所以他是谁?
林渡舟说道:“他三十五岁,是一名催眠师。”
催眠师。
指尖像生出一条细小而蜿蜒的游蛇,从掌心攀附到四肢,激起一层细密的麻。
林沉岩是一个催眠师,所以易诗叫他林医生;所以我对那次天台的遇见忘却大半,只能在多年的梦中零散地忆起;所以胡渊劝我让林沉岩现身,弄清楚他的底细;所以他说如果林沉岩必须配合治疗,因为他清楚治疗的过程。
林渡舟低声道:“在我十几岁的时候,林沉岩就知道了很多关于催眠的事情,他很快发现自己并不是主人格,也意识到了我和蒋黄豆的存在。我不确定他是否知道我和小黄豆的童年记忆,我甚至不清楚我现在讲的话他是不是听得到。我只知道,当他出现的时候,我和小黄豆都不知情。”
我想林沉岩应当对主人格的生活了如指掌。
如果他们之间的记忆没有交点,林沉岩就不会认识我。但从他上回讲的话来看,说我“不要以为和林渡舟接过几回吻,上过几次床,就觉得他非我莫属”。
所以他都看得见。
在那个二楼里门窗紧闭的房间,他能够窥见一整个花园。
车停在了街区,夜麻将还没散场,树荫下聚集的茶客嬉笑。我升上车窗,关掉灯光,在黑暗的狭小空间里,摸到了林渡舟的指尖。
他张开手将我握住,侧过的眼眸里,翕动的睫毛下,目光深幽,月光曲曲绕绕,落在他瞳孔里。
我开口打破了沉寂,“林沉岩是什么时候出现的?”
林渡舟安静地看着车窗,目光失去了焦点,轻轻捏了捏我的指尖,“15岁的时候。”
从前林渡舟从不与我讲述他过去的故事,关于他的家庭、童年,我都几乎一无所知。唯一一带而过的,也不过是他的舅舅教他拉小提琴。
“为什么出现?”我倾身靠近,搂着他的肩,下巴搁在他身上,传来温度,“他的生日是8月29日,对吧?为什么是15岁的那一天?”
林渡舟伸手环住我的腰,气息落在我脸上,“真的要知道吗?”
“弟弟,不能再把我推开了,”我跨到他身上,手指插进他的发丝,额前的碎发被捋开,我用手掌覆盖在他的额头上,轻轻摩挲,像安抚小猫小狗,“比起林沉岩,我应该是你更亲密的人才对。我们应该让他消失,而不是你和他一起推开我。”
林渡舟仰起头来,与我四目相对,目光在清冷的夜色中交汇,我又往旁边抚摸,像揉一揉小狗毛茸茸的耳朵,此刻我很想把他与我缠绵时的呢喃送还给他,夸他一句“真乖”。
似乎下了很大决心,半晌,林渡舟才答道:“因为在那一天,我妈妈接我回家,我们遇到了一个落水的男人,我跳下水去救他的时候,感觉身体不像是我的,然后就没了意识。我清醒过来是那天晚上,发现自己正在倒茶,茶水溢出来,铺满了饭桌,桌上是很丰盛的一顿晚餐,我听见妈妈说我倒茶不小心,然后看到饭桌旁坐着那个落水的男人。”
我恍然大悟,“是林沉岩救了那个男人?”
林渡舟点头,“那个男人曾是文工团的,会一些西洋乐器,喜欢音乐,也作一些曲子,但他因为意外成了跛脚,没有演奏团收留他,所以一时想不开。那时我和妈妈相依为命,妈妈就认他作弟弟,他就成了我的舅舅。”
原来小提琴就是他教的。
我轻声道:“那……你父亲呢?”
我得到了和徐冉冉一样的答案,那时他的父亲已经去世。我冒昧地问起他父亲是怎样的人,林渡舟说记不太清了,但他总会想起一个画面——他从一条缝悄悄往外看,看到卧室里,父亲蹲在床前,仔细又柔情地给妈妈上药,处理她手上的擦伤。夕阳从外面透进来,屋内没有开灯,只有昏昧时刻的红霞,黄灿灿,暖洋洋。
也许他不愿意提起他的父亲,也许父亲的离世给他带来了太多的打击,也许……
我看着林渡舟温和的双眼,心想:也许不是他不肯多说,而是他真的不记得了。
我捧着他的脸,手往下移,落在他肩上,从领口探进去,指腹悄然摩挲着他的锁骨,又摸到他锁骨下一道不明显的疤痕,像是淡淡的胎记,每当我们坦诚相见,都让我觉得无比性感,在呼唤我的贴近。
我浅浅地吻了他的嘴角,“宝贝,爱你的人会永远在你身边。”
林渡舟闭上眼,揽着我的腰,将这个吻加深。指尖抚过疤痕,他的呼吸渐重,落在我耳中。宽大的手掌覆住我的后颈,气温升高。
唇齿交融,我忽而攥着他的衬衫领口,吃痛地皱眉,猩甜的味道在舌尖蔓延,力道蛮横,我将他推开,还没使劲,脖颈间的力量已经将我禁锢,粗蛮地压到了方向盘上。
温热的液体从嘴角流下,我看见眼前的人唇间的阴影。
他抹开了那抹鲜血,惨白的月光里,猩红色触目惊心,眼神是没有温度的漠然,又是居高临下的垂眸。
我抓住他的手臂,从齿间挤出几个字,“……林沉岩。”
第33章 【33天】暗红色的领带。
面前的脸孔和夜色混在一处,灼热的呼吸喷薄在我的肌肤上。林沉岩的突然出现超出了预料,又是熟悉的动作,紧握着脖颈的手传来发烫的温度,喉间的氧气逐渐抽离,我的呼吸越来越急促,在他野兽一般的眼里,看到如烈火一般疯狂燎原的控制欲。
我跨坐在他身上,先前和林渡舟的亲密一瞬之间转变成了剑拔弩张。
我紧攥着他的手臂,冰凉的腕表和恍惚的意识碰撞在一起。林沉岩狠戾地靠近,将我的脑袋抵在方向盘上,咬牙切齿地说道:“叶清川,你少给我发疯。”
“欢迎光临,”胸膛的起伏伴随着剧烈的喘息,我笑着把林沉岩的话又送还给他,“我等你很久了。”
林沉岩神情不耐,垂下的眼眸只剩一条缝隙,我狼狈又嚣张的姿态就在这条缝隙之中苟活。
我一把攥住了他的衣领,气息不稳,“松开……”
林沉岩倾身靠拢,同我耳语道:“叶清川,你不该做的事就别插手,我早就警告过你了。”
“怎么,这么着急见我,”我存心要恶心一下他,亲昵地攀上了他的脖颈,指尖摩挲着衬衫领口,“是哪句话不能问?关于林渡舟小时候的事情,我不能知道吗?”
林沉岩把我按回方向盘,脑袋磕出的震荡让人发昏,我攥紧了拳头,看见手里拽着一条暗红色的领带,面前的人依旧是这副凶狠的模样,却又有些不同的急切,模糊在光影里。
空气倏然寂静,只有时钟走针游动的声响,嘀嗒,嘀嗒。
“叶清川,你好自为之,”我听见他的警告,声音在朦胧的光影里飘荡,在狭窄的空间里碰撞出回响,是两种情绪的双重奏,我分不清究竟是真是假,“我说过,不管我做什么,都和你无关,我有的是办法让你滚远点。”
车窗上映出我们的身影,颤抖的手,被攥得变形了的暗红色的领带。
我转过头来,看见整肃的衬衫领口,没有领带,我的手也早就垂下,不确定刚才的声音是不是出自他的口中,剧烈的头疼使我满头大汗,时钟的声音越来越清晰,嘀嗒,嘀嗒,震耳欲聋。
我没了力气和他对峙,先示弱道:“林渡舟,叫林渡舟……”
林沉岩默然不动,冷漠地垂眼,目光落在我的脸上,视线跟随滑落的汗珠往下游移,像嗜血的凶兽在欣赏阴惨的战利品。
时钟的响声越来越刻毒,仿佛高亢而尖细的叫嚷,我头痛欲裂,眼眶发热,捂住耳朵,蜷起双腿,企图在林沉岩毫无温度的眼神里找到一丝怜悯,轻声道:“拜托你,快叫林渡舟……”
林沉岩不为所动,靠近我,伸手捧住了我的半边脸颊,低声呢喃,说出口竟是鼓励一般的奖赏,“很好。”
车窗里的人影落在表盘上,我又一次抓住了他胸前暗红色的领带,分不清真实和虚幻。
车座和车窗从周遭碎裂,我看见自己坐在林沉岩怀里,他靠着椅背,接着引导,“做得很好,继续。”
四周是洁白的墙壁,头顶的灯光明亮得晃眼,回头看,桌上的电脑熄了屏幕,厚重的诊疗记录本摊开,静静地躺倒在桌上,上面的字颠倒跳跃,看不分明,前面的立牌也在晃动,仔细辨认,上面写着三个大字——林渡舟。
这是林渡舟的心理诊室。
一阵力量揽着我的腰,将我拉回去,我回过头来,看见林沉岩意味深长的神情,他盯着我目不转睛,暧昧地做着口型,“你走神了。”
我要从椅子上下来,林沉岩禁锢着我的身体,抬眼看着我,目光没有了先前的狠戾,只有迫切和虔诚,像是佛像面前祈愿的人,深邃的瞳孔跳动着他全心全意供奉的神灯。
“如果黑夜不散,你应该代替黎明来临,”林沉岩的手臂环住我的腰身,暗红色的领带揉乱在我胸口,“叶清川,我无条件地信任你,是我和林渡舟共同在爱你。”
宽大的手掌向上游走,他捧住我的半边脸颊,腕表的嘀嗒细响落在我耳中。
我浑身发麻,想从他的怀抱挣脱,猛地推开了他。
林沉岩往后倒去,淹没进触手可及的迷雾里,我的后背磕在方向盘上。
迷雾散开,清晰地现出眼前的面庞,唇上猩红的血迹提醒着时间,车窗上颤抖的手松开了暗红色的领带,呼吸渐渐急促,他像是溺水之后探出了身体,意识回笼,目光逐渐清明。
轻声的呼唤将我拉回来,回到一方狭窄而密闭的车内,“……师哥。”
我倾身拥住他,传来了属于林渡舟的温度,浑身颤栗,“你回来了。”
暖黄的灯光洒在房间里,我半躺在沙发上,看见浴室门被打开,氤氲的水汽里走出高大的身形,手里抚摸着猫的动作一顿,我们目光纠缠,最终悄然分开,我将猫从身上抱下去,叫他,“过来。”
林渡舟在我身边坐下,热气还没完全消散。
我靠在他肩上,浑身乏力,只想好好睡一觉,“是催眠,林沉岩想让我放下戒备。”
林渡舟像我的猫犯错时一般拘谨,默默坐着没有动作,低着头,垂着眼眸,轻声抚慰,“对不起,师哥。”
屋内挂钟的嘀嗒和脑海中琐碎的响声重合,我说:“把挂钟拿下来。”
林渡舟起身,挂钟的电池被取出,停滞的钟盘搁进柜子里,世界沉默。
我久久没有缓过来,庄临意叫了我好几声,我才猛然回过神,车窗上还倒映着脑海里挥之不散的画面,颤抖的手松开了领带,车窗被降下,外面已经是电视塔。
“师哥没休息好吗?”庄临意打开车门,我们走进摄影棚时他还在询问,“感觉精神不太好的样子,难道咱们的舞很难跳……我要被淘汰了?!”
我被他吵得脑袋疼,拍拍他的肩,身侧走过一名女舞者,旁边的工作人员扛着喜庆的大鼓。
庄临意凑过来,小声道:“台长的女朋友请了大鼓老师来助演,上回说的事考虑得怎么样了,师哥?”
我一愣,“啊?”
“让林医生来拉琴,当作我们的背景音乐,”庄临意小心翼翼地侧过头,将我打量一番,“你们不是那什么了吗?”
我一激灵,“哪什么了?”
“上回你说什么阈来着,”庄临意狗腿地揽着我的肩,模样十分殷勤,“都表白了。”
工作人员领着我们到了节目组安排的练舞室,我看见清晰的镜面,里面的自己好像无比陌生,我游离在这具身体之外,看着自己的犹疑不定。
我离开时,其他组的练舞室都还灯光大亮,我跟小庄说想早点回去休息,他神色黯淡,倒也没有阻拦,一路送我到楼下大门口,等车的间隙,他向前一把抱住我,安抚地拍拍我的后背。
我觉得好笑,这个动作似乎在安慰一个没得到糖果的小屁孩。
过去几天的亲密接触中,有林渡舟,蒋黄豆,还有林沉岩,每个人格的个性都将我包裹在其中,我这才意识到林渡舟为什么分开后躲了我整整六年,原来所谓的靠近和解救,并没有想象中简单。
庄临意的拥抱利落、纯粹,我片刻间失了神,闭上眼,也轻轻拥住他,“小庄,我好累。”
“师哥,要是不舒服就回去好好休息吧,”庄临意松了手,恳切的地看着我,眼里是真诚的担忧,这份情绪谁也不像,我从几个人格之间抽身出来,坦然地面对他,“感觉师哥不在状态,身体才是最重要的。”
说罢,他眨眨眼,想了片刻,迟疑道:“要我陪你去散散心吗?我们不录了,去海边,去吃大烧烤,还有冰镇西瓜汁,特别大个儿,切成块儿扔进榨汁机……”
“车到了,”眼看他又开始没完没了地遐想,我赶紧打断他,“不用担心,舞蹈我会回来排的,别放弃。”
庄临意顿住,紧跟着嘴一瘪,做出个哭脸,“那我还能再挣扎一下子吗?”
我笑道:“还能挣扎好多下。”
夜晚的霓虹在窗外飞速倒退,我将车窗全部降下,狂风往里灌,司机师傅好心提醒小心着凉,车窗还是没升上去。
我尽量远离一切的镜面,将世界控制在唯一的、清晰可见的、触手可及的空间。
车兜着一城的凉风转圈,绕过了诊疗室,又来到咖啡店。
店里飘着轻柔的提琴乐,我看着坐在柜台后的男人,他正和一只金毛犬握手,金毛笑嘻嘻地蹭他的衣服,那男人也笑嘻嘻的,看起来都是一副狗模样。
我停留了片刻,见他俩玩得不亦乐乎,没有要理我的意思,突兀地咳了一声。
那个男人总算抬了头,长着一张俊俏而痞气的脸,问道:“你好,要点什么?”
我答道:“我找白深。”
安静的包厢里,金毛吐着舌头笑脸盈盈地坐在我面前,我学着刚刚那个男人的样子,和它没完没了地握手,金毛不厌其烦地陪我玩,忽然转头,期待地站在门口,鼻子一动一动,嗅闻外面的味道。
门被推开,走进来熟悉的身影。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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