青牙叩首道:“主人与天帝并列于天地,乃是无可指摘的无冕之王。可为何是红菩萨?分明解天星与您走得更近些。”
“你不必急着与我表忠心”师吾夜轻笑道:“红菩萨为护坐骑在西天如来面前大开杀戒,一夕佛堕。这之后才有了妖族泛着血光的朱云。可三千年前,遮天还在世的时候,佛堕者只会落入魔界。朱云是如今最接近魔的存在,魔族性执,若有逆鳞,便会为逆鳞甘愿放弃一切。有逆鳞便有弱点,江澜止大彻大悟,毫无弱点,不好。”
青牙点头示意受教。
师吾温柔叮嘱道:”去罢,将功折罪,这事再办不好,往后你不用出鬼渊了。”
青牙思及从前困居着他数千年的紫檀木匣,
还有师吾夜寝殿中夜夜不休的呻丨吟声,仿佛又嗅到那股经年不散的糜烂肉丨欲气息,他浑身一冷,几欲呕吐。
师吾夜重欲,却不沉湎于欲。
一具肉丨体于他而言仅仅是消遣。
青牙逃离似地起身飞远了。
因缘万法无从再追究,他飞过鬼渊万丈,人鬼交界处的酆都城已经消失,旧址只剩下一片荒芜不毛之地。
他没想到这方从裂缝中飞出来,就撞见蓐收的身影。只一眼他就能认出来蓐收,青牙一滞,当下收敛全副气息,化出原型落在地面向蓐收行去。
他想起初遇这个蓐收时。
那时他第一次从紫檀木匣出来见到天与地,主人师吾夜那段时日得了不知什么消息,心情甚好,竟也允许他出匣来玩耍一旬时日。
他满尘世乐不思蜀,运气好极,竟在东海蓬莱遇上千年一次的群仙宴。
上百仙人衣袂飘扬,高高在上,一尘不染。青牙头一次生出自卑。他盯着觥触交错的人群,既向往又自恨。他与其中一人眼神相交,那人凝目后竟抛下宴会,向自己走来——那是不胜酒力的蓐收,青牙至今都觉得蓐收是他见过最好看的人。
他就那么过来,牵着自己的手,回头与众仙告别,借口说小厮来找。青牙不敢动弹,还不晓得寒酸何意,就在蓐收眼前自惭形秽。他嗫嚅两声,蓐收却小声说:“我酒量太浅,小友若做我这个借口,我就应你一个愿望。”
青牙不能不答应。
他那时不叫青牙,他化名大荒里修出人形的蛇妖,无名无姓。从未见过这样的人,自在无束,在他身边,仿佛连那叫人憎恨的漫长光阴也变短了。
他得了蓐收一个愿望,自以为过分地让他告诉自己那些神仙都是什么人。
他与蓐收坐在小舟上,沧海无波,长天一色。举世茫茫就他们二人在仙舟上晃啊晃。耳边是蓐收娓娓道来的声音。
他心中无措而惶恐而砰砰乱跳,突然察觉时间飞逝,想起再回鬼渊,就得被困紫檀木匣,受那漫不见天日之苦,不由得五内俱焚,只想大哭。
他只是一条蛇,不懂道理,从未想过为什么同样是时日年光,师吾夜关着他的木匣也是过,蓐收身边也是过,为何那边漫长,这边飞快。
他心内焦急,回神时听他已讲到四神君与二十四仙。一千八百年过去,还是两千年,他竟然还一字不漏地记着蓐收的每一个字。他说春夏秋冬四神掌管二十四仙,他们各有时辰下界,被人族尊为二十四节气。
立春是青袍叠翠的公子,风流浪荡,借一叶嫩柳隐身。
雨水是年长些的妇人,是那片残留在土里河面上悄然而化的春冰。
惊蛰只着春衫,站在三十三重天,每年某夜固定不变的吹笛。风云奔走相告,仰头聆听。被大寒冻住的天地,也因此声震颤,逐渐苏醒,落入人间是一道道惊雷。他是世间万物的良人,于春光大好时拂衣而去。
春分仙子美得太艳,百花齐放在她脚底,她眉是长眉,斜飞入鬓,无须开口,众仙已然为之倾倒。
清明仙人多病,一身沉疴,眉间总是郁郁。
百花争相献媚,唯有杏花讨得他欢喜。风骨天成,却为知己一句承诺,永困于老旧的乡村。万千行人遇之,只看一眼便断魂。
谷雨仙子将天河倾泄而下,每一年都要被被万丈仙障耗得身躯支离破碎,落地凡间时万物都在高兴欢呼,没人去管她的千疮百孔。
立夏仙子从不懂温柔为何物。
小满是顽皮稚子,逗弄人界麦粟乐不可支,夏土上的粮君们也开怀,由此作物才能渐满。
芒种仙人是不见人影又常常大醉的狂客。
夏至是桀骜不驯的少年,终日沉湎红尘街头,空负漫山翠绿。每岁都要抹去三个时辰的夜色接来脱身,那一日昼便格外长。
小暑是痴情君子,他的长剑隐没在脊梁里,面对众口嬉笑未曾弯过躯,千金一掷捧高处暑仙子,踩着初生的荷,施施然如求她一顾。
大暑仙子一袍红衣,脾气更比刀气烈,所到之处戾气炙火逼的人睁不开眼。鸟兽都不得不退去,躲进深山。
立秋神女是蓐收最宠爱的姊妹,山野闲池为了不弄脏她行走的双脚,把身体里的污秽都藏了起来,秋水始生澄净。至此江秋花瑟。
处暑仙子性情古怪而薄情。
白露是极美的,奈何她就来朝生夕死,却夜夜轮回,没有记忆,只在草木间游荡,只对月生情。
秋分上仙是潇潇君子,他展扇时便能平分昼夜。
寒露仙子无处不在,从不肯长居一处,化身万种,柴房麦秆上那片将凝未凝的冰凉,行人鞋底踏碎的痕迹,呵开笔尖时散去的白气,每一处都可能是她。
霜降仙子喜爱孤芳自赏,独来独往。只会在在夜色与黎明相拥之时提裙游园。她袖中水粉在夜色里撒下细细的白,满园残红便于此时彻底褪色。
立冬仙子清瘦温柔,听他说这姑娘因为人所不喜,后来再也不肯多待人界。
冬至上仙默默无闻,鲜于露面。
大小雪与大小寒是孪生兄弟,掌管着天下清寒气。
青牙一字也不敢忘,可蓐收说了那样多,青牙仍觉得二十四仙也好,三君也罢,都没有蓐收好看。
他回鬼渊时又被关二百年,青牙再次出世时,是跟随师吾夜赴宴——天帝亲自做东。
青牙没想到能再见蓐收,更没有想到,蓐收身旁还有个白帝,蓐收不仅不记得自己,还用那种...能让自己甘愿为之去死的眼神看着白帝。
他怎么能甘心?
他当机立断钻下桌案,毒液落入白帝酒杯,他青牙拿得出手的也只有这点生来带的毒液。
他幸灾乐祸躲在桌下想要观赏白帝痛苦而死的模样,岂料那杯酒被不明真相的蓐收捉在手中,他的唇贴在白帝饮过的地方。眼睛却凝着分明年长却神态犹带几分稚气的白帝,那是从未被天命折腾过的天真,仿佛他这漫长一生永远都站在高不见顶的云头俯瞰人世。
“我当真不明白,一样的东西,我的酒可是比你的滋味好些?”
白帝不得已换了酒杯,语气有几分抱怨。
嫌他这样大的年纪,还像幼时非要讨自己的酒。
蓐收笑着,眼底的情绪快要溢出来,比那年蓬莱的东海还要深。
青牙看在眼里,又想哭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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这个鬼王的名字想了好几个,最后感觉师吾夜最适合。
我即为黑夜,你们都来尊我为师??(中二属性大爆发!!!)
第36章 际会
36.
他后知后觉出手打碎那酒杯。
东窗事发,蓐收思绪终于肯分给外界,寒着脸色将银箸钉入他七寸,他森寒无比,目露杀意,说:“鬼族欲暗害西方白帝,师吾夜,你该给我一个说法罢?”
他不怕自己被毒杀,一心挂念着白帝。
青牙被钉在岸上,疼极,眼泪就滚了出来。
众目睽睽之下,师吾夜容色不变,口吻中竟是轻快:“那你就杀了他罢。”
被长困木匣内时,也从来没有哭过。
师吾夜眼神斜掠,青牙又恨又喜,他心想如此死在蓐收手上也好,省的回去被关,若能轮回,他能有幸投胎到秋神手底下做一介天奴么?
青牙带着这样美好幻想,已然打算从容赴死。
奈何并未死成,那个面容年轻俊秀的天帝昆雪不知为何和颜悦色地站出来,说形迹败露而未遂,不至于杀害一条性命。
还愿收他为坐骑,但要囚禁他于人界荣山三百年。
收青牙为坐骑,是为保他性命,也是为保全鬼渊师吾夜的颜面。
更为了以免日后蓐收为白帝来索命,以至二界交恶。
蓐收脸色阴晴不定,也只得就此作罢。
白帝心有余悸问蓐收可有异样,蓐收便回过头,眼神能将人溺毙其中。
但那不是他的。
况且他从未告诉蓐收,他已经为自己的妄为吃了好大的苦头——师吾夜,也就是它的主人因为昆雪收他为坐骑,动了真火。将他在檀木匣中一关至今。
前些日子他偷偷来找蓐收,是他青牙这么多年里,头一次见天日。
....想不到他如今想贴近蓐收,竟只能以这种方式。眼前这三丈路,青牙走得悲喜交加,还不等他跟上蓐收,前方又现出个人影来。
青牙抬头,心内酸苦倾翻,恨得浑身颤抖,一条蛇抖着身子不免有些令人发笑。但他控制不住——那是白帝!
蓐收显然吃惊,大步迎上,青牙不敢再往前,只僵硬趴在石头后偷听二人言语,听了一半又不见声响,抻着脖颈不忿张望,入目是令他目眦尽裂、肝肠寸断的一幕。
秋神矩稳稳将蓐收穿胸而过,另一端握在白帝手掌中。
冷风吹过,蓐收倒下去,白帝居高临下端详他片刻,摇身不见踪影。
“蓐收...蓐收!”
有人在痛哭,蓐收艰难地睁开眼,眼帘内是张少年脸,他思索了一小会,呓语道:“又是你,青牙,你阴...阴魂不..”
青牙抱着他输送真气,满脸是泪,他声音嘶哑极了:“你还记得我想杀你的白帝,可你现在要死了,是白帝亲手所为,是我在救你!是我!我恨你不记得我,当年群仙宴上你与我同坐一舟,沧海无澜,你分明曾经和我那样近,你为何又忘....”
蓐收因痛苦而喘气不止,过了几息功夫,他才自嘲一笑,恍然道:“居然..是..是你,那就..多谢你了..不必浪费真气...”
“量尘矩尺的伤...只得...只得全盛时的我我亲自动手才能治,别无二法”
他语气悲伤,唯独没有愤恨:“他要我死,便会算好。”
青牙眼泪汹涌,“你不能死!你还没有与我讲完你的神仙录,你起来...你..为什么不恨他!”
蓐收眼珠慢慢转向青牙,勉强伸手擦了他的泪眼,“你不懂的,我的命他想要,就拿去罢..我死无惧,可神仙录中还有许多我没有与你提过...其中有一位,我要你帮我传个话,可否?”
青牙不说话,哭的不知如何是好。
蓐收疼得冷汗直流,他忧郁地看着青牙,居然无可奈何地微微一笑,“小友啊...天道溃败...你帮我在这地界找到..找到花神,我追着她的气息来到君子国...告诉她前往凌云..凌云巅..凌云上神带走了十二城五楼最后的救星,她自会明白...麻烦你...一定..否则苍生涂炭事小..届时天地..”
他语声忽止,仿佛想说什么又被更高位的存在噤口,蓐收极愕然朝天一瞥,口中涌出的血红渐渐变作金色。
那是已至枯竭的心头血。
量尘矩尺的杀伤力在此刻一览无遗,青牙面色剧变:“住口!不要说话!我答应你就是了!”
蓐收闻言,话来不及说完,已是强弩之末,他的手猝然垂落,双目阖上。
而后不到半刻钟,他的身躯也随风而散。
青牙瞪大了眼,茫然去抓,掌心只剩下一柄矩尺。
*
女夷跟着白药,但也不敢太近。
她等白药与苍乾进入林府,而后才在数尺之外现身,也就是在这时,她遇上步态摇晃,浑如失魂的青牙。
大道朝天,来往行人不休。
女夷先是一惊,而后左右环顾,未发觉有怪异气息。这才警惕道,“鬼渊的人有何贵干?”
青牙抱着量尘矩尺,木然道:“蓐收被白帝所杀,尸身化散天地,他让我来找你,与你说十二城五楼最后的救星早已被凌云上神带走。”
石破天惊。
女夷怀疑的神色被深深地恐惧填满,她顿时惨白,“我分明才见过他,想不到连秋杀也...站住,量尘矩尺给我,你又是他什么人!”
青牙已转身,女夷发难去夺。
“你敢!”青牙回身一掌,暴怒,“蓐收的东西,我替他保管,等他回来”他声音又低了下去,“回来再还他,我是他的...故人”
他哪里是故人,大约算得上仇人。最后两个字失了底气。
“你明白什么”女夷凄怆,“...神死则终,哪里还有归路可走。你不给我也罢,既是故人,那就跟我来。你聆他临终遗言,便是入局,出了君子国,你以为还能剩下几天性命?”
青牙不解地望着她,只觉这女人像人间害着恐水病的病人。
“蓐收为仙,性情平和,什么是天宫的救星,分明是只有他才肯把众仙看作一体。”女夷低声:“他想说的是众仙的救星。”
*
白药好不容易找到山楹时,山楹全身无一片好皮肉。他站在外头,发出一声微不可闻的叹息,“苍乾,你这办法可行么?刺激他神思,若他更受不得,反而坏事”
白药有规矩,所以苍乾不得像以前那样动手动脚,他没遇上白药时没有那一襟承载他的温柔乡,故而相安无事。
被白药拘束,竟发现百爪挠心,尝到甜头的狼,让他放掉嘴里的肉原本就是难事。
更何况肉挂在眼前,能闻不能碰。
苍乾于是与白药靠着肩,示意他看牢内,皮笑肉不笑道:“白药,你为何只待自己下得狠手?你且看,这是只魔族,没有你想象中那样孱弱,他若暴起,我定护你周全就是。”
“面对山楹,我还不至于毫无还手之力“白药两指推开苍乾,隔空一点,道:“行走坐卧,距我二尺,又忘?”
苍乾怏怏不乐退开,恨恨道:“我如今忍得,等到时候再一同清算..”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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