无论它的身体如何左冲右突,都无法突破这张无形的网。它悲愤地哀鸣着,恼怒地冲撞着,却只能一次一次确认了自己已是“笼中之雀”的事实,无处逃窜。
它只好将怒火洒向地面。
“给我长矛!”
崔斯坦支撑着从地上爬起来,英俊的脸上血流纵横。
“可是,陛下……那些天使……”
“别废话,给我长矛!那些天使为我们争取了机会,难道要让他们白牺牲吗?”
他不知从哪里寻来一辆战车,又解下几匹无畏的战马拴在车上。
“驾!”
他一手持长矛,一手拉缰绳,呼喊着冲向那庞然的黑色巨物。
他想起先知告诉自己的话:你是祂选定的君王,你要向祂证明你配得上祂的信任。
他的手腕上系着一条白布,那是他从先知衣服上扯下来的,是他的护身符。
战马一路狂奔,马嚼子上浮起了白沫,它们被缰绳抽打着、催促着,奔向那可以预见的死亡。
巨龙就在前方,它血红的双眼已经发现了他,它张开的大口中,有暗红的热气正在汇聚。
崔斯坦半蹲下来,一手撑住辐条,放松缰绳,另一手紧紧握住长矛,举过头顶。他必须把握住恰当的时机,他想让自己的葬礼之火,也能将龙一同焚尽。
巨龙的头颅低了下来,张开大口来迎接他,锋利的牙齿上,裹满了散发硫磺味的唾液。他能看见它喉咙深处的红光,他知道,时候到了。
他脚蹬战车,奋力跃起,那一刻,他第一次体会到了飞翔的感觉。手中长矛破空之处,风儿发出嗖嗖的悲鸣,他感觉到自己的卷发被向后抻,被拉直,有无数双手想把他拽下来,可他偏偏就要逆风而行。
他将自己全部的分量都压在这杆长矛上,孤注一掷。
他感觉自己撞到一个坚硬的东西,听见长矛碎裂的声音。
他的身体正在迅速下坠,他能听见风声在耳边呼呼地嘲笑。
他摔在一块石头上,震碎了骨头,疼痛向四肢百骸放射开来,他听见战车被巨大的脚爪碾碎,战马发出惊恐的嘶鸣,他闻到刺鼻的硫磺气味……
他想:我让祂失望了……
*不,我没有失望。*
他听见一个声音在自己耳内响起,感觉到柔和的光芒落在自己的眼皮上,就像趴在窗边午睡,被温暖的阳光唤醒。
他睁开眼睛,看到巨龙的怒火并没有落到自己身上,有一双皎洁无瑕的翅膀笼罩在自己上方。
随后,他看到了那人的脸。
“约书亚……?”崔斯坦的声音在颤抖,“是你吗?我的先知,我的挚友,我的约书亚?”
那人的脸上,也笼罩了一层朦胧的光晕,让他看起来无比圣洁,无比高贵。
*不,我不是你的约书亚,你的约书亚已经不在了。*
“敢问您是?为什么和他长得一模一样?”
那人笑了笑,他的笑容动人极了,仿佛能在寒冬腊月里催开春天才有的花。
*别问傻问题。*
那人展开双翼,飞上高空,巨龙也立刻追随而去。
灰暗的天空骤然放晴,仿佛就因为他的到来。阳光自法阵的间隙漏下,像千万道金色的丝线,所有的光线汇聚他一身,仿佛为他穿上了一件光做的战袍。
崔斯坦听见自己身后的人们在高叫:“快看!是光明神!”
“光明神来救我们了!”
“陛下说的没错,祂果然站在我们这边!”
光明神……
祂在光芒中抽出宝剑,那是一柄双刃的长剑,一刃为光,一刃为冰。剑尖直指法阵的中心,就像收伞一样,将法阵收了下来。
那些五光十色的光束,瞬间变成一张柔韧的大网,劈头盖脸将巨龙压在下面。龙发出痛苦的嘶鸣,拼命想要撕开这张网钻出去,可那些柔韧的光线却像牢牢粘在它的皮肤上一样,越缠越紧,甚至勒进了它的鳞甲里。
祂和巨龙一同回到地面,后者是重重地砸在地上,因为光网缠住了它的翅膀,而祂则是轻巧地落地,没有激起一颗尘粒,就像阳光洒落那样静谧无声。
不过崔斯坦却发现祂的脚步有些踉跄,不似刚才那般稳健。祂将长剑插进地里稍作支撑。
“您没事吧?”
他立刻挣扎着爬起来,要去扶祂。
*别过来,别动。*
他讨厌这种耳内的声音,别人都听不见他听到的话,搞得他以为是自己神经错乱。
*我要……我要与它做个了断,我得保证它再也不能伤人。*
祂张开双臂,长剑随即腾空,光线在剑尖汇集,形成一个巨大的光旋。
地面开始塌陷、碎裂,土壤向后退去,海洋分开两边,火山被连根拔起,露出灰白的岩石,那是大陆的骨架。
*我要罚你,因你伤害了我的子民,也因你体内已有了那叛乱的种子。今以此剑作为鉴证,日后你若再度伤人,则许执此剑者将你斩杀……*
祂将长剑插入龙的牙床,与那些参差交错的龙牙融为一体。
巨龙哀鸣着跌入了为它掘好的深渊,带着那把双刃的长剑一起,地面在它头顶合拢,树木重新生长,绿植爬满山坡,倒塌的建筑恢复了原样,死去的人们从灰烬中重生……
一切,仿佛又回到了灾难发生之前。
崔斯坦摇摇晃晃地站起来,他的眼睛离不开那个挡在他身前的人,却又不敢真的上前。
“您……还好吧?”
*很好,多谢关心。*
祂在骗人,祂怎么可能好?源源不断的金色灵流正从祂的身体里逸散出来,飘向浩远高渺的天空。
祂手里没有了长剑,身体失去了支撑,摇摇欲坠地站着,仿佛风一吹就会散架。
崔斯坦顾不得考虑对待神明要用哪种礼数,冒冒失失地就想去帮祂。
*别过来!*
祂的周身焕发出耀眼的光芒,与刚才相比却有些昏黄。携着这光,祂缓慢地离开地面,像一颗行将就木的恒星,正在释放自己最后一点余晖。
躲在这光线中,祂用全天下都能清晰听见的声音说:崔斯坦,我的孩子,你是我在人间的利剑和戒尺,是我钦定的君王,愿你恪勤匪懈,福泽绵长……
*无论几世几年,我向你保证,你都能一眼从人群中认出我。*
最后一句,祂又换上了那种只有他听得到的声音,像是耳边的絮语。
而后,光芒骤然散尽,夜色弥漫开来。
崔斯坦久久驻足在原地,仰望着光明消失的地方。
远处的群山陷入深蓝的夜色,黑色的鸟群展开双翼划过天空。人们开始收拾起废墟中的残骸,他们挑选出尚能使用的器具装上牛车,将伤员一并抬了上去,相互扶持着返回城内。
"陛下,回宫吧,战争已经结束了。"他听见一名将士对自己说。
"你们先回去吧,我还想再等一会儿。"他目不转睛地盯着越来越晦暗的天空。
他不知在原地站立了多久,天边隆隆的雷声由远及近,暴雨即将来临。紧接着,他看见刺眼的天裂,从四面八方向他逼近,像神明掷下的怒火,刚好在他头顶炸开。
天空下起瓢泼大雨,混着泥水冲刷过他的双脚,他依旧固执而决绝地站在原地,眼睛始终没有离开那光明消散的位置。
*是你!都是你的错!*
他听见一个阴冷的声音在自己耳内响起,这一次,不像是耳边的絮语,而像有人拿一根冰锥,钉入了他的耳膜。
“您又是谁?为什么说是我的错?”他听见自己在与那声音争辩,“光明神祂去了哪里?祂还会回来吗?”
那声音发出几声冷笑:*你的光明神已经死了!他为了救你,为了让那些死去的人都能回来,不惜用自己所剩无多的灵,与时间做了交易。*
崔斯坦双膝跪地道:“求求您告诉我,要用什么样的方法才能换祂回来?我愿意付出一切代价,哪怕是我的生命!”
*你的生命?你大可以留着你的生命,实际上,他恳求我不要伤害你。如果这是他最后的心愿,我又如何能拒绝?不过,我也可以把这,当做是对你的惩罚。我是阴影之神,司掌着死亡的力量,从今天起,我要夺走你的死亡,让你和我一样永生永世地活着,活在一个没有他的世界,永生永世经受这种折磨。呵呵,多么讽刺,一个不朽的神明死去,却换得了一个凡人永生。*
末日浩劫,始神与龙之战,时年已不可考。阴神携魔龙为祸人间,众天使协力阻挡,殒命。后,光神持双刃宝剑,将魔龙永镇深渊,其灵逸散,遂退而闭关,不问世事。史称“无神纪元”。——《珀迦托雷的历史》佚名 著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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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厥初生民,时维……”出自《诗经·生民》,后面几句明显文学素养下降的,是我瞎编的。
倾斜的字体都是两位始神的神音,只有特定的对象能够听到。
第2章 第一日(1)
穹宇金殿,流水花园。
午后的阳光落在宫殿的屋瓦上就像贴了层金箔,花园小径的碎石被晒得发烫。沿溪走,会看见一棵百岁的橄榄树,就在围墙边,花园快到尽头的地方。高大的树冠苍翠欲滴,粗壮的树干需要四人才能合抱。
他就坐在树枝上面往下看,先看见自己光着的双脚,接着是脚下的一张人脸。
那人站在树下仰头望他,面孔却是一团金光,看不真切。
而后,他听见一个熟悉的声音在耳边颂祷:
以神之名,令汝为王。
赐尔桂冠,莫辱荣光。
赐尔桂冠,莫辱荣光……
他不由得跟着念了一遍。
他隐约觉得自己像活了一万年那样苍老,可身上的皮肤为什么是孩童般光洁?
他想下树去和那人一块儿玩,于是双手一撑从树枝上跳下来。
脚下的土壤却骤然龟裂,万丈深渊向他迎来。他再想抓住刚才的树枝,已经不能够了,身体被一股强大的力量拖拽,直向那地心深处。他想大声呼救,张口飘出的却只有支离破碎的咒文……
不!
约书亚从梦中惊觉坐起,浑身汗涔。
床头的报时鸟口衔一枚太阳形状的鸽血石,倒映着连通潘瑞戴斯伟大心脏的时钟。
现在是天堂时早晨七点。
他一拍额头,幸好,没有迟到。
迅速地翻身下床,趿拉着云朵状的拖鞋走进卫生间洗漱。
十分钟后,他换上了一件白色的T恤,外罩橙红色发光背心——没错,就是你想的那种,环卫工人同款。
花五分钟照镜子,把自己白金色的头毛捣鼓地像花开般灿烂,准备去上班了。
刚开门就撞上一条飞犬。
“汪呜~”
“对不起对不起对不起……”
等了半天没动静,约书亚才敢慢慢睁开眼睛,原来那飞犬只是短短朝他吠了一声便拍拍翅膀飞走了,并没有受伤。
飞犬是潘瑞戴斯的信使,在这一层很少见,据说大清早开门就撞见一只是幸运的预兆。
那是不是说明我今天要走狗屎运啦?约书亚心想。
坐电梯下楼,在门口的共享站借了一只翼式背包。
翼式背包就是长翅膀的背包。在这个鬼地方一切都有翅膀,上到来自潘瑞戴斯的大天使,下到一条狗、一只书包,全都有翅膀,只有人没有。出门基本靠飞,很近的路偶尔可以步行,不过,这里的路可不好走,一不留神,就会掉到下面去。
所以约书亚这样的小职员,只有通过租借翼式背包来出行,每月算下来,也是笔不小的开销。
背上背包,调整好肩带,让它紧紧贴在自己背上,摸到左右两侧的操纵绳,轻轻往下一拉,翅膀呼地就张开了。
今天这对翅膀居然是灰色的,也不知道是哪个倒霉蛋背着它去过了天气区。
路过悬浮咖啡馆,他逗留了一会儿,收起翅膀,进去点了一份拿铁配热狗做早餐。
翼式背包非常轻便,尤其适合短距离直线飞行,直升、直降、悬停都非常灵活,可一旦要转弯,呵呵,那就不是一般的噩梦了。
毕竟翅膀不是你长出来的,隔层皮膜隔座山,它可不乐意总是听你指挥。
所以生活在这一层的“背包鸟人”们,宁可选择上上下下地避让,也不愿转弯。
不过约书亚是个例外,他是为数不多能够很好控制翼式背包的人。
他右手拿着咖啡热狗,左手拉着背包操纵绳,灵巧地在一大群上班赶路的职员中穿梭。
远处的通天塔上,扩音器循环播放着:“欢迎来到灵魂赫柏!”
那就是他工作的地方,生活在这一层的所有人工作的地方。
约书亚忽然想起昨晚的梦。
怎么又是这个梦?
他最近常常做同样的梦,就是那样坐在树梢上,然后跌下来。都说梦是人的潜意识,他可以理解那种下坠的感觉源自对遥远地面的恐慌,可梦中那个无脸人是谁?那段奇怪的祷文是什么意思?他又为什么能脱口而出?
以神之名,令汝为王……
“当心!”
眼前就是赫柏通天塔的水晶幕墙,他差点像只鸟那样撞上蓝天的倒影。
入口在往下五百米的地方,收起翅膀往下落倒是一眨眼的事情,就是一会儿还要坐电梯上来,而电梯……大家都懂,是社恐星人的地狱。约书亚不想见到的“梯友”可太多了:比如神奇动物研究所的乔治,他上次不小心弄坏了他设计的考拉原型机大脑,导致人家最后只能拿一枚光滑的小圆球替代,一举使得这种可爱的毛茸茸的生物成为哺乳动物里最傻的傻冒;再比如祈祷回应部的大美女露娜,他回绝了人家的追求,却好死不死挑在了她祭日那天……
他绕着通天塔飞了一圈,找到自己办公室的窗户。
小汤米每天都第一个到,也许是因为他刚来这层不久,还没有养成像另外两个一样老油条的脾性。
他只有十四五岁,生得柴了吧唧,看起来比实际年龄还要小,一头栗色的小卷毛,灰眼睛,有雀斑。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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