在大天使的办公室里,他见到了崔斯坦,后者眼睛上蒙着纱布,一动不动地坐在窗边,像一只大号的玩具熊。
约书亚指了指他,问:"他是怎么搞成这样的?"
米兰达从桌上堆积如山的文件中抬起头,墨绿色的眼睛里显出疲惫:"还问呢,我倒想问问你,是怎么管教自己的人的。"
约书亚走到他身旁坐下,伸出手,在他眼前挥了挥,没有反应。
"他的眼睛没瞎,你大可以放心。"大天使将座椅转向他,一只手撑在桌子上,两条腿优雅地斜靠在一起,"就是被救下来之后有些恍惚。这我就没办法了,你把人带回去自己慢慢调养吧。"
"到底发生了什么?"
约书亚前倾着身子,胳膊肘撑在膝盖上,靠近大天使。
"当时,我和另外一名同事正在追他。他不顾禁令想要靠近潘瑞戴斯之心圣殿,我们必须阻止他。"红发大天使开始讲述自己的回忆。奇怪的是,约书亚并没有在她的脸上发现愠容,而众所周知,米兰达给人感觉总是怒气冲冲的。
"大概在离圣殿还有四五里的地方,他忽然伸出了手,我们不知道他想干什么,还以为他意图攻击圣殿。"她顿了顿,抬起眼睛看了约书亚一眼,"请理解,或许你很信任你的朋友,但在我们大天使眼里,他始终是从路西法那里过来的,所以他的每个动机都值得怀疑一下。
"然后怪事就发生了,圣殿忽然亮了起来,几乎在一瞬间就恢复了全盛时候的亮度,那是人类信仰之力最丰沛的时代,距今已经过去有几千年了。
"他正好处在光芒灼射范围的边界,于是一下子便被震飞。而在他身体下落的一瞬间,那光芒就突然消失了,圣殿再度沉寂,没有一丝光亮。我接住他的时候,他的眼睛在流血,似乎什么都看不见了。于是我马上把他送到医疗部。经过治疗,索性这失明只是暂时性的,他现在拿掉纱布大概已经可以看得见了,不过要我说,还得再等一等,别太心急。"
约书亚听她说完,又回头看了眼崔斯坦。他仍旧像一具没有生命的布偶似的靠着窗边,一动不动,一声不吭。
"那个人,他还是没有现身吗?"他垂着眼帘问。
"哪个人?"米兰达如切割过的钻石一样锋利的碧眼看着他,明知故问。
"光明神。"
大天使笑了,她往后靠进椅子里:"哦,祂可不是'那个人',祂是独一无二的始神,祂是我们所有人的父亲和主人,祂是'唯一的',任何人都不可能替代祂。你指望祂因为这么一点小事就像我们普通人那样大呼小叫着跑出房间,然后斯文扫地地到处找人问'发生了什么'吗?"
"小事?"约书亚不引人注目地冷笑了一声,"潘瑞戴斯之心熄灭可不是小事。我就是不明白,祂一个人待在那不发光的宫殿里是在做什么,还有什么意义?"
"光明神对我们每个人、每件事包括祂自己都各有安排,你不明白的事情还多着呢。"米兰达站起来,走到办公室里的一只柜子旁边,弯腰打开下边的柜门,从里面拿出一把古朴的宝剑。
"我想这把剑应该是你的吧?崔斯坦这样的灵魂应该没机会接触到这样古老的兵器。"
她把剑横放在约书亚的膝盖上,他认出,这正是那把自己从龙嘴里拿到的剑。
"是我的。可是怎么会在你这里?"约书亚有些窘迫地道。
"你的好朋友带上来的。"米兰达朝崔斯坦点了点下巴,"我只是好奇,你是怎么得到这把剑的?"
"这个……说来话长……"
"哦,那你得尽量简短一些,我可没那么多时间听你讲故事。"
约书亚一手握着剑柄,感受着上面锈迹斑斑的复杂纹理,另一只手抚摸着剑刃,那双刃的剑身已不再锋利,而且如剑柄一样,爬满了锈痕,还不可避免地散发出一股硫磺味儿,绝对是被龙的口水腌入味了。
"我不是故意要瞒你的,只是当时,发生了一些事,我看到了一些画面,觉得很奇怪,就想等弄清楚了再一起告诉你。"
"那你最后有没有弄清楚呢?"
"……没有。"他惭愧地说。
大天使傲慢地翘起二郎腿:"你有没有想过,可能这本来就不该是你去弄清楚的事情?而应该让更有智慧和权力的大天使来处理?"
"当时我听到有人说:得此剑者可斩杀巨龙。我看不清那人的脸,但我相信他就是光明神。可是当时这把剑在我手里,而且巨龙也死在我的面前——虽然不是我亲手斩杀的,但我显然也出过一份力——这让我不得不认定,我才是调查这件事的最佳人选。"
他定睛看着米兰达,大天使也看着他,有这么几秒,他们谁也不说话。米兰达首先垂下眼睛,避开视线,长时间望着他那双金色的眸子确实会给人带来不适,有一点心悸,就仿佛在一面洞察一切的镜子前搔首弄姿一般。
她深吸一口气,道:"既然这样,那这件事还是由你接着调查下去吧。不过,崔斯坦在接近圣殿时带着这把剑,所以当时圣殿重新焕发出光彩,到底是由于他还是由于这把剑,现在谁也说不清楚,我希望你能随时与我保持联络,跟进你的调查情况。"
"没问题。可是现在,潘瑞戴斯之心怎么办?"
红发大天使抬头看看窗外。苍穹之上那枚巨大的球形圣殿悬浮在半空,无着无落。没有了光芒的遮蔽,它看起来赤裸又突兀,几乎有些诡异。而自它顶部延伸出的那些线缆如今也一览无余,纵横交错,如蛛网一般杂乱无章,显然与倡导秩序与美感的潘瑞戴斯相悖。
"说实话,我也不知道。"她叹了口气说,"潘瑞戴斯之心有多重要,不用我说你也知道。它是维系我们整个死后世界运行的基础,而它依靠着人类的信仰之力驱动。你看它上面的那些线缆,有的连接着时钟镜,控制整个世界的时序与四季变幻,有的连接着天气区,控制着风霜雨雪,还是万里晴空,有的连接着乌洛波洛斯循环,控制着灵魂的销毁与往生……没有了潘瑞戴斯之心,这些线索都会断裂,时序将会混乱,气候将会失控,整个死后世界的秩序将会崩塌,而当这一切发生之时,人类的信仰之力就将再也难以收复,整个世界都会随着这个恶性循环一起,走向永恒的毁灭。"
约书亚想了想问:"我们还有多少时间?"
"人间时,不到24小时。"
"看来我们得快一点了。"他说,忽然想起也应该了解一下最坏的情况,"万一,我是说万一,我们没有成功呢?"
米兰达的呼吸滞了一下。
"万一……真的到了那一步,总还有办法。"
她站起来,慢慢走了两步,修长的背影显得黯然神伤,洁白的羽翼轻轻抖动,一些金粉洒落下来,她伸手掬了一捧。
"这些天使金粉,可以作为燃料,让潘瑞戴斯之心重新焕发光彩。"她说,声音很低,"但是,那会需要很多很多金粉。"
"可是……那不就意味着,你们要做出牺牲吗?"约书亚的声音也跟着颤抖起来。
米兰达露出一个凄婉的笑容,约书亚从没见她这样笑过,甚至叫他心里生出一些疼惜来。
"到时候再说吧,希望不要有这一天。”她的声音的很轻,却很坚定,就像书面立下的军令状,一旦落笔,就不再悔改。“但如果真的到了这一天,那也是我们义不容辞的事。毕竟,那就是天使存在的意义,也是祂对我们的嘱托。"
"你见过祂?"他没头没脑地问了一句。
"没有。这是我们在成为大天使时发下的誓言。"
"顶楼那个人又是谁?他是光明神吗?"
米兰达眯起眼睛注视着他,觉得他的脑回路有些奇怪。
"说实话,我也从未与他打过照面。我们平时都是直接从天使长那里获得指令,有什么事情,也只会向他汇报。"
约书亚点点头,终于理解了路易那家伙为什么整天一副颐指气使的样子,原来他真是字面意义的一人之下万人之上啊。
"那……我们应该从什么方向开始?"
"先查查是什么动摇了人间的信仰之基吧。只要能挽回一个地方的信徒,潘瑞戴斯之心就又能顶一阵了。”
约书亚突然想起昨天散步时看到的游行人群。
"我注意到,现在他们都在膜拜一个叫大卫·扬斯的人,认为是他发明了疫苗,治愈了黄磷病,拯救了全人类。"
"大卫·扬斯?"米兰达皱起眉头,"怎么听起来有点耳熟?"
"他是所罗门集团的创始人,前段时间我们打捞上来的那个亚伯拉罕原来就在他手下做事,他们在搞那个什么'造神计划'。"
"我想起来。哼,'造神计划'。"大天使从鼻子里发出一声冷哼,"人类,自己还管不好自己,就想着'造神'。"
米兰达迅速在电脑上输入大卫·扬斯的名字,查看他的灵魂档案,发现他的阳寿似乎还远未到头。
"需要我们,去找他谈谈吗?"约书亚问。
大天使摇了摇头,卷发像天边烧红的云霞:"不用,我们大天使亲自去。是时候给那些不长记性的人们降下天罚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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乌洛波洛斯就是衔尾蛇。
祝大家新年快乐!
第62章 第四日(10)
乌云四合,天空下起瓢泼大雨,紫色的闪电划过天际,像一条细长的蜈蚣,向四面八方伸出无数的触手。
约书亚知道,这不是自然天象,这是第一轮天罚。
他带着神情恍惚的崔斯坦,离开了珀迦托雷,返回人间的家中,一路上淋了一身的雨。
他一边让崔斯坦换下湿透的外套,一边用毛巾擦干自己的头发。
“昨天晚上,你为什么不等我?”他让崔斯坦坐在床上,自己站在他面前帮他擦头发。
崔斯坦如梦初醒般抬起头,愣了一下:“因为……因为……我没想那么多。”
“原本我打算和你一起去的,那也就没有这些事了。瞧你给米兰达惹出的麻烦。”约书亚本想斥责他,可看到他以后,却不知怎么泄了气,口气怎么也硬不起来,只好这样和风细雨地抱怨两句。
“对不起,以后再也不会了。”崔斯坦也像小学生打架被老师批评了似的,低着头,虚心接受。
至于以后会不会改,谁知道呢?
约书亚轻轻解开蒙在他眼睛上的纱布,看着那双温柔的琥珀色眼睛,如先前一样清明和湿润。他长舒了一口气。
“你没事就好。”
他在他身旁坐下,却并没有挨着他,而是稍微隔开了一点距离。崔斯坦觉得意外,怪异地看着他。
“能和我说说,当时你是怎么想的么?”
“我……并没有想要丢下你。”
约书亚:“……我是说,你飞向潘瑞戴斯之心的时候,脑子里是怎么想的?”
崔斯坦抓抓脑袋,脸上浮现出一种痛苦的神色。
“我当时听到一个声音。那个声音告诉我,我必须去见祂,到祂身边去,祂需要我。”
“在靠近潘瑞戴斯之心的时候,你伸出了手,是为什么?”
“我想摸摸它,摸摸它黄金腰带上的符文,我想感受一下有祂居住着的宫殿。”
“可是它却忽然亮了起来,当时你是什么感觉?”
崔斯坦猛然抱着头倒在床上,仿佛头疼欲裂。他像刚被打捞上岸的海鱼那样打了几个挺,才终于安定下来。
“当时,我看见了一些画面。”
约书亚盯着他看,眼睛一眨不眨:“什么样的画面?”
“我看见祂挡在我身前,用巨大的双翼保护了我;我看到金色的灵流从祂身体里逸散出去,仿佛火焰的余烬随风而逝;我看到祂拼尽最后的力气,将那头龙封入地下……”
他忽然痛哭起来,身体剧烈抽搐着。他双手抓着他的肩膀,指甲牢牢嵌进他的肉里:“祂是为了救我才牺牲的!我眼睁睁看着祂变得越来越虚弱,看着祂离去,看着祂的神光消散在天地间却帮不上忙……是我害了祂!”
约书亚被他抠痛了,反感地皱了皱眉。
“放开我。”他厉声说。
崔斯坦显然是被他突然提高的语气吓到了,立刻缩回了手,规规矩矩地坐着,像只受惊的小动物。
约书亚这次却并未对他心软,他继续说,声音里带着一种残忍的刻薄和咬牙切齿:“你倒是和我说说,光明神祂老人家,为什么要救你?”
崔斯坦瑟缩了一下:“这……我不知道。”
“你究竟何德何能,要祂老人家散尽神力,就为了保护你一个再普通不过的凡人?你说祂为你而牺牲,呵呵,未免也太过自负,太过骄傲了吧?莫非,你是认为全世界都该围着你转?除了我,连米兰达、整个灵魂打捞部,甚至连光明神也不例外。你可真是个了不起的人物呢!”
他站起来,单膝跪在他面前:“要不要我给你磕个头?嗯?”
崔斯坦吓得赶紧坐到地上,扶住他:“你这是在干嘛?”
“我要来成全你的骄傲。”他继续尖刻地说,“连光明神都为了救你而死,我怎么能不加把劲呢?”
“别说了,行吗?我不喜欢你用这种语气。”他哀哀地恳求道。
“哦,我要说,我一定要说。”约书亚金色的瞳孔里放射出狂热的光芒,他的脸上挂着讥讽的微笑,这让他看起来与那天在人间见到的崔斯坦的黑发养子如出一辙。
“我希望你能明白,把你的尸体从大海里捞上来的人,是我;冒天下之大不韪,千里迢迢孤注一掷要去黑尔救你的人,也是我;为了不让你灵魂消散,厚着脸皮去求顶楼那个神秘大人物在你档案上签字的人,是我;在你几乎就要魂飞魄散,在这广大世界挥发得连渣都不剩的时候,到处找人托关系帮你修补好灵体的人,也是我!始终是我!全都是我!只有我一个!你被困在倒扣的船舱里生死未卜的时候,光明神在哪儿?你要魂飞魄散的时候祂在哪儿?你在黑尔的酒吧里,高喊着祂的名字,说要找祂,结果被揍得鼻青脸肿的时候,祂又在哪儿?你清醒一点好不好?这世界上根本就不存在什么神明,要是存在的话,祂老人家怎么可能在那个大灯泡里待得住?而且那东西如今已经熄灭了,你难道认为,祂还有什么理由留在里面吗?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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