钱进献给我的, 我自然要小心着点, 万一是条毒蛇怎么办?”
顾濯忽然冒出一个念头,手掌已经在不经意间放到了谢熠秋的腿上。“我是专门养出来伺候陛下你的,什么活都得好,若有一样没学好,怎么钩得住陛下?陛下如今对我可满意?”
谢熠秋道:“若能再听话些,就更满意了。”
两人坐在一块的时候最是舒心,谢熠秋也不会在意顾濯身上有汗,就算蹭到自己身上也不打紧。反正回去都是要洗的。
不远处一声马鸣,司少仓从马背上跳下来,脚底尘土飞扬。他从怀中掏出信件,交到了谢熠秋手里。
顾濯生了好奇,撑着膝头俯耳便问:“楯州来的信?”
“不,是帝京。”谢熠秋说着拆开来看,他抬眸看了一眼顾濯。“李南淮要回京了。”
“现在才回京,看来传言中他和北蛮打仗真是他自己传出来的假消息。”
谢熠秋轻笑一声,将信递给顾濯自己看。“可他为什么要这么做呢,你可知道?他要让人觉得他耗费了国库,耗费了心神,耗费了精力,还耗费了时间。更重要的是他不在帝京的这段时间,他要让帝京权势变动。”
他再次拿起扇子,给顾濯扇着风。“他因朝臣的压力不得已重用了舜秦王,谢岫被押在帝京当质子,但是他却给了谢岫禁军之权,就在他不在的这段日子里。所以他当真想给谢岫权力吗?谢岫不过是权力转让的一个接口罢了,他真正想给禁军大权的是闻律。”
顾濯将信件收起来,抬眸看着谢熠秋,细细听着。“难怪了他故意在临牧待着不回去,他是想给闻律充足的时间接管整个帝京。看来,他一定是在暗地里给了闻律某种暗示,告诉闻律谢岫是可用的。”
“谁知道他是用了什么法子呢,闻律当真就上套了。”
将谢岫送去帝京是谢熠秋跟舜秦王提出来的,顾濯对此不甚了解。但此刻他忽然想到一个问题,“闻律想着与谢岫同在一条船上,但这是李南淮故意给他下的套,那来日除掉闻律的时候,是否会牵连了谢岫?”
谢熠秋道:“兵行险招,李南淮绝对不会牵连谢岫,因为谢岫的背后是舜秦王,青甘一日未收,谢岫便一日受这份庇护。谢岫可不傻,他知道自己该怎么做,绝对不会真的和闻律一起谋反。”但谢岫也是个会蛰伏的人,他老早就知道自己才是储君,可他还是愿意蛰伏在帝京做一个质子。
若有人抢了本该属于自己的位置,任何一个人都会生出反心。谢岫还只是一个未及弱冠的孩子,他的心里是否真的已经生出了对李南淮的反心呢?
谢熠秋接着说:“若他真的生了不臣之心,李南淮也不会杀他,会留他到青甘收复的那一天再除掉他们父子。所以李南淮大费周章布局,目的只有一个,那就是将闻律一党连根拔起。”
闻律一众如今的人大多都是从前裴钱留下来的,在帝京盘根错节,极难铲除。李南淮抓不住闻律的错处,他们便死死地纠缠着帝京,侵蚀着北明。所以李南淮是在故意给闻律制造一个错处,那就是谋反。他要给闻律一个谋反的机会。他握着军队这半年在临牧不是为了和北蛮打仗,而是在养精蓄锐,回京拿下闻律。
这是一盘棋。其中有一颗棋子是谢熠秋给他送去的,于是他当成自己的用了,那就是谢岫。
果然呐,顾濯忽然笑了,他知道,李南淮绝对斗不过谢熠秋,因为谢熠秋是个可以用一颗小棋子操控大局的人。
顾濯将司少仓遣了下去,朝着谢熠秋伸过去手,手掌紧紧握着那双手,他好像把整个天下都握在手里了。
他开口问:“这封信从何而来?你在帝京有耳目?”
“当然。”谢熠秋故意露出一副傲气的姿态面对着顾濯,“我只是离京了,不是死了。”
顾濯有几分担忧,道:“可信吗?”
“可信。”
能让谢熠秋信任的人很少,就连顾濯也是与他相处了六年,到现在才算没有了半点怀疑。顾濯故意将人捞到自己这边,紧紧箍着谢熠秋的腰,问:“是谁?”
帝京一定有谢熠秋的耳目,顾濯知道,因为他在帝京中也有给他传信的,但那些都是些叫不出名字的。可是谢熠秋对那人的评价却是“可信”,那便意味着这人不简单。
谢熠秋故意不透露,只道:“你与他交情匪浅。”
顾濯猜着,余苗?不可能的,余苗曾是李南淮的手下。他想了一会儿,道:“韩太医?”
谢熠秋笑着默认,顾濯却惊了。这个韩太医当真是个人物……
但他又忽然意识到一件事,若是韩太医一直都是谢熠秋的耳目,那么从前韩太医对他无话不说,且说的都是谢熠秋的事,难不成是故意说给他听的?
他记得,谢熠秋身中蛊毒的事情是韩太医告诉他的,谢熠秋被李南淮关押在璇玑宫也是韩太医告诉他的,谢熠秋的眼睛是他陪着韩太医一起去治的,谢熠秋假死……大概也是他做的。
“那个老东西!”此刻顾濯脑中浮现出一张笑盈盈的老脸,他真想给韩司尘那老东西一脚。合着自己以前是被他算计着,或者说被这主仆俩算计着?
连谢熠秋假死都是他做的,那还真是可信。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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韩司尘带着太医院一帮人进了阳神殿,大殿里里外外堆满了人,不少都是来觐见的大臣。
李南淮才刚回京,他在临牧待的久,那地方堪比蛮荒之地,吃不好睡不好。人尽皆知,他还打了仗。此刻身体已经很不爽利,回来便传了太医。
殿内外跪着不少大臣官员等着汇报这半年的公务,但大多都是为了讨赏。户部的人跪在殿内呈上这半年收的税,说是充实了国库,还将籍册呈递上去,说是北明人口兴旺,百姓和乐。但最前面跪着的还是内阁首辅闻律。
太医院的人来了这里,愣是连个落脚的地方都没有,于是李南淮将人都遣散下去,说这些事只管告知内阁。闻律便领着人都下去了。
韩司尘虽然带的太医不少,但李南淮实际上只留了他一个。
李南淮确实身子不爽,他在临牧这半年几乎没用药,可蛊毒不似从前那样极少发作,时常让他难受。
韩司尘便只能给他煎了药,暂时压制毒性,让他这些日子好生养着。
夜里,阳神殿内烛火通明,卫扬被李南淮召进来,他一进门便跪拜道:“罪臣靖云侯卫扬参见陛下。”
李南淮一只脚踩着凳子,披着外袍坐在茶桌前。他已经卸了冠,像是要睡了,但面前摆着的茶水明显是在等着卫扬过来。
“今日你我不是君臣,只当年少。”
卫扬缓缓抬了头,从地上爬起,坐到了李南淮面前。他冬日里被北蛮封在山谷数十日,吃过草根树皮,冻死的马匹也吃过。那时他过的辛苦,冻坏了身子,也饿坏了身子,如今虽然回到了帝京,可却像是老了,但他至今还没有娶妻。
李南淮确实按照魏霄说的那样,用粮食做诱饵引北蛮人交出卫扬,然后再杀了北蛮人。可莫夫不是傻子,他不会亲自上阵,所以李南淮只是救出了卫扬,保住了粮食,而没有擒住莫夫,不过他听闻莫夫已经在莽蒙境内被擒了。
但他在救出卫扬之后没有直接回帝京,而是驻扎在了临牧。临牧没有很好的医士,卫扬的身子也只是勉强养着,如今犹如残躯。
李南淮给卫扬倒了茶,送到他的面前,而后举着茶杯,“你身子没好利索,朕今日便不陪你饮酒了。”
“陛下也要保重身子,夜里喝浓茶也不好。”
“但浓茶才能让我们感情浓厚,不困便能谈天说地,畅所欲言。”
卫扬接过茶水,保持端正的姿态。“君臣之间,很难畅所欲言。但陛下若想听臣说些好听的话,臣十分愿意。”
“朕没即刻回京,耽误了你,并非朕有意为之。”李南淮道,“朕也不喜欢临牧,却还是在那里一待就是半年,朕早年时候曾在那里待过一年,过的生不如死。”
“陛下心有筹谋,待在临牧定然有陛下的道理。臣本就是罪臣,私自出兵,致使北明人心动荡,陛下御驾亲征,臣何德何能?陛下没有直接将臣关进狱中,反而与臣闲谈,臣愧不敢当。”
李南淮从卫扬的话里感受到了疏离,卫扬自认为是自己错了,可李南淮何尝没有利用他来揪出帝京的蛀虫?他利用了一个卫扬,利用了一个魏霄。他自回京便已听闻魏家全家遭流放,魏霄不知所踪了,如今这个卫扬又在他面前想把自己送进大狱。
他现在是皇帝,不能说自己惭愧,可到底是觉得羞愧了。于是他说:“你有罪,私自出兵是大罪,只是关进狱中就行了吗?你靖云侯的爵位会被褫夺,你的官服会被扒下来,靖云港也会受你牵连,靖云港的人——昭睿、昭楚些也会被削职,你的脑袋也保不住。”
卫扬只是沉默不语,李南淮便继续道:“今日朕与你说的这些,将会是朝中大臣口中的说辞,他们手里拿着北明的律法。”
“那陛下便按照律法处置了臣。”
“但是朕才是皇帝,朕说的话才是真正的律法。若朕一力保你,谁能动得了你?”
第116章
殿外檐上挂着的灯笼在轻风中摇晃, 天气渐渐凉了,秋日将近。
卫扬从前追随李南淮,始终记得自己在被灭门之后他如何一力护着他, 以至于被裴钱恨上。那时候他们不过是十七八岁的年纪,一场大火,一场追杀,谢熠秋被李南淮护送着回到皇宫, 即了皇位;卫扬被找回来的时候走投无路,唯有死路,但他还是被新帝和李南淮这位新臣保了下来, 送去了南海。
人人都说, 李南淮少年英姿, 极力护主, 是北明良臣。而李南淮又是青甘王世子,背后是强大的青甘, 这天下有他和受忠帝便称得上太平。
所以卫扬对他的敬自少年时便有, 敬他忠勇, 敬他果敢, 敬他是个俊才。李南淮让他做什么, 自然是有道理的, 他不会有半分怀疑。他也知道李南淮早些时候与谢熠秋生出了嫌隙,却没想到是足以令面前之人篡位的嫌隙。篡位也罢, 可受忠帝死在了李南淮亲手布置的牢笼里,于是他心中的愧疚遍及了整个身体。
在他助李南淮登上皇位之后, 李南淮并未放他回靖云港, 反而让他在帝京当起了闲职, 要留他在帝京娶妻生子, 要找机会给他加官进爵,让他在帝京一生荣华富贵。
在帝京做个大将军该多好,何必苦守边境?李南淮守过临牧,知道守边的滋味,那不是一个好归宿。
卫扬是帝京里的儿子,本该是富家贵公子,一生衣食无忧。
卫扬将茶水饮下,主动给李南淮倒了茶。
他何尝不知道,李南淮忌惮南海的势力,昭家在那边守的是北明的海域,曾拿下过倭贼,势力足以割据一方。且昭家那个儿子昭楚些虽为靖云军的副将,却忠烈骁勇,能够独自带兵。若南海有两个如此才情的将军,一个昭楚些,一个卫扬,那将是李南淮难以制衡的地方。
北明只有这两个水上雄狮,帝京必须握住一个才能制衡另一个。
李南淮要和卫扬如少年时候一样,已经不可能了。他虽真的有心为了卫扬,却也实在将卫扬当作了握在手里的权势工具。
卫扬知道,身处帝京,他们会失了少年意气,藏匿心思,互相算计。所以他也不为自己喊冤了,毕竟面前之人已经不是李玉衡了。
“臣听闻魏家一家都被流放了,是因为给陛下出了救臣的主意,不小心触碰了帝京中小人的利。”卫扬道,“陛下既说自己才是律法,可陛下身在临牧的时候,如何左右得了帝京?”
“朕并非必须待在哪里才左右得了哪里。”李南淮沉着声音,“你对朕有了误会,可朕满门心思想着你。魏家的事不是你的过错,也不是朕的过错,是你口中‘小人’的过错。魏霄不懂收敛锋芒才招了祸,可朕心中明白他是忠良。只是如今小人当道,其在暗处,你我皆在明处,朕想除掉他,不得不抛出诱饵。”
那魏家便是诱饵。
卫扬淡淡一笑,他终于从李南淮口中听到人是可以做诱饵的,这是帝王的无情。魏家是诱饵,他自己也是诱饵。
当初他自请前往莽蒙,是想暂时离开帝京这个是非之地。并非是他故意不回来,他在莽蒙遇袭,死了许多兄弟,于是他与顾尔金一同御敌,结果身陷险境。
天上的星很亮,夜色寂静。
卫扬和李南淮坐到了半夜,然后起身退出去了。
后半夜李南淮见了王宏,将这些日子帝京发生的事全都听了一遍。
王宏已经将假的遗诏送到了闻律手中,闻律并没有怀疑,于是和谢岫在一条船上了。闻律处置了余苗,流放了魏家,架空了锦衣卫,将整个帝京玩弄股掌。
李南淮给壶里换了茶叶,冲上了热水。“王叔说得对,‘将欲废之,必固兴之’,可却不能真的让他‘兴’,让他知道他手里握着的东西很多,让他不知道,他手里的这些东西都是没用的。”
王宏道:“陛下只管狠心去做,奸人若除,陛下舍弃的棋子都是能再拿回来的。”
李南淮信了王宏的话,他是做帝王的,要的就是一颗毒辣的心。曾经的谢熠秋也是毒辣的,能舍弃他,他自然也需得毒辣。但他深知自己与谢熠秋不同,谢熠秋没有人性,他有人性。他虽利用自己自小的好友,但他没忘记他们的情谊。且他是皇帝,利用臣子而已。
他在这些想法中说服了自己,但忽然觉得心口一疼,那蛊毒的感觉又来了。
王宏急忙上去扶着,他便将王宏赶了出去,独自在殿中抓挠着自己,最后忍无可忍,直接拔刀给了自己一刀。
第二日晨起,他赐死了皇宫中一些当初北蛮进献的女人。他不想看见有关北蛮的任何东西。
后来一连几日,李南淮身子都不爽,在早朝上也能看出来面色不好。朝臣问过太医,太医只说他是在临牧那种苦地方待久了,养上个把月便能好。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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