宁镜松了一口气,面上止不住地露出一丝笑来。
秦娘子却是眼光一转,目光却落到了他的右手上。
从他进来起,他这只手便尽量避免用上,刚才脱衣时也是捏着衣服没有露出手心,虽然动作少,似乎没有什么不妥之处,放在别人眼里没什么,在她这里便是过不去的。
秦娘子看向他:“这手里有什么秘密,是怕叫娘子我看见的?”
宁镜敛了笑:“秦娘子当真火眼金睛。”
被瞧出来了,便是躲不过了,宁镜摊开手,手心三个被掐出的印子此时已经止了血,但在这白皙的手心依旧非常明显。
秦娘子看着那三个弯弯的血痕,眼神一冷,说道:“公子的身子不同寻常人,我也嘱咐过很多次了,一但伤着,极容易留痕。”
宁镜眼眸一沉,说道:“委实是昨晚有些受不住,怕是一不小心弄伤了,只是一点小伤,不会留痕的。”
秦娘子听了他的话,似乎也没计较一般站起身来,语音中却带着几分警告:“这规矩也不是我定的,公子养着吧,还有一个月,我可不希望你从这院里出去的时候,再掉一根头发丝儿。”
说完,也没再理会他,腰一扭便朝着外头去了。
不一会儿,外头便传来鞭笞之声,三声之后,便寂静下来。
宁镜闭上了眼,再睁眼时眼中情绪已经平复,朝外唤道:“方舟。”
方舟推门而入,仍是那一身不变的侍从服,只是额头上的冷汗还未来得急擦去,手里拿着药,恭敬地说道:“小舟替公子上药。”
他身上留不得疤,但他们不一样,每次他伤了自己,方舟和王景便会受罚,他只刺破了一点皮,那落到他们身上的,便是三条永不消失的鞭痕。
宁镜看着他手中的白瓷瓶,里面是上好的伤药,一般的伤用了之后,连一点疤痕也不会留下,但是这种药,是不允许被用到他们身上的。
宁镜说道:“将门关上。”
方舟依言,将伤药放到桌上,去将门关了。
宁镜伸开手,手心那一点伤早已不再流血,只是这身体被倾世之花养得娇嫩,寻常伤口若是放到他们身上,疼痛要放大好几倍,以前刚服药时他不明白,被折磨的受不了时也会自伤,足够疼痛时,便能抵御那些汹涌的情潮,方舟上药的手法也越来越熟练,这两年便没有了。
方舟仔细替他上了药,拿纱布裹好。
宁镜低头看着跪在他脚边的方舟,少年眼神专注,心无杂念,他轻声道:“方舟,你家里都还好吗?”
方舟手上未停,答:“都挺好的,上个月我娘不舒服,我去求了秦娘子,她许我回了一趟家,娘就是有点风寒,没什么大碍,我弟弟在私塾里也学得挺好,妹妹在绣庄里头手艺也越发好了。”
手上只是小伤,很快便处理好了,宁镜看着手上整齐的纱布,对方舟说道:“你转过身,我看看你背上的伤。”
方舟一向对他的话无有不从,只是这一次却没有动:“公子不必看了,是小舟没有照顾好公子,这是小舟应受的。”
自从看过他们受鞭笞之刑,他便不敢再轻易伤到自己,所以这样的事情这两三年几乎没有再发生过,宁镜看他倔强的样子,便也没有再坚持,毕竟比起背上的鞭伤,现在有更重要的事情。
将包着纱布的手收回袖中,宁镜说道:“当初你卖身为奴,是为了救家里,如今的样子,你还满意吗?”
方舟不知他怎么突然提起这些,但还是答道:“当时父亲病重走了,我是家里的大哥,自然是要照顾弟妹,照顾娘的,现在他们都好,我就觉得都挺好了。”
宁镜沉思了片刻,方舟是自他入这院子后,一直照顾他,后来他入了桓王府,便再也没了他的消息,他以为他也去服侍其它人,其实不然,他应该是在他离开之后,便被宣离处理掉了。
这院中五人,外院负责吃食的两人是宣离的人,内院那个丫头看似天真,其实是暗卫,真正不知情的,就只有他的两个近侍,王景对他享受的这些富贵心中早已暗暗觊觎,前世他甚至还在他将来离开之时偷偷探秦娘子的口,也想攀一攀贵人,只有方舟,他虽然看出了他的身份,却从不问也未有过半分轻视怠慢,只做好自己的事。
两人都是十来岁便相伴在这院子里,在他离开这院子的时候,只有方舟是真心希望他能在贵人身边得个安稳生活。
却不知,从他踏入这院中那一刻开始,不管是他,还是方舟和家人,所有人的日子,就已经开始倒数了。
“方舟,我们在这院里已经四年了。”宁镜开口,望着门的方向,正午的阳光过分热烈,哪怕是这门也关不住,挣先恐后地从雕花中钻进来:“三个月后我便要离开这儿,而这儿的一切,也会随着我的离开,化为灰烬。”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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第四章
方舟一愣,一时不明白他话中的意思。
这四年里,宁镜读书,他便在一边磨墨。以前他在家里时跟着父亲种地,大字不字几个,跟着宁镜后反倒是学了一些学问,所以后来他便嘱咐娘,一定要让弟弟读书,读了书,以后才有出息。
一开始他什么也不懂,四年里他也渐渐有些明白他的身份,宁镜待他很好,在外人面前分得清楚,可私下里,食可同桌,茶可同饮,从未有过任何轻慢,分过主仆,在他眼里,宁镜比起安宁城里的那些仗势欺人的纨绔公子哥儿们,不知好多少。
他不知道为什么这样的人最后也同他一样要去服侍人,但他内心里对宁镜还是很感激的。
怔了一会儿,他才明白过来宁镜的意思,脸色一白,说道:“若是公子用不到小舟了,小舟不管去了哪里,都会记得公子的好。”
宁镜的目光一一略过屋中,这屋中陈设看似简单,没有如何明显的金银玉器,却每一处都透着雅致,最后目光落在在这屋中放了四年,也是他最喜欢的一件物件上,那是一架四页的紫檀木屏风,一眼望去,上绣梅兰竹菊四君子,哪怕只有浅淡的光线下,也依旧能看到光影流转,色彩细腻,栩栩如生。而这屏风的背面,却是一幅岁岁青莲图,清风荷露,金蕊白莲,步步生花。
这是苏绣中的极致的双面绣,又以紫檀镶嵌,就这一架屏风,足以让像方舟这样的人家吃一辈子。
跟在他身边久了,有了眼力见儿,也难怪王景会对这富贵生出觊觎之心。
宁静说道:“四年了,这院里所有的吃穿用度,一饮一食,需要多大的花销,想必你比我还清楚,有人花如此的时间和金银来养着我,但却从未来见过我一面,这位贵人,想必是不想让任何人知道我的存在的,若将来我真能站到人前,那在此之前所有见过我的人……都不能再出现。”
若说方才宁镜还有些委婉,这下方舟彻底听明白了宁镜话里的意思。
不能再出现,他们这些命比纸薄的奴才,比谁都懂是什么意思。
一瞬间方舟面如金纸,汗如雨下,连背上刚才被鞭笞的疼痛此刻似乎都感觉不到了,他怔怔地看着宁镜,张着嘴,却连声音都发不出来。
宁镜看着他额上的冷汗顺着脸颊往下淌,声音放轻缓下来:“小舟,我今日能与你说这些,便是不想你将来随着这院子一起覆灭。”
方舟闻言似乎这才缓过神来,他嗫嚅着开口:“那,那公子……”
“你先擦擦汗,定定神。”宁镜指着旁边的矮凳:“坐下。”
方舟伸手在怀里掏出一块雪白的帕子,帕子上还绣着一朵芍药,绣功有些粗糙,却看得出来很是用心。本来要擦汗的手在看到芍药的一瞬间停了下来,眼泪瞬间便掉了下来:“这是我妹妹绣的……我妹妹她才八岁……”说到这里停下了,又看向宁镜:“如果我……那我家里……”
宁镜没有说话,只是看着他摇了摇头。
“不止是你,方舟。”
方舟到底只是个十四五岁的少年,平生经历过最大的变故也只有父亲病故,看着宁镜的神色,意识到他话中之间,腿一软差点跪到了地上:“不行,我,我……”
宁镜伸手扶住他的胳膊:“你先冷静下来,小舟。”
方舟六神无主地拿衣袖胡乱地擦了擦脸,顺着宁镜扶他胳膊的力道坐到了一边的凳子上。
宁镜给他递了一杯茶水,方舟此时也顾不上主仆之分和礼仪,接来到一口便喝了,这才稍稍镇定了些,从刚才的慌乱中理出几分头绪来:“公子之前从未和我说过这些,我一时有些,有些乱。”
“我之前没有同你说,是因为我也不知道。”宁镜见他镇定下来,又重新给他倒了一盏茶水:“现如今我知道了。”
方舟将茶水喝了,刚才被宁镜的话打乱的头脑也逐渐清晰起来:“公子告诉我了,如果我走了,那贵人如果怪罪了公子怎么办?”
宁镜看着他,轻轻一笑,映在正午的阳光里,如果晴光映雪,亮得有些晃眼:“既然已经打算掀桌子了,又何必管会砸到谁?”
方舟坐在那里,思绪胡乱地猜想着,他是相信宁镜的,毕竟他没有理由害他,但是事关一家人的身家性命,背后那位连秦娘子都不敢提一句嘴的贵人想必不是他们这些人能提及的,若真的逃,能逃到哪里去?他若逃了惹了这么大的祸事,娘和弟妹又该怎么生活?
宁镜看他脸色便知道他在想什么,一来,他是真心想救方舟,二来,他被困这院中四年,身边无人,唯一能让他信任,让他赌一把的,也只有一个方舟。
“方舟,你可以不信我,我之所以告诉你,也有我自己的私心。”宁镜看着方舟,眼神平静却真挚:“虽你我从未说透,但是想必你也猜到了,我这样的身份,比起你来,可能还要更低贱些。”
“公子……”方舟下意识地想要反驳他的话。
宁镜却是打断了他:“如今我与你把话说开,便也不必再遮遮掩掩,不管现在我过什么样的生活,将来也不过……是别人的玩物。”
秦娘子的名声,在这六坊十二院里无人不知,交给她调教的,能是什么人?
这四年来,他也不止一次看过宁镜服药之后的样子,但这是第一次,宁镜在他面前如此坦诚地说这种话。
直白到让他脸红,不知如何接话。
宁镜以为自己可以平静地面对这个事实,但话说出口,却仍然忍不住地被刺痛,他再次看向方舟:“小舟,你有妹妹,有家人,我也有,你不想你的家人死,我也不想!”
谁也不愿意为奴,当初方舟卖身为奴,便是因为父亲早亡,田地被豪绅收走,娘亲又病重,家中弟妹太小,他不得已只能卖了自己,筹措了银两替娘亲看病,让弟妹不至于饿死田间。
听到宁镜的话,方舟眼眶红了,低着头看到手里那方帕子,绣工生涩,却是妹妹一针一细,仔仔细细地拆了又绣,绣了又拆,反复折腾了一个月才送到他手上的。
“公子……想要我怎么做?”方舟低声问。
宁镜知道他心里还有顾虑,说道:“我身边最信任的人只有你,小舟,我会尽全力想办法帮您救你的家人,但我也有私心,若将来成了,我希望你也能帮我救救我的家人。”
方舟犹豫了一瞬,才沉声点头:“公子,我相信你,只要能救下娘亲和弟妹,你让我做什么我都会去做。”
宁镜看着他稚嫩的脸,温声道:“今日我与你说的这些话,你不要告诉家里,知道的越少,对他们越安全。”
方舟点头。
宁镜继续说道:“你这几日寻个由头回家去,问问你娘,你家里周围一定会有对你家里行踪了如指掌的人。你现在不必做什么,只需回去嘱咐你家中娘亲,近日里时不时带着孩子出门住几天,一定会有人盘问去了何处,如实答便好。”
方舟疑惑地看着他,不明白这是何意。
宁镜在心里细细盘算一番,说道:“可以先是两三天,后面慢慢偶尔出去住个七八天,让人知道偶尔不在家中是正常的就行,我出这院子前,你寻个机会让他们走。”
这四年里,他在这院子被守得严实,连方舟了解的也只是他的猜到的,他的家人本就知情不多,那些看守方舟家人的人也不会把几个老弱妇孺放在心上,他们若真想走,并非什么难事。
“走……去哪里呢?”方舟嗫嚅地问道。
宁镜早已想得清楚,毫不犹豫地说:“去漠北。”
“漠北?”
宁镜点头:“对,去漠北。”
当今天下,太子宣煊和雍王宣赫斗得如火如荼,桓王宣离明面上看着是个隐形人,似乎不在夺嫡之中,却是暗中早已铺好了网,哪里都不安全。
但唯有一样,萧家。
不沾夺嫡,不涉党争的萧家。
萧家自漠北起家,据说护国公萧常安十六岁便上了战场,如今五十四,六年前封护国公后,才卸甲留印回到永安。萧家在漠北已扎根三十八年,根深蒂固,虽说普天之下,莫非王土,但漠北,却是目前谁都不敢伸手去碰的一块安全之地。
宁镜说道:“漠北有三关,邈云关,剑门关,嘉临关,依天险而建,邈云关外是鞑靼的草场,但此时在并非战时,又有萧家坐镇,是目前最安全之地。漠北虽不如江南富饶,冬日里难捱了些,但到了嘉临关内已是平川,只要不出漠北三关,除了萧家,谁都不敢在那里撒野。”
方舟听完还有沉默地坐在那里,思虑着宁镜的话。
宁镜也并未催促,只说道:“小舟,你且可先按我说的去做,最多一个月,事情必见分晓,到时若我说的有一句虚话,你大可让他们再回来,当作今日的一切从未发生过,只当是出去小住了几日,但若真有事,不提前做准备,将来便是想逃,也逃不掉。”
进有出路,退有后路。
方舟抬起头看着宁镜,四年里他从未要求过他做过任何一件为难的事,此时看着,依旧是那张熟悉的脸,却感觉又不太一样了。
“公子救我家人,那我能为公子做些什么呢?”云舟有些忐忑。
宁镜的声音依旧轻柔却坚定:“一旦你家人离开,你便不能再出现在这院子里了,那些人一定会认为你和家人一起逃走了,但你要留在永安。”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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