现在竟连她也能听出来,曲子精妙无错音,情感却寡淡如白水。
老师汤家妘昨天在台下,结束后将冉寻叫下来,语气和蔼,但神情隐隐严肃,问:
“你不在状态,是这一场时间太紧了,还是最近休息不好?”
冉寻轻摇头,自在答复:“感谢您关心,最近是睡少了些,演出时我会调整到最佳。”
她最近的确失眠,但是不像从前那样困倦,反而精神许多,在钢琴旁坐大半天都不太累。
演出时果真就能有好状态吗?冉寻并不确定。
这首曲子好像成了她心头的一块疤,唯有特定的人才能唤醒回忆,让她重新注入情感。
上台前,冉寻和乐团诸位老师打过招呼,又与已经相熟的本场指挥微笑招手,示意准备好了。
但她从不是停滞不前的性格,无论如何,她都要学会迈出第一步。
抹除掉演奏时总试图想起游纾俞,酝酿情感的习惯。
熟悉的场景,走到台上时,目光逐阶扫过观众区,依旧座无虚席。
冉寻在琴旁鞠躬。
再起身时,像是应了“兜兜转转”的预言,她看见黑暗中一张隽秀清淡的面颊。
女人捧着花束,安静端坐,视线如虔诚信徒般追随着她。
没有醉,始终保持清醒。
却让冉寻觉得,她依旧像那晚一样,对自己抱有不恰当的荒诞幻想。
-
一个半小时的音乐会,成了游纾俞近期最难得的慰藉。
分明是与游盈扯上关联,心底生厌的剧院场景,可她安静坐在属于自己的位置上。
只因为台上是冉寻,全部负面情绪都奇异地被荡涤。
掌心泛汗,捧着的花束包装纸有几分腻,她全然忽视,在音乐会结束之际,用力鼓掌。
她希望可以等到一次返场。
因为冉寻曾与她说,“期待在现场与你见面”。
纵然隔着屏幕,不只对她一人,但游纾俞相信,冉寻能在那么多留言中挑中她,会是对她说的。
多么可笑,她十几年讲习关于规律与科学的学科,竟也会在某时某刻试图迷信一次。
可是没有。
结束之后,乐团、指挥与冉寻携手鞠躬致谢,很快退场。
独自在原位坐了那么久,等到掌声由热络转为稀落,四下听众都已离开,依旧等不到。
游纾俞将自己藏进昏暗坐席中。
她听到了那首肖邦第二号夜曲,生动浪漫的演绎,比她这六年在耳机里听的录制曲都要好听。
只是因为演奏者是冉寻,这首曲子,经由她指尖弹出,就有了分外特殊的意义。
让游纾俞想起从前,她们在初夏坠入的某场贪欢美梦。她打开门,迎接冉寻,以及她热切的目光,缱绻的吻。
但从前,冉寻愿意对她无限次返场,现在连见她一面都不愿。
游纾俞起身,沿着黑暗中阶梯下行,走到后台。
那现在就由她来见冉寻,无论多少次。
捧着花束,安静排在队后。尽头是与听众握手交谈,言笑晏晏的冉寻。
她总是脾气很好,签名或是合影都一概不拒,全然没有架子。
却在看见游纾俞的那一瞬间,笑意短暂地收敛了几秒。
借着续起客套温和的笑,没有伸手,只是朝面前人颔首。
“你好。”
只有普通的招呼,冉寻不打算和自己握手。
游纾俞觉得心跳声微弱到近乎听不见,维持得体表情已经用尽全部力气。
“送给你。”
怀里的花束轻扫衣襟,递出时,咯吱发响,她很怕冉寻再度拒绝。
冉寻这次接过来,道了声谢,随手将花放在旁边,和众多花束一起。
游纾俞的花里夹了卡片,但她没有多看一眼,包装雅致用心的花束也泯然于群。
“可以握手吗?”游纾俞望着冉寻双眼,轻声问。
“我很喜欢你。”
这一次是诚恳的,她不再顾及背后人群,想借由每个还能见到冉寻的机会,将来不及说出口的话一字一句传递。
“感谢支持。”冉寻听到她的后半句,目光短暂低垂,旋即回以微笑。
依旧没有伸手。
面向其他听众时的温和体贴,到她这里,尽数变成戒备与疏远。
游纾俞想起从前也是这样的,只不过角色要调转一下,存心疏远的是她。
是她无数次将冉寻伸出来的手晾在空气中,也是她隔着人群,狠心背过身去,让满怀热情,朝她奔来的人尴尬停在半路。
现在冉寻如此对待她,并不算什么。
游纾俞低嗯一声,又专注看了冉寻一阵。
因为许久没见面,也缺少近距离接触,她才迟钝发现,对方因为疲惫,眼角有很浅很浅的暗色。
“最近没有休息好吗?准备音乐会很辛苦,记得回家热敷一下。”内心隐痛,她开口。
一边又忍不住设想,如果她能跟着冉寻回月亮湾,如果她能帮冉寻像之前那样按摩,会不会好一些?
但她再没有去拜访的理由了。
不该这么设想的,或许冉寻失眠的缘由就是她。
冉寻彻夜练琴,想忘掉的也是她。
冉寻安静端详着她,挂着抹不置可否的浅笑,没有回答。
这更加坐实了猜测。
游纾俞指节蜷缩,从没有这样觉得冉寻嘴角的弧度刺眼。
她多想冉寻能像之前那样,对她不满,甚至生气,冷言冷语都比现在的客气礼貌要好。
但是她已经连冉寻的情绪都掀不起半点波澜,这正是对方对待陌生人的一贯态度。
“前天嘉平下雨了,你的手腕还痛吗?”游纾俞并不放弃,目光缠绕在冉寻纤细但有力的腕上。
沿着手臂,一寸寸向上,最终停留在冉寻脸上,注视很久很久。
直到满足内心的贪恋,可依旧不舍得移开视线。
“那双护腕,你还留着吗。”
轻轻吸了一口气,她继续补充:“如果找不到合适的替代,就暂时先用着。”
她依旧怀揣希冀,希望冉寻不要扔掉护腕。
也不要……就此抛弃她。
“最近是有点疼,虽然很久都没复发过了。”冉寻望着游纾俞。
“谢谢关心,没有太严重,我也买了新的护腕。”
“至于旧的。”她漫不经心垂眼,摆弄着桌上的签字笔。
“搬家后就找不到了,可能是某次收拾房间弄丢了。”
游纾俞听见内心还算温热的河流须臾冻结,随着冉寻话音落下,咯吱开裂,整个人如坠冰窟。
“嗯,知道了。”她平静应答,尽管喉咙酸涩得紧。
映照荒诞幻想的镜面顷刻碎裂,露出冷酷现实。
此刻游纾俞才后知后觉,原来冉寻是真的想要和她结束了。
甚至不惜将她所有的痕迹都清除干净。
箱子里的卡片与干花瓣,也再不会重见天日。
也对,她本该在写好的那一天就拿出来,交给冉寻的。
迟到那么久,没人接收也是理所当然。
她以为只差一天。如果冉寻能在她们散步的那一日,再等等她,等她说完全部,一切就都能扭转;
实则却差着六年,她迟了那么久,漫长的时间里,冉寻一个人在国外独处,都在想着什么?
是否随着日历翻过,也在一点点被消磨掉热情。
直到回国,与她重逢后的所有试探与纵容,已经是冉寻最后一点保存的期待。
“还有什么想要做的吗?”冉寻开口询问。
稍偏头,看游纾俞身后还排着人,提醒:“如果没有的话,就到这里。后面还有听众在等。”
游纾俞如梦初醒。
眼睫低垂,取出携带的笔记本,翻过几页。
无意瞥见那些过往写下的,满怀期待的文字,从春到冬,详实可行,充斥着与她不符的浪漫,但此刻已经不能与冉寻共享。
因为两个人的故事只剩下一个人。
最终只是无言翻开新的一页空白,请求:“可以给我签名吗?”
冉寻稍显意外,但没有拒绝。
用签字笔留下自己的名字,短暂沉吟,在下方留下寥寥几笔赘余文字。
合上笔记本,朝游纾俞弯眸,“好了,回家再看。”
游纾俞短暂地被冉寻的笑晃了神。
笔记本揣在距离胸口很近的位置,伴随心跳声,像在发烫。
出了剧场,坐进车里。
游纾俞将本子取出来,翻到冉寻书写的那一页。
此刻她像是变成了童话里冒着化作石头的风险,依旧禁不住诱惑回头的年轻人。
只因为冉寻附耳过来,柔声笑着,想要和她说些什么。
本子上的字迹连笔,秀净,字如其人。
飘逸的“冉寻”二字之下,只留了简洁的两行小字。
「忘记我。」
「祝我们日后都顺遂快乐。」
-
等待所有听众都离开,有后台工作人员来收拾冉寻身边的花束。
一束一束都被抱走,身边逐渐空荡,但她放在椅子边,最近的那一捧素净的花始终都没有。
冉寻把花取来,拿出其中夹着的明信片。
卡片不新,像是被收藏许久,上面依旧是游纾俞的字迹——
「比起花,你会更喜欢有结果的乔木吗?」
「但我只是一棵木讷的树。」
她很轻地弯了一下唇,将明信片放在桌上,心想,的确那么木讷。
看不到她撒谎说扔掉护腕时的小动作。
看不清她不合时宜的心软,仍旧像个追人要糖的恋爱初习者,将笔记本递给她,祈求得到回应。
读完她的留言,游纾俞会想些什么呢?
会就此听话,放弃她吗。
冉寻想起女人刚才轻颤的眼睫,眸底一圈早已染上薄红,却还不自知,借平淡关心的几句话,含蓄说尽最近想念。
游纾俞总是很执拗。
当初有多坚决将她推开,如今就多磨人地试图挽回。
总不是太听话的。
而冉寻不知道,自己还能多少次强撑起拒绝的姿态,写下几次“忘记我”。
因为她自己花了六年之久,依旧不能释怀。
也因为木讷的树就伫立在那里,她一回头,始终看见游纾俞在等待。
演出结束后,冉寻接受了一场专场采访。
被在场的圈内人士问及,音乐会上的肖邦二号夜曲,演奏技巧和情感的处理方式都分外独特,令人惊艳,原因是什么。
冉寻面向镜头,颔首致谢有人提出了这么专业的问题。
然后平静回复:“这首曲子对我来说有特殊的意义,几乎每次演奏,都带着不一样的情绪。”
“至于今天的这一版。”她垂头笑笑,混了假话。
“因为听众们的热情,我想呈现给大家的并不是舒缓,而是凿冰破水后的淋漓。”
冉寻不能说,不能说只单纯偶见游纾俞一眼,原本乏木的情绪便像有了灵魂与寄托,曲中沉积的回忆如藤蔓般疯长蔓延。
想起女人过往听她弹琴时令人着迷的专注神态。
想起某一晚,她大胆地将软如丝绸的肌肤捂化,叫她们之间专属的昵称,游纾俞仰头主动吻她的那次。
只不过听了她哄骗的“一辈子都给纾纾弹琴”,女人脸颊连带着脖颈就染上红晕,羞赧地笑。
那晚,她任由冉寻予取予求,连更过分的事都接受。
潮汐初平,勾起她的小指,嗓音还陷在情潮里,却认真答复:“我记住了。”
“我会永远做你的听众。”
只是后来再也做不得数了。
冉寻没有遵守诺言,她逃到很远很远的地方,远隔千山万水,有了诸多忠实乐迷。
独独少了最初那一个与她亲昵无间,交换亲吻与心跳的听众。
采访结束后,冉寻搭梁荔的便车回家。
路上被十字路口的红灯阻拦,梁荔偏头瞥她一眼,不经意问:“你采访里说的不是真话吧,小冉。”
冉寻目光始终落在窗外,笑答:
“是。采访的问题怪怪的,弹琴是靠状态,哪里有什么特别原因,索性直接感谢一下听众们了。”
“你托我送回家那位教授,路上一直都在叫你的名字。”梁荔看着她。
“昨天奶奶来指导你,说你弹肖邦夜曲没有情感,今天倒是有了,而且很足。”
“荔荔,你是不是在兼职私家侦探呀。”冉寻这才与她对视,摆出委屈姿态,“这么多证据,是要刑讯逼供我吗?”
梁荔被她弄得头疼,可也大概敲定了冉寻和那位女教授之间的关系。
绿灯亮了,她没有多劝,“只是提醒你一句,现在的你,变得不太像你了。”
“如果你觉得这是结束这段关系的最好方法,但又始终痛苦,要不要重新审视一下,有没有其他出口?”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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