很沉的一声闷响,能闻见新鲜的血腥味。
那个看上去不太懂事的表弟硬是没发出声音,头都没回,拉开门出去了。
满脸涨红的姨夫在他身后喊:“季姜寰,你是不是疯了?”
姜清昼来不及做什么反应,转过头看见一脸不可思议的姜郁善。
他外公目瞪口呆了几秒,沉下脸呵斥:“你打他干什么?”
“爸……”
“他要摔坏了怎么办?”外公阴着脸,“你们站干什么?谁看看他有没有怎么样!”
姜清昼扫了眼四下,气氛微妙得诡异。
姜郁善诧异的表情收敛了点,事不关己地坐着,什么话都没说。
姜清昼看了她一眼,她又像是想到什么,告诫似的瞪着姜清昼。
姨夫手里还拿着旁人的筷枕,手被吓得脸色苍白的姨妈拽着,脸色又是惊又是怒。
“我去吧。”姜清昼最为平静,撑着桌面站起来。
姜清昼拉开车门的时候忽然觉得好笑。
他并不熟悉姨妈一家人,也不理解那位表弟为什么要在这样的场合出柜,甚至怀疑起来他话里的真实性。
姜清昼不紧不慢地开车下山,没多久就看见徒步走着的人,午后阳光稀薄,整条路上找不到什么活物。
他降了车窗,对方的状态不好,风很喧嚣,后脑勺确实有伤口。
“你上来吧?”姜清昼很客气地说,“外公让我送你去医院。”
一脚深一脚浅走着的人停下来,嘴唇白得和他妈没什么区别,好像深思熟虑了一会,拉开副驾驶的门。
姜清昼隐隐有些尴尬,没说话。
对方倒是不客气,爬上副驾驶就轻啧一声,不知道是因为头疼还是别的,摸了几秒找到按钮,把座位往后调了点,舒舒服服地靠着。
“…谢谢啊。”他声音微微发抖。
姜清昼说:“没事。”
车里沉默地快凝固起来,姜清昼瞥了眼山脚下新建起的高架路,仿佛修长、坚硬的脊梁,往远处延伸。
“你是叫季…”姜清昼顿了顿,改口:“箱子里有纸巾,可以擦擦。”
浑身抖得越来越明显的人说:“季姜寰,寰宇的寰。”
“哦,你有固定的医院吗?”姜清昼没看他。
“没有。”他回答,“随便。”
姜清昼不再说什么,开了一会车,忍不住说:“你为什么忽然说这些?”
季姜寰不知是失血还是受到低温的影响,反应很慢:“说什么啊?”
姜清昼有点惊讶:“……就吃饭的时候。”
“哦。”他耷拉着脑袋,没什么精神,“想说就说了。”
“你真的和男生?”姜清昼忍不住追问。
“哦,这倒没有。”表弟皱着脸吸了口冷气,“我没谈恋爱,不过我确实喜欢男的。”
姜清昼失语片刻,是在不知道该不该把这种情况归类于基因或是其他。
“你歧视?”对方立刻问。
姜清昼说:“没有。”
“反正我是透明人。”名字和本人气质差距很大的人说,“不是你,外公应该不会那么生气。”
姜清昼花两秒想象了一下,不知道姜郁善会不会拿花瓶砸他的脑袋。
副驾驶上的人抽了几张纸捂脑袋,语气像开玩笑:“我爸说我要敢让外公知道就把我赶出家门,别姓季了!”
姜清昼不太认同:“还要加上挨打。”
“哇!他真的很过分!”他越想越气,把纸揉成团,“他自己想巴结外公,我名字就三个字,一个季一个姜,还有一个寰宇的寰,结果我是个废物,他气死了。”
“……”
“真的啊!”表弟没什么社交距离,“他就想这些,结果外公只喜欢你,不喜欢我,他可能每次看到小姨都要郁闷。”
姜清昼忍了忍,礼貌地反驳:“没有吧。”
“有有有。”他仿佛下一秒要上台说唱,“如果是你,外公肯定要出来看你,小姨也会,我被打就不一定,要自己下山,还好我穿得多。”
姜清昼很难不猜测他是有备而来。
“不过做废物挺好的,什么都不用做就是什么都可以做。”季姜寰抽抽地吸气,“哎,有点痛,什么时候能到啊?”
他把人送到医院,才发现这个很自来熟的表弟没什么朋友,对方不以为意,上了药就坐在病床上看动漫,一个接一个按掉来电,半点不耐烦都没有。
姜清昼考虑了一会,留了个号码,又给外公打了个电话,便开车走了。
把车拐进核桃路的时候,连着蓝牙的屏幕里跳出一条提示。
姜郁善破天荒地用短信跟他说话。
“你要有什么想法不要这样,不要让你外公生气。”
他抽空看了两遍,没什么表情地关掉。
入户门没关紧,姜清昼蹙了下眉,发现于丛还在家。
不仅在家,还举着个拖把,正在收拾。
于丛有点意外:“你回来了?”
他身后是敞开的门,从入住开始就紧闭的、被改成仓库的一楼大房间,由姜清昼的角度看不见里面的现状。
“杜楠放我鸽子了!”于丛没注意到他神色异样,“不打了!”
姜清昼喉咙发紧,尴尬而无措地往前跨了几步,堆成仓库的房间里还是原状,什么都没变。
于丛笑得弯了弯眼睛,顺着他的视线转身,声音很轻:“你为什么要把这些东西堆起来啊?”
姜清昼定在原地,情绪难以形容。
于丛放下手里的东西,走过去拉着他,手心还有些湿和凉。
姜清昼习惯性的攥紧他的手,获得了某种很珍贵的、很踏实的归属感,一点点漫过他在对抗、压抑和自我怀疑中建立起来的、有点扭曲的自尊心。
那只透明但爬满了蜘蛛纹的鱼缸占据了中心很大一块位置,周围是风格迥异的作品,有的是仿制的花鱼图,有的是新式材料捏出来的金鱼摆件,气息混乱、东倒西歪地展露姜清昼的执拗。
这大概是他身上最怪、最靠近艺术气息的东西,某年在南加市场突然煊赫一时的Chiang和他的两个商人朋友喜欢鱼象征的东西,但展馆里从没出现过。
第117章 117
大年初七,姜清昼在于丛的威逼下还是同意把鱼缸运走。
于丛一边打电话,一边顺毛似的摸他的头,姜清昼面无表情,眼神往下,不知道在想什么。
回收大件垃圾的小卡车开到门前,前院忽然刮了一阵风,带着潮湿的气息。
他没说话,听着于丛跟司机沟通。
那个修复得不算完美的鱼缸慢悠悠地被推上后斗,姜清昼站了一会,觉得某些被过去堆积出来的东西也绝尘而去了。
于丛大功告成地拍拍手:“把桌子放进去!”
姜清昼沉默得有点低落,还是言听计从,跟于丛一人一边抬起那张原木桌,挪了个位置,放在原先鱼缸呆着的地方。
于丛小心翼翼地看了他一会,靠近了一点,勾着姜清昼的脖子,慢慢地亲吻他。
姜清昼只觉得他像在哄小孩。
于丛双手捧着他的脸,小声说:“姜老师,不要不高兴。”
“没有。”姜清昼回答得很快。
于丛静静地看了他一会,双手拢着姜清昼的脖子,结实的抱了他一下。
“现在没事了。”于丛轻轻拍他的背,“不用留着坏掉的东西明志。”
姜清昼木了一个早晨的心脏跳了一下,酸胀的感觉消散,他心软下来,甚至产生了微妙的愧疚,回顾了一下自己理所应当的强硬。
于丛靠着桌沿,漫无目的地抱了他一会,手机里的闹钟想起来。
“我去上班了。”他松开手,推了推姜清昼。
姜清昼好像还有点不舍,走了一段到玄关拿车钥匙:“今天送你去吧?”
于丛慌忙地包里塞东西,没抬头:“好。”
姜清昼在他身后弯腰,捡起两张抖出来的纸,没对折,一眼能看见上面的字。
于丛的资产和流水证明。
姜清昼愣了愣,往前几步追上他,把东西塞了回去,于丛甚至没感觉到。
一路红灯,于丛有点郁闷地看了看时间,肯定要迟到。
姜清昼脸色比一个小时前还阴沉,好像还在记恨鱼缸被丢掉。
到了路口,于丛急急忙忙下车,发现姜清昼既没有等他,也没有和豆腐摊老板娘打招呼,拐了个角度刁钻的弯,很快开走了。
吴四方最近忧愁得要命。
向来守时谨慎的于丛开工当天就迟到,并且对开工红包毫无兴趣;任劳任怨的前台监设计师李小溪快要毕业,动辄就请整个星期的假,理由是毕业要紧;连财法一手包办的佳姐节后都有新情况,十分委婉地提醒他再招个人,自己已经怀孕四个月了。
这个家要散了!吴四方很伤心。
他摸着新买的玉扳指,给自己打了整个早上的气,决定从于丛下手。
还没到十二点,吴四方悄无声息地摸到于丛工位后。
于丛入神地看着屏幕,一只耳朵还塞着有线耳机,画面里是英语网课,开成全屏模式。
吴四方心里一惊,拍拍于丛的肩膀:“你过来一下,我有事跟你说。”
于丛把电脑合上,摘了耳机。
吴四方坐在皮沙发里,看上去很痛心。
“于丛。”他割肉般地开口,“你想去外企啊?”
“啊?”于丛呆了呆,“不是,就是随便看看。”
“那你学英语干什么?”吴四方牙疼似的,“你要考研?”
“……不是。”于丛无奈,“我就是随便看看,不好意思,上班时间。”
吴四方极度不信任地看他:“我给你涨工资。”
于丛迟疑两秒,打断他:“等下,吴总,我有个事。”
“加一半。”吴四方诚心商量。
“我下午想请个假。”
吴四方哀嚎:“你还要去面试!”
于丛对他的表演形式有些麻木,没做解释:“大概三四点的时候,可以吗?”
吴四方捂着胸口,苦恼地说:“你去吧。”
下午三点正是阳光最热烈的时候。
于丛背着包,脚步很轻快地走在人潮涌动的街边,擦身而过的大多是游客,带着遮阳的帽子,手机拍照长时间地开着。
两侧嘈杂的广告声逐渐变弱,行道树是一排长势漂亮的法国梧桐,肃穆的建筑沐浴在穿过叶片的金琐碎里。
于丛出示完证件,安静地加入了等候队伍,走廊里的人大多表情严峻,手里无一不拿着一堆资料。
他无端也紧张起来,低头翻了几页手里的东西,最上方是和童曼的合照,五十周岁生日在相馆排的,照片里她微微笑着,脸上已经是岁月的沉淀。
于丛清点完,闭了闭眼,靠着墙休息。
他忽然想起来有年冬天,回老家那套小二居的路上,沿街的灯都浑浊而暗,带着咸涩味道的海风无休无止,只有尽头有一点异常的亮。
一路无人,整条路困在某种犹豫而晦暗的光线里,那种无望的气息发疯似的地包围着他。
于丛好像还记得边走边无意义的自言自语,一句是问自己要不要去找姜清昼,一句是姜清昼要是在就好了,左脚右脚,跟着这两个念头重复呈现。
过程很快,出门时于丛觉得全身血液都还热着,忍不住打给姜清昼。
姜清昼的声音还有点冷,问他怎么了。
于丛笑着问他:“你猜我在哪里!”
“在哪里?”
“离家很近的地方。”于丛想了想,觉得这个提示太弱,“我办签证了!十年的!”
姜清昼沉默片刻,语气听上去仓皇又安静,像一艘泊在港口的木船:“我去找你。”
于丛听见呼啸的风声,低频地打在耳边,姜清昼好像在跑。
他捕捉到一点呼吸声,还有被压抑的喘息。
“你不要跑啦!”于丛忍不住说,“我厉害吧!第一次就过了!”
对面还是只有风声。
于丛站在路边,觉得有点恍惚,太阳往后倾倒,轮廓差一点就要摸到城市天际线。
他心跳得很快,好像拔足狂奔的人是自己,直到听筒里的环境声渐渐与眼前重合,像岁月短促地咳嗽了一声,拉扯着横亘在海水两侧的大地。
“下次你再跑。”于丛故作凶狠,口气很可爱,“我就可以追杀你,什么纽约洛杉矶芝加哥……”
话音停了,他看见在前方分叉口站着的人。
姜清昼没什么表情,甚至眉头紧蹙。
于丛怔怔地看了他一会,忽然笑开来,眼睛弯得很明显。
夕阳随着时间倾倒,在姜清昼的身上镀了层朦胧的金边。
于丛没动,视线里的人朝他走过来。
有很短的一小段时间里,他甚至感觉到了余晖的触感,柔软的、温热的、奇妙的,给人以某种绝对纯粹的宽容。
于丛还不清楚这种宽容究竟是对于自我还是其他,姜清昼已经走到他面前。
他嘴角紧绷,听上去呼吸不稳,额边有一层薄薄的汗,从眉骨的位置往下淌,眼睛黑而令人沉溺。
于丛的笑容慢慢收敛,挺认真地看着对方,被盯得口干舌燥。
姜清昼欺身过来,碰了碰他的嘴角。
一开始还算是克制,继而有点蛮横地摁住了于丛的后颈,把他不自觉的轻呼堵在喉咙里。
于丛在树影和落日充盈的街边和他接了一个酸涩而绵长的吻,周围还有行人和车,不远处是错综的、华丽的城市中心建筑。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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