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我一点都不意外。”侯佳宁为我递茶,她依旧只别了一根素簪,不施粉黛,笑也依旧,只在低眉那一瞬间泄露她的忧愁:“我也只是有些伤心。”
兄长在一边不发一言,接了茶便只握着茶杯发呆,我看向他身后,剑架上的长剑好好地收放在剑鞘中,殿内烛火明亮,纱幔轻飘,我感受到贴在手臂的冰凉,那是一把捂不热的短剑,却在此刻似乎有了共鸣。我便开始向侯佳宁询问我所不曾知晓的往事。
北边侯家与奉家斗得火热,南边纪家独大,南边虽好,可是皇帝一换,谁还能保证自家有长久光景,不如先一步向未来最有可能的储君献媚。恰逢侯家二子初出茅庐,派来江左之地协助处理水匪之事,纪家便从中作梗,侯宵凌与侯笑寒那时还是半大小子,又不熟地形不懂水战,吃了不少苦头,侯笑寒更是差一点死在某一夜的突袭当中,幸得副官以命相救,方才捡回一条命。
“侯家军队在此地吃尽了苦头,丢尽了颜面,侯家那时处境也不好,大家都憋着一口气过活。”侯佳宁只是支起下巴叹气,眼神沉沉,似乎并不想再多谈。
九公主心领神会,拉着兄长离开,兄长临走前好像有话要对我说,却欲言又止,只留下一句“照顾好自己”,便从剑架上取下长剑,身影消失咋长廊中。
“敢问……”我本想按着往日习惯唤她一声四嫂,却发现今时已非昨日,万不可再让这个名号侵辱了她。
侯佳宁却不在意地伸出手摸摸我的头,一如幼时她教我写字念书,什么事情都可以告诉她,哭也好,笑也好,博山炉里点燃着我熟悉的檀木香,云雾缓缓腾升,叫人分不清梦境与现实。
“不必再用那个名号唤我。”她缓缓露出一个浅淡的笑容,身影被暗淡下的烛光拖拽着,投下一片冰凉的漆黑。
“侯家的前四王妃已经死在那场屠杀中,现在的四王妃是纪家长女纪罗绮。”
她提起茶壶,露出一节皓腕如霜雪,在我眼中却如宝剑蓄势待发。
“小十四,你记好,我现在是纪家的养女,纪梧桐。”
我握紧藏在袖间的玉佩,挣扎许久,最终还是没有拿给她看。
第29章 副官
“我知道。”我听见自己的回答,灯花剥落,发出轻响,火焰将熄未熄,我唯有在心中掂量,到底可以对她透露多少。
“之前你提到的救了侯笑寒的副官,如今葬在何处?”我低声问询,下意识攥紧袖中玉佩,一片冰凉,万分清醒。
“那位副官又是何人?”
侯佳宁的表情隐匿在阴影之中,她支着下巴似乎在思考,又或许只是困倦了,室内安静许久,久到我以为她不会再回答时,她终于开口:“我也很好奇。”
“侯家的事情,他们从不告诉我。无论是早逝的叔叔,还是被陷害的姑母,死得不明不白的表弟们。”
“他们希望我不要被这些事情困扰。”她目光炯炯,一双眼亮中带寒,“他们希望我不必背负这些事情,勇敢追求自己的幸福。”
“哪怕是要嫁给仇人的儿子。”
她将香炉盖子缓缓掀开,又从香囊中掏出几枚香球,倒入炉中缓缓拨弄,一股奇异的香味席卷而来,神秘又悲哀。
“我做了错误的决定,但所幸为时不晚,还有补救的机会。”她的目光静谧却空洞,望着袅袅升起的香雾,“你不也是这样吗?”
侯佳宁突然伸手,掐住我的手腕,我袖中还藏有短刀,怕争夺中割伤了她,便假装镇定,不作挣扎。
她感受到了我袖中藏着的是一把短刀,却没多问,只是收回了手,继续道:“那位副官,没记错的话曾经是宫里侯妃姑姑的侍卫,后来姑姑遭陷害死去,那侍卫便被放逐出宫,重新回了侯府。”
“那人惯用双剑,一长一短,是王府的用剑高手。”侯佳宁讲到此处时突然停顿,似乎想起了什么:“剑法尤其独特,与那日掌船搭救我们的黑衣人应该师出同门。”
我心下大惊,唯一可以解释的,便是当时同宁玉一同下山的,还有一位男子,两人应该一同遇见了侯妃,一起共事,直到侯妃身死。但我在太行山上时,那位老道却从未提及,他还有另一位弟子,那日下山前,他只提及等宁玉归来……那另一位呢?难道正是因为也已身死,所以再也等不到那人的归来?可为何那片坟地之中,又只有一座刻着蔷薇石碑的衣冠冢,为何另一枚玉佩与短剑又在其中……
我思量片刻,最终还是决定与侯佳宁全盘托出,唯有如此,我才能更接近真相。
香料燃烧释放的香雾像一张无形的网,置身其间,无处可逃,偶尔有风冒失地闯入,却打不断我的陈述,侯佳宁的眼睛里跃动着烛火的颜色,她脸上没有丝毫的表情,仿佛这世上再精彩动人的故事都无法让她裂出一丝破绽。
“或许是因为宁玉没有在侯府过多露面,又或许是那些年月她藏匿了起来,以至于我并不知晓她的存在。”侯佳宁缓缓开口。
“我很高兴,你最终愿意将这些事情告诉我。”她席地而坐,面容肃穆,仿佛她已透视了一切,而她面前的我仍毫不知情。
她只是将手放在我的头上,母亲一样温柔地抚摸:“我或许猜到了什么,但我不能告诉你,因为我是侯家的女儿,我所做的一切都在为自己向家族赎罪。难以置信命运竟然如此安排,但这或许就是你我的命运。”
她那么镇定,眼角却落下泪一滴,偌大的宫殿回荡着她的审判:
“我还不能告诉你故事的真相,你唯有等,等那个与你息息相关的人,自己来告诉你。”
我望向那双流泪的眼睛,冷风从四处灌入,摇摆的火苗终于熄灭,室内飘荡着凄冷的香气,哀久绵长,我从袖中掏出奉皇后毒杀丽妃时使用的毒药,心想或许她比我更适合成为毒药的主人。
我们来到金陵,身份尴尬,但吃穿用度应有皆有,不知又是何人在偷偷帮衬。我在宫中闲来无事,帝王也并没有真正限制过我们的出行,得空便与九姐姐遛出宫外。金陵偏安一隅,未经战乱波及,一切仍是繁华盛景。九公主念叨着要去鸡鸣寺烧香,我便跟在她身后,寺中香烛冉冉,神佛万千,九公主跪于蒲团之上,神色静谧,主持望她许久,只双手合十道她是有佛缘。
我望着音容慈济的神像,却又想起那座老旧寺庙里的一切,仿佛那夜的月色还笼罩在我身上。此刻念经声起,我却隔绝在世外,只能坐在竹树下虚虚闭上眼,等九公主与主持交谈完。
我们两人穿行在喧闹的街道,茶楼酒肆依旧热闹,我忽然来了兴致,拉着她上了一间茶楼,反正回宫也无事,左右都无事,不如来这里听听街头巷尾又流传些什么新奇见闻。
茶楼里的说书先生年纪不大,爱讲志怪灵异,什么花妖狐鬼,谋财害命,报恩复仇,若是八公主在此,必然要被吓得叫人不许再说,可是九公主不会害怕,她只是平静地聆听,沉默到底,甚至连面前的茶杯都没有端起。
我听得烦腻,便将一些碎银抛上台,要那说书先生换些故事,那说书先生却把碎银交还给我,恭恭敬敬地弯腰道歉:“除了志怪奇闻,其他的一概不敢再说了,这位小公子,实在抱歉。”
我唯有悲哀,最终还是把钱赏赐给他,让他继续吟诵那些诡异灵幻的唱词。
城中人并不认识我们,他们在一边畅所欲言,不像那只敢说妖谈鬼的说书人,他们喝了酒,胆子便大了起来,无所顾忌,什么都可做下酒之谈。他们谈起远嫁回纥的八公主,谈起回纥的内乱,皆因那曾侍我朝的二王子而起,谈起死而复生的皇子公主可能已经回到金陵时,我只是悠闲地喝茶,听得他们义愤填膺,责骂三皇子如何歹毒,竟然要强迫忠臣之后涉江攻打金陵。
我只是安静地听,好似这些与我相关又无关。
再谈及三皇子借十四皇子之手屠杀王室之人时,隔壁桌的人附和了一声:“两人蛇鼠一窝,那十四皇子不是跑来金陵了?怕是斗不过三皇子灰溜溜逃过来的吧?”
一声碎响,竟是九公主将茶碗摔碎了,她柔柔一一笑:“局外人,又如何能知晓真相,各位还是谨言慎行。”
那说书人也顺着她的话,遣散聚集的众人,天子脚下,谁都清楚祸从口出的道理。
斜阳晚照,城中一切如若镀金,我与九公主赶在太阳彻底落下时返回行宫,恰好长道之上,宫灯逐次亮起,可惜我们要去的宫殿太过偏僻,仿若光明之外的旁逸斜出,一路漆黑,通往宫廷中最隐秘的角落。
所幸夜里有萤火纷飞,这是长安的宫殿难见的景色,我们两人便就着萤火一路前行,晚风吹起衣摆,倒像是今日说书人故事里的孤魂野鬼,在大道上飘摇。
有人急匆匆从旁侧小道穿行,我唯有看见明黄色的衣角,在树丛中转瞬不见,那样的颜色,即使在一片漆黑中也不会黯淡。
长廊之下,忽然亮起了一盏灯,有人执灯立于风中,衣袂盘旋,我与九公主由远及近,终于看清是一身素衣的侯佳宁,提着宫灯在尽头等候我们。
第30章 涉江
四皇子最近极为欢喜,纪家王妃有孕,父皇赏赐许多,每次远远望见,都是一副春风得意的模样。
只是,我又看了一眼坐在身边制香的侯佳宁,此刻她正精心挑选所要用到的香料,比对来比对去,最终还是选择了最初的药材。我欲言又止,她似乎心有灵犀,只说:“我知道。”
“如果真如奉皇后所说,我们不可能有自己的子嗣。”我沉声道,“奉皇后向来说到做到,所以纪家……”
“我们应该恭喜他们才对。”侯佳宁慢慢碾碎凤仙花瓣,鲜红的汁液溢出,比起鲜血却是淡了一些。
“你忘了吗?现在我是纪家的养女。”侯佳宁的指甲也染上了鲜红的颜色,她就着窗外的阳光细细欣赏,似乎很是满意,“这是我们纪家天大的喜事。”
“你与……你与……”我最终还是没能说出口,侯佳宁也不在意,只说:“那天你们都看到了,那就是我的选择。”
“这就是你的报复吗?”我问,天已渐凉,秋风丝丝缕缕地挤入,帷幔被吹乱,我望向殿中陈设,方才意识到这一切都不是罪臣该有的待遇。
“是我的赎罪,为我曾经的天真与妄想。”侯佳宁将研磨好的香料倒入香囊,她小心翼翼,动作轻柔,仿佛对待珍宝。低眉时一如往昔,温婉如昨,再抬眸时只剩彻骨的寒凉,她望向我,不悲不喜,只是陈述:“昨日听闻,三皇子命令侯笑寒带兵过江,前线战况激烈,谁输谁赢还不一定。”
我心下狂跳,想要见到他,却又不想见到他。
侯佳宁的手却附了上来,指甲鲜红如血,毒蛇吐信一样缠绕着、预警着:“我觉得,他会输。”
侯佳宁搬走的那天,院子里的古树掉下了第一片落叶。我抱着书卷在阳光处晾晒,背后走廊一片喧闹,磕磕碰碰,一时近一时远。
腰间的玉笛轻轻晃动,冷落许久,我再次吹奏时业已生疏,断断续续。再抬眼是宫墙深处四四方方的天,苍老的古树囚禁于此,唯有南渡的飞鸟作眼,告知它大地长天。我试着找回曾经吹奏过的乐曲,眼前是繁花万千,轰轰烈烈,歌不停,舞不断,推杯换盏间不知是谁人的衣裙掀翻了烛台,大火蔓延开来,火光中有无数人的哭脸与笑脸。
那是湮没在重山火海中的故乡。
魑魅魍魉,行于野地,我是手执骨笛的送葬人,下一个又会是谁?还会是谁?
前线战事吃紧,为防异变,我与兄长只能锁于此室不得踏出庭院一步。兄长总想要为父皇分忧,殊不知此刻我们的苟延残喘便是那人最大的忧愁。
没有关系,我告诫自己,还未到曲终之时,好戏还要接着上。
长廊尽头的侯佳宁淑丽万分,明眸红唇,唯有双眼黑如渊潭。我与她沉沉对视,良久,终于是她耐不住地开口:
“昨日大战,侯笑寒所率水军遇袭。”她目不转睛,似乎在观察我的表情。
“落入长江,不知所踪。”
我默默擦拭玉笛,并不回答。
她也不再多言,只留下一句“多加小心”,离开许久,她身上的熏香味却久久不散,颇有愈演愈烈之势,仿佛一场无形的大火,不将一切焚烧殆尽,便誓不罢休。
涉江采芙蓉,兰泽多芳草。
采之欲遗谁,所思在远道。
我已经记不清这是哪一年的春天,只知道落笔时墨迹黏连,是我心乱。
高台之上,那人尊贵万千,底下人山人海,高呼万岁,明黄的衣袍层层叠叠,上有祥云仙鹤,游龙惊凤,我与众人一同跪下,不敢仰视那些人陌生又熟悉的面容。
皇后的衣摆从我面前掠过,我将头埋得更深,不愿去看她悲伤的笑脸。
还顾望旧乡,长路漫浩浩。
同心而离居,忧伤以终老。
我轻声地念,手中玉佩冰凉,似是飞雪落于掌心,化作终年不散的寒凉。
腰间玉笛孤零零地晃荡,是我懦弱,不敢将那枚意外的玉佩示人。
城楼风大,我于高墙之上俯瞰,金陵已被白雪覆盖,远处的寺庙钟声回荡,日薄西山,荧惑已出,群鸦四起,叫嚣着飞翔。
这不是什么好的预兆,可我却在感知到灾祸时一眼望见了他。
真是奇怪,辗转半生,也曾花团锦簇,也曾尸山血海,也曾患难与共,也曾互相猜疑,可这一切的一切,在我望见那道相似的身影时都化了虚无,梦幻泡影当如是,我亦有所思,所思在远道,重山不可及。
当我喊出那个名字,仿佛一道解咒,一瞬间便得到了解脱。
侯笑寒立于马上,素白的囚衣在寒风中单薄,飘摇中让我想起太行山上的雪。
他朝我伸出手,掌心赫然是那枚我曾从不离身的玉佩。
我却不想伸手,他望向我的眼神忧伤复杂,似乎在质问我:你为什么要下山?
我注意到他身边围着的官差,似乎并不是大赦天下这么简单。我再次望向那双寒潭一样的眼睛,试图在其中找到我想要的答案:“你怎么会在此处?”
“当然是两军对战失败,我被俘虏过江。”侯笑寒只是笑,话里有话:“感恩当今圣上,大赦天下,否则我就要在牢里过一辈子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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