他的笑声嘹亮,清冽爽朗,却透着怅然。他亦在海底守了三十余年。
烛峫抹了把脸,恢复玩世不恭的姿态,他瞧见宋时景坐在湖边,不知注视湖面多久,发丝上挂着水珠。
他过去用脚触碰宋时景身体,抚摸鼻尖,“生病了,还跑到这里受冻。”
宋时景把头偏向一边。
烛峫撩起袖口,装模作样地整理,眼神胡乱打量,直到把褶皱抹平,他才一屁股坐在宋时景身边。
“记仇了?”他也把视线偏向一边,“我不是针对你,只是看不惯你那副样子。”
他揪起一把草叶丢到水面,吓得那些聚过来的鱼,四散而去。
“我做得是有那么一点过分。”眼珠斜睨过去,烛峫假装无意地窥探宋时景的表情。
他咳嗽一声,自然地揽住宋时景肩膀,“我知道景兄心胸开阔,何必和我计较呢?”
“既然景兄向我证明了你坚贞不渝的操守,我自然不会再犯。”
“如果我没有挡住爆炸,你要去我坟前道歉吗?”宋时景转过头,神情厌厌地撞进烛峫眼底,一时让他语塞。
“……”烛峫张张嘴,突然不知道该说什么。
宋时景转移目光,望向迷蒙的雾气,他的睫毛很长,垂目时遮去眼底情绪,可是通过龙鳞,烛峫感受到一阵落寞。
他咬牙磨着牙根,心底翻搅几种情绪让他坐立不安,真糟糕,打哪来的愧疚。
头痛地锤了几下额头,烛峫叹气,“爆炸时我就救下了你。”
他竖起手掌,“别误会,不是邀功。”
一把一把薅着草叶,一阵沉默后,烛峫又说,“也不是和你道歉,就是觉得景兄气度不凡,何必和我计较呢?”
烛峫笑容灿烂,硬是挤出几分坦诚。
宋时景拢起披肩衣袍,只露着白皙的面容,显得小小一团,虽然修行三十余年,竟也流露些许稚气。
“你还要杀我吗?”
烛峫笑容僵住,瞳孔逐渐放大,宋时景看似不经意的询问,眸子始终看向湖面,表情漠然。
他却像心脏受了一击,某种叫做良心的东西,被人踩了几脚,酸酸涩涩地叫他好不难受。
“我……”本能想要否认,却如何都说不出口,烛峫泄气,愤恨地把身旁草皮薅秃。
“今天天色不错,一起喝茶吧。”
三十余年,你也像今日这般,一日复一日地看着湖面吧,正如我一日复一日地对着一座座墓碑。
第9章 第九章谈心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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牛头不对马嘴的对话后,此时就算揭过。
虽然烛峫不愿承认,但是他知晓,不过是欺宋时景良善,如此这般,他胸腔内没二两重的良心,总是翻搅的让他心烦意乱。
平常宋时景除了修炼,闲暇无事时,就会在湖畔练字作画,自两次下山后,目前宋时景是再也没有了下山的念头。
到了中午,日头好,雾霭散去露出太阳,身上也舒爽不少,干脆搬出桌子,铺开画纸,备好笔墨颜料。
温暖的阳光照在身上,宋时景心底有了章程,提笔蘸墨在宣纸上描摹。
烛峫和宋时景搭了几次话,讨个没趣,索性回屋自找乐子,听着外面的动静,他翻来覆去,度日如年。
这里本来就没什么乐趣,若是再不能逗弄宋时景,他怕是要活活闷死。
烛峫先是绕着湖畔走一圈,一副湖泊是圆的,自然而然会走到原点的模样,站在宋时景身后,眼神瞥向画。
“在画我?”
宋时景停住笔,“除了无礼以外,你还不要脸。”
烛峫被呛,嘟囔着,“果然是记仇了。”
手掌撑住桌面,烛峫也不会欣赏散开的墨汁和线条,只见寥寥几笔勾勒出山水,便夸道,“景兄不仅心胸开阔,就连才情也是一等一的。”
“这画若是流落凡间,怕是要被不少人争夺。”
“你还想把我丢到花街去卖画吗?”笔杆撑着下巴,宋时景转过头,他看清烛峫脸上分明地闪过诧异,而后一丝恼火,再变为挫败。
“你……何时变得这般牙尖嘴利!”
烛峫找来一张凳子,坐在宋时景身旁,摊着双手,“你以前也像今日这样,常常在湖边作画吗?”
放下毛笔,宋时景回想过去的日子,一阵惘然若失,本来因调侃烛峫,而挂起促狭的笑意淡去。
思绪奔来的仓促,宋时景才发现,这几日有烛峫捣乱,他与才分别数日过去的人生,已经有了割裂感。
那时的他,幼时尚且有父亲陪伴,可他总是行色匆匆,含着忧虑,不是在闭关,就是在小心防备着什么。
直到他长大,父亲不再那么思虑,却也常常闭关不见人影,好在有几位长老照顾,宋时景就守在方寸大的地方,一日换一月年复一年的修炼。
后来,学着绘画,乐器,书法,却也只能画出云中阁的场景,写出那些功法,乐声,也只是四周的风吹鸟鸣,因为他没听过别的声音。
收回思绪,手指交叉,宋时景释怀地笑着,“嗯。”
“你沉默那么久,只回复一个字?”
“我的生活也不丰富多彩,只在这云中阁,你看过了不是吗?”
他很内敛,烛峫想着,像一个圆润的珍珠,经过长久的时间,无论外在一切赋予他什么,都一层一层包裹着自身,直到成为一颗璀璨夺目的珍珠。
烛峫掐着手指,他烦闷时喜欢这样一根一根掐手指,就像数着时间又过去几日。
不掺杂龙鳞的原因,宋时景真的被养的很好很好……
宋时景被注视的不自在,摸着自己的脸,“我脸上有东西?”
烛峫回神,“呃……没有。池塘里那几条黑鱼不错。”
“那是泥鳅。”
烛峫讪讪地摸着鼻子,他没怎么注意。
“你没见过泥鳅?”宋时景问。
“知晓模样,没见过。”除了刚出生时在淡水中游玩后,那之后一直在海底。
虽然有传承记忆,生而知事,但其实烛峫也只见过,无边无际的黝黑海水,宛若涌动的荒芜,在那样的深度,只有龙珠散发光芒。
那些途经龙宫的生灵,大多也是一些丑陋巨大的怪鱼,没有珊瑚,没有漂亮的鱼儿,只有冷冰冰的龙宫,和那些盘踞沉睡的龙。
“你来自哪里?”其实,宋时景想问烛峫为何会找上他,不过,他大概是不会说的。
“海边。”烛峫后仰身体,盘起腿,“海可比你眼前巴掌大的湖泊大多了。”烛峫用手比量。
宋时景好奇地望来,“有多大?”
烛峫思索着,指向天空,“就像倒映的天空,但要比它蓝得多,站在海边望也望不到头,若是碰到大风天,狂风刮起海水,形成高楼一般的海浪,那场景只在诗人的诗中。”
宋时景试着去想象,脑海里出现的却是面前的天空,海浪是天空翻卷的白云,碰上多云的日子,层层叠叠的白云,向云中阁一起倾轧过来,是否与烛峫说的海浪一样呢?
低下头,睫毛垂下轻轻颤动,“我想象不出来那个场景。”
烛峫随口说道,“有机会,我可以带你去看。”
倏地,宋时景抬起眼眸,直直地看向烛峫,犹如琥珀的瞳色,映出烛峫后知后觉,慌张的神情。
他在说什么,脑子昏头了不成?
他来到这里,就是为了找回龙鳞,向贼人报仇,怎么可能会带贼人的儿子去看海!
烛峫眼神闪躲,手指敲击扶手,动作越来越快。
一定是今日环境过于舒适,让他心情不错,才会胡思乱想,他只会是宋时景的债主。
瞧见烛峫的反应,宋时景默默转回头,看向湖面。烛峫悄悄投来目光,注意到宋时景嘴角一直上扬,过于模式化。
这样看来,他似乎一直是这副表情,没有愤怒,没有悲伤,也没有强烈的欢喜,只挂着这副从容不迫淡然的笑脸。
心脏传来振动,望梅生津似的酸涩感在里面蔓延,手伸进衣服里抚摸胸膛,他的良心好像又被踩了几脚。
烛峫抿起嘴唇,满是不忿,这家伙,素来是个会装可怜的。
就当是满足傻子的愿望,就算从他身体里取出龙鳞,也怨不得他了。
“你要是想去,我现在就可以带你去。”烛峫把手背到身后,揉搓手掌,看过海,把龙鳞取出来,他就可以直接回海底。
烛峫盯着宋时景嘴唇,等待他的回答。取走龙鳞,报复贼人,他不是来与宋时景交朋友的。
宋时景摇头。
烛峫怔住。
轻笑一声,宋时景又提起毛笔,“我怕,你要是把我淹在海里怎么办?”
烛峫发了一会愣,不知何时坐直的脊背,塌陷回椅子里。而后疑惑地揉着下巴,他本以为会生气,却怎么松了一口气似的。
起身舒展身体,红发散乱,慵懒的眯着眼睛。“我去拿些糕点吃。”
他走了几步停下,“以后……不会再欺负你了。”
锤着胸口,凌乱发丝下,眼眸被遮挡,只能看见若隐若现的笑意。怎么回事!看见他那个晓事,乖顺的笑,不过脑的说出这话来。
算了,本来也只是找贼人算账,他身体先天不足,取出龙鳞必死,就当让他死前高兴一些。
脚步声远处,凝视烛峫离去的方向,提笔蘸墨,宣纸上,重叠的楼阁在高山之上,湖泊倒映山影,湖畔旁以往只有一个少年站在那里,遥望湖光山色,如今宋时景落笔,少年身旁,多了一个高一些的少年。
烛峫说到做到,果真放弃折磨宋时景,也不在对他颐气指使,苦于贼人没出来,他也无聊,便在整个天玄宗内游玩起来。
又过几日,因他豪爽大气,主要是有钱,和门中弟子长老也就都熟络了。
他也不曾接触过几人,倒也喜欢起一群人聚集在一起,喝酒聊天谈论世事。常常带着酒气回到云中阁,烛峫也没忘了宋时景,怕他一个人孤寂,想叫他下去玩,被宋时景拒绝。
烛峫扯开衣襟,袒露胸膛,扇着因饮酒而起的满身躁气。前几日管宋时景要了进出云中阁的令牌,来回就更是方便。
他进入云中阁,手里还拎着一壶酒,他住在宋时景屋子旁,脚步一转,虽然窗户内没有烛火,他还是不停拍着宋时景的门。
“睡没睡!给我开门。”
宋时景慢吞吞拉开门,下意识捂住鼻子,“这几日,你怎么天天喝的醉醺醺。”
烛峫举起酒壶晃悠,“我知道你没睡,带回来一瓶一起喝。”推开宋时景,他大刺刺坐在床边,还拍着床铺示意宋时景坐过去。
门外月亮明亮,柔和的光在湖泊上铺开层层碎光,反射过来照的屋内也明亮,宋时景索性就敞开门。
“我已经睡了,是被你敲醒的。”
抬手招来茶杯,分别倒满,塞进宋时景手中,“你怎么像个受戒的和尚,睡得那么早做甚!”
“不早,月亮都升起来了。”
烛峫笑呵呵的一饮而尽,身上燥热,他干脆脱下外袍,将红发拢到身后,酒气熏红他的脸庞,那双金赤的瞳仁却闪闪发光。
没有碎发遮挡,定睛观察烛峫的脸庞,宋时景不得不赞叹,他容貌端正,骄狂英武,只是……言语行为,偶尔下作。
“尝尝看,在我们那,我可喝不到这种东西。”按龙的年纪算,他还没有成年,自然喝不到酒。
宋时景低头看着泛黄的酒液,闻着刺鼻的味道,把茶杯移到一边,“我不喝酒。”
烛峫揽过他的肩膀,“景兄,你这就是无趣了,对酒当歌,人生几何,如此良辰美景,何不一醉。”
宋时景推着他,一个劲叹气,“我看你是来我这耍酒疯。”
第10章 第十章借着酒劲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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烛峫高举茶杯,呼喊着:“醉了也好,也好!”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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