办公室的天花板上,垂挂着两根硕大的铁管,在这里工作的人习惯把它们称为“袖子”,因为看起来就和衣袖一模一样。它们的作用,是在判决之后将亡灵送去他该去的位置,整个过程非常之快,快到几乎感觉不到自己在这么一根类似大肠的管道里弯弯绕绕走了那么多路。
约书亚结束一天的打捞工作之后,独自回到这里。
这本来应该是四个人一起完成的工作,但马克和娜塔莎不能加班,小汤米一天下来又被吓得够呛——这孩子初来乍到本就有些水土不服,今天海里来雨里去地趟了几回,整个人看起来都像是只被迫洗澡的猫,蔫了吧唧的,这叫他怎么忍心让他留下来加班?
于是,这一天的收尾工作就都落到了他一个人头上。
在大天使提供的灵魂档案上,每个人生前的功过是非都一目了然,去潘瑞戴斯还是黑尔都早有定论,不过灵魂打捞员有权对这个结果做出修改。尽管如此,大部分人还是愿意直接按照档案作出判决,直接在电脑上输入亡灵生前的姓名,甚至不需要召唤,直接按下按键,省去了许多口舌麻烦。
但约书亚却不一样,他坚持倾听每一位死者的自述。他不相信忙碌的大天使们有时间完整而客观的过目每个人的一生,他们的判断有几率会出错,而他也不可能挨个核对赫柏每天打捞上来的所有亡灵的去向,只能尽可能保证每个经他之手的灵魂获得公正的归宿。
遇到不善言辞的亡魂,他甚至会循循善诱地一步步接近他的内心,试图揭开隐藏的秘密,挖掘他心底的善念。他坚信每个人心中都有一簇善的火光,只是有些人的光很微弱,被什么东西挡住,而他需要做的,就是把那些遮挡物一件一件地移走,直到找到那簇光亮。
不过他也有束手无策的时候,比如某次遇上一个每句话都不超过三个字的流浪汉。
“嗨,你好,欢迎来到珀迦托雷!我叫约书亚,灵魂打捞部第七小队的负责人。这里是赫柏,世界上唯一的亡灵事务受理中心。”
对方不说话。
“请问你的名字是?”
“没名字。”
“……我这边看到你出生时是叫梅里?”
“不是我。”
“好吧,我们不纠结名字了,能对我讲讲你的故事吗?这会帮助我做出判断,是送你去神的居所潘瑞戴斯,还是送你去不复之地黑尔。”
“没故事。”
“……好吧。那人呢?有没有与你而言特别重要、特别放不下的人?亲人?朋友?爱人?”
“没。”
“……记忆呢?有没有让你刻骨铭心的记忆?”
“没。”
“……我的天!”
约书亚扶住额头叹了口气,依旧没打算放弃。
“这样吧,如果请你用几个词评价你的一生,你会选择什么词?”
“无聊。”
约书亚再次扶额。
一般人听说这会影响到自己最后的归宿总会想尽办法吹嘘自己活着的时候做过多少好事,他能熟练地从中听出哪些是真,哪些又是言过其实,人性本来就是趋利避害的,这样做无可厚非,只要能从亡灵心中找到善念,撒谎并不会阻碍他去潘瑞戴斯。
然而面对这种不知道、不在意、不配合的“三不”亡灵,约书亚那才叫一个彻底哑火,你永远无法叫一个主观想放弃的人抓住机会,就像你永远无法救下一个铁了心要自杀的人。
他决定最后再试一次。
“按照大天使的判决,你是要去黑尔的。现在是你唯一一次为自己辩白的机会,如果你能告诉我一些关于你自己的事情,说不定可以改变我的看法。”
“没有。”
“……你真的没有一丁点儿要说的吗?”
“没。”
约书亚:“……”
最后,这个流浪汉按照档案上判决被送往了黑尔,因为他生前有盗窃的恶习。为这件事,约书亚内疚了很久,总是担心他是否别有苦衷。或许他偷东西不是为了自己?他的母亲生病没钱医治?他的弟弟妹妹饿着肚子无人照管?又或许失窃的那人是个人渣,曾经不公地对待过他?
他不太相信档案上白纸黑字书写的宿命,他认为真正的故事隐匿在笔锋深处,不是所有对错都能分清黑白,不是所有善恶都能由中立方审判。
今天的最后一个亡灵,正是那位从戴斯彻海里打捞上来的船长。
约书亚手上没有他的档案,因为他并不是米兰达今早派给他的打捞任务之一。他的生命是被意外打断,按照惯例,他应该留在珀迦托雷,成为赫柏通天塔里的一名同事。
经过灵魂凝华部的捯饬,他现在已经改头换面了。
初见到他时,他身上裹着一件破旧的棉大衣,肘部和肩部都打着补丁,颜色已经褪成了脏兮兮的深灰,不知是因为经过海水的浸泡,还是很久没有清洗,约书亚抱着他的时候闻到一股不好的气味。他留着灰白的头发和虬结的络腮胡,遮挡住他的五官,因此约书亚没有看见他的脸。
现在看起来就精神多了,甚至称得上俊美。灵魂凝华部的宗旨,就是让每个亡灵凝固在他最美好的年华。显然他变得年轻了,一头生机勃勃的黑色卷发,就像早餐牛奶里的巧克力燕麦圈。头发下面,露出雕塑般的前额,和一双深林牡鹿似的温柔棕眼。他的鼻子有些尖,非常古典的形状,嘴唇宽厚,仿佛天生是用来倾吐爱语。
约书亚看得出神,那人却失魂落魄,他明明很高的个子,却躬身驼背,刀刻斧凿的下颚线,因痛苦而啮紧,在项间投下很浓的阴影,他愁眉深锁,眼睫低垂,温柔的棕目里隐隐闪烁着一丝悲悯,一丝无望……
他浑身裹在一件苍白的长袍里,一直盖到脚面,像幽灵那样往前移动,显然是还没意识到自己已经恢复了形体,可以像正常人那样行走。
“咳咳……”约书亚清清喉咙,准备开始那段自己滚瓜乱熟的开场白:“你好,欢迎来到珀迦托雷,我是灵魂打捞部第七小队的负责人,我叫……”
“约书亚?”
那人不知什么时候抬起头,一双眼睛牢牢地焊死在他脸上,就好像他是动物园里巡展的珍禽异兽,错过就再也看不到了一样。
“你……认识我?”
约书亚吃了一惊,这怎么可能?这个刚被打捞上来的亡灵怎么会知道自己的名字?
那人笑了笑,笑容在他好看的嘴角干涸成苦涩的印记。
“我不仅认识你,我还拥抱过你,亲吻过你,失去过你,我已经认识了你整整一辈子……”
他说话的声音非常平静,却有一种被压抑的情绪,在深处翻涌,仿佛天边远远滚来的雷鸣。
约书亚有些尴尬,他不知道自己到底是生前见过他,还是死后见过他。如果是生前,说起来有些不通,他已经死了……少说也有六七十年吧?而眼前这个人,即使是胡子拉碴的时候,看起来不像活了那么久。那么难道是死后?也不可能吧?如果是死后在灵魂赫柏见过,那经历了重生的他,应该没有前世的记忆了才对?
“你……认错了吧?”约书亚笑着到:“我多半不是你认识的那个约书亚。”
“还有谁,会长着这样一双金瞳?你就是我认识的约书亚。”那人相当肯定。
他被他看得心里发慌,只好垂下眼帘故作镇定:“咳咳,是这样的,一般我这里都会有一份档案,但因为你是计划之外的,所以我这里没有你的资料,能先简单介绍一下自己吗?”
“难道你不记得我了吗?”那人的声音里透着惊惶:“我叫崔斯坦,你的崔斯坦呀?”
约书亚搜肠刮肚地想了一遍,不记得自己认识这么一个叫崔斯坦的人,于是,他诚实地摇摇头。
“不可能!你不可能忘记我!”崔斯坦向他走来,他挺直了身子,他才发现他是这般高大,白色长袍贴在身上,显出他精壮的肌肉轮廓,还有一双长腿。
“我们最后一次见面的时候,你告诉过我,只要我等下去,终有一天,我们会再见面的……”
他声音颤抖,几乎带着哭腔。他越过办公桌朝约书亚走来,后者不得不站起来后退到墙边。
“你告诉过我,无论几生几世,你都会一眼在人群中认出我……”
他那双温柔如热巧克力的眼睛睁得很大,大到有些狰狞,棕色的瞳仁边砺刻着一根根刺目的血丝,让他看起来是那么心碎绝望。
约书亚觉得自己都快要不忍说出真相了。
“我……我说过?真的抱歉……我不记得这回事了。您……您能先坐下,我们慢慢说……可以吗?”
崔斯坦已经走到他面前,张开双臂。他的力气很大,十指鹰爪似的抓住他的肩膀,将他牢牢按在墙上。
他看着他,面孔在他眼前放得很大。
“你再看看,一定要想起来!你是我住在树梢的星星,是驱使我向善的戒尺,是赐予我勇气的利剑,是教会我奉献的爱人,你是我唯一的神,就算全世界都忘了你,我也会叫他们想起。你怎么能,不记得我?”
约书亚盯着他的嘴唇,心中默想:他长得真好看,若不是他把自己抵在墙上,又唧唧歪歪了一通不知所云的话,他会愿意吻他的。可现在,他只为这位仁兄的精神健康担忧。
他试着挣扎了一下,竟发现无法挣脱。
“崔……崔斯坦,你先冷静一下,我明白,你现在还非常迷糊,搞不清楚状况,听我慢慢给你解释……”
“不!我不要你解释!你只要你想起我!”他几乎声嘶力竭,就好像对着一片无法回应他的空寂呐喊:“你不明白吗?我找了你很久很久,找到我的心都死了,找到我们的时代化作灰烬,找到孩子们都不再谈论你的故事……”
而后,他打算强吻他。
这一举动,真把约书亚给吓着了。他奋力推了他一把,然后奔向自己的办公桌,随手抄起一支笔。
“你你你……别过来啊!”
崔斯坦似乎并不怕他,他依旧敞开怀抱朝他走来,直接无视了戳在他胸膛上的细细笔尖。
“如果杀死我能让你想起我,那么请便吧!”他哀伤地说。
约书亚被他逼得坐上了办公桌,闭上眼睛屁股往后挪。蓦地,他感觉自己碰到了一个有弹性的东西。
“求求你,再看看我,想起……”
办公室里陡然寂静,仿佛刚才的一切都从未发生过。
约书亚胆战心惊地睁开眼,却发现自己面前并无人影。他扭头看了看自己坐的地方,刚才碰到的奇怪的东西是什么。
他发现自己的屁股压到了“下”的按键。
这下惨了,他把崔斯坦送去了黑尔!
第6章 第一日(5)
小汤米还不太习惯每天上下班的生活。
他只是个孩子,这时候应该走在放学回家的路上,满脑子一会儿是奇奇怪怪的幻想,不着边际、流星一般转瞬即逝,一会儿是学校里发生的趣闻,准备回去跟家人分享。
亲爱的妈咪,我今天下海救人了,救了好多人。我好勇敢,你一定会为我骄傲的!
我现在在一个叫“赫柏”的地方上班,这里的哥哥姐姐、叔叔阿姨都对我特别好,他们总是帮助我,也不嫌弃我笨、学得慢。我的老师也特别好,我从来没有见过像他那么好看的人,而且超级温柔、耐心,你若是看见他一定也会喜欢他的……
他准备了一肚子的话,一路走,一路歪歪扭扭地在小本子上打草稿,却忽然记起他已经没有家了。现在的住处,只是一间冷冰冰的空房子,没有妈咪烤的香甜的水果派,没有爸爸烟斗里升起的淡淡白雾,没有外祖母手里会散发阳光味道的毛线团……
他本来拥有很幸福的家庭,他本来可以在他们欺负那女孩的时候躲在角落里一声不吭,反正他在班里的绰号是“鼻涕包”,他被欺负惯了,他不在乎继续被人嘲笑,也许这样他就能保住性命,不用离家到这么远的地方来当“童工”。
可不知为什么,他就是没有那么做。这一次,他没有默不作声,没有袖手旁观,没有当“鼻涕包”。平时他们欺负自己也就算了,可欺负他喜欢的女孩,怎么能这样?
他至今想起当时的情形仍旧心有余悸。他们三个高年级的学生,比他高比他壮,三人并肩而立,背着光,就像一堵黑压压的墙,他们落在地上的影子不怀好意地朝女孩伸长,而女孩与他们之间,只有他这具瘦得跟秸秆似的身躯颤巍巍地挡着。
他告诉女孩快跑。
女孩却没有立即离开,只是站在那里哭。她说:那你怎么办?
他回答她:放心,我不会有事的,你快走。
说完这句话,他就头也不回地迎着那面“墙”撞去。他拿刚才安慰女孩的话安慰自己,告诉自己他们也是孩子,孩子不敢把孩子怎么样。
然而他错了。正因为是孩子,正因为孩子的肆无忌惮,正因为孩子还不懂得克制人性中藏得最深的恶,他们做出的事情才最叫人毛骨悚然。
三个大孩子中最壮的那个,像拎小鸡崽儿那样把他双脚提离地面,按在墙面上。
“哟?鼻涕包今天长本事了?不怕挨揍吗?”
“你是个混蛋,居然欺负女生!”
小汤米用力捏着他的手腕,吼出这句给自己壮胆。
大孩子回头看了看自己的跟班,三人一起放声大笑。
“我就欺负女生怎么了?有哪个男人不欺负女人?连你也是你爹欺负你娘生下来的知不知道?哈哈,我敢打赌你连这个都不知道!是因为你爹太没用,都不敢碰你娘一根指头,还是因为你娘是个丑八怪,就没有男人愿意碰她……”
“你闭嘴!把你刚才说的话都收回去!”小汤米两条腿在空气中乱踢,“你说我可以,但不许说我家里人!”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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