自从萧玥进了这间屋子,他每晚都不得安眠,只要一闭眼,余老那张口吐着白沫的脸便反复地出现在他脑海中,而伴着这张脸的,是一阵熟悉的笑声,那是宣离的笑声。
“乖。”
宁镜浑身猛然一抖,眼底里涌起疯狂之色。
萧玥不能死!
他宁愿自己去死!也决不能让他死!
“让我进去!”
没有大喊大叫,没有歇斯底里,他的声音平静的如同严冬里冰封的湖面。
宣煊连忙说道:“宁公子,你此时进去没有用,若是连你也染上了,萧玥只会更担心。”
“我说,让我进去!”宁镜的眼越发地亮,就像是这深冬里的湖,不止湖面,连湖心也一起被雪浸染透了,冰冷彻底,阳光照耀其上,不见温暖,只反射出刺目的光。
“让宁公子进去。”黄金此时却是站了出来,他吩咐拦住他的侍卫:“让开。”
宁镜看向他,黄金也看向他,两人此时突然在对方眼中看懂了对方的意思。
黄金拿着剑,单膝跪地,抬首望着站在台阶之上的宁镜,眼中是同望着萧玥一般的信任和期望:“宁公子,请一定要把爷带出来。”
白银一咬牙,也同黄金一般跪在了宁镜面前:“宁公子,爷就拜托你了!”
宣煊看着宁镜惨白的脸,那双亮如星子的凤眸里无一丝惧色和犹疑,平静而坚定,仿佛他即将踏入的不是疫病满身的房间,而是期待已久的应许之地。
那种毫不犹豫的神色让他瞬间心中升起一丝震撼。
从未有人为他露出过这种神色。
无畏一切的神色。
门开了,屋中燃着炭盆,温暖中,苦涩的药气带着烈酒的气息扑面而来,里面的大夫皆是浑身裹在白色的棉布里,见到有人进来,纷纷转过头来: “不是不让人进吗?怎么放人进来了?!”
声音从厚厚的棉布里发出,沉闷而压抑。
宁镜走近,那大夫这才瞧清楚了他,连忙行礼道:“宁公子。”
宁镜没有理会他,站定在那里,目光越过他们看向躺在榻上的萧玥,他身上盖着厚厚的被褥,头被帘子遮住了,看不清。
“你们出去吧。”宁镜哑声吩咐。
那大夫这几日自然是见过他的,见他竟然棉布也未覆面,不由地提醒道:“宁公子,这疫病来得凶猛,宁公子若想探望世子,要用烈酒清洗双手,以棉布覆面……”
宁镜打断了他的话:“药都用了吗?”
那大夫被打断,只能先回了他的话:“用了。”
宁镜点头,又说道:“如果无事,便退下吧。”
宁镜十二岁被宣离收入院中,学的是名士之礼,后又入东宫,得太子宠信,亦是太子亲随,平日里收敛着尚且一身清贵,如今这一身气势,哪怕是放在皇子之中,也并不落下风。
萧玥这屋中此时留了一个大夫,两人服侍,如今见他强势,众人互相看了几眼,便也退了出去。
屋外正值深冬,屋中便只在正午时开一个时辰的窗透气,其它时候为避免寒风入体都是关着的,此时炭火正旺,屋中便更是闷热。
宁镜脱了大氅,走到榻前。
萧玥还昏迷着,眉头紧锁,面色是不正常的潮红,刚才侍从擦过的脸上又起了一阵潮汗,宁镜伸手在一边的水盆里拧干温热的帕子,替萧玥擦去脸上的汗水,触手之下,面上竟是烫得骇人。
“萧玥……”宁镜轻声唤道。
床上的人似乎是听到了声音,轻轻地挣动了一下。
宁镜冰凉的手贴上萧玥滚烫的额头,这似乎让他感到舒服,萧玥紧皱的眉微微松开,不由地轻轻动了动头,在宁镜的手心蹭了蹭。
“嗯……”极轻而浓重的鼻音。
宁镜的手心很快便被他的额头烫得暖了,又换了一只手,萧玥正烧得浑身滚烫,一身的汗水潮湿而黏腻。宁镜不厌其烦地拿着湿热的毛巾一遍又一遍地替他把额头和颈间的汗水擦去,又给他喂了点水。
可是萧玥很快便吐了出来。
宁镜将他吐出的水擦去,耐心而细致地替他擦着汗,手指触到颈边时,摸到了一根被汗水浸湿的红绳。
应当是国公夫人替他求的护身符之类的。
宁镜没有去看,却在心里暗暗地祈求着,不管是什么,只求神明有眼,一定要保佑他怀中的少年能平安渡过此劫。
不知过了多久,心肺间火烧般的痛生生将萧玥在昏迷中疼醒,意识被扯回来了几分,他睁开布满血丝的眼,却是恍惚间看了一张如玉般温润清秀的脸。
萧玥头脑晕眩着,眼也因高热有些花,他不确定,定了神细看,才发现他此时正靠在宁镜的腿上,而宁镜正望着他。
“宁……”萧玥心下大骇,可刚出口便是一阵激烈的咳嗽,嗓子里却如同堵着一团火,烧得他声音都发不出来:“……你……在这……”
宁镜镇定如常,将身边的温水端了过来,想要他再喝一些水,可萧玥却是犟着,偏头便躲了开,他手脚已经酸软到动不了,也发不出完整的声音,只能拿那双血红的眼瞪着宁镜。
宁镜手里端着水,此时眸中一片平静,他扶着萧玥的头,将水再次送到他的唇边:“我已经进来了,你现在再想赶我出去也没用。”
萧玥气得又要说话,可张口便又是一阵激烈的咳呛之声,最后咳到连咳嗽都已经发不出来了,只能如同一条被扔上案板的鱼,张着口躺在宁镜的腿上喘息。
看着少年消瘦而滚烫的脸,宁镜紧紧地抓着手中的帕子。
这还是他第一次看到萧玥如此狼狈。
宁镜心中狠狠地一痛,像是有一只手一直紧紧抓着他的心脏,随时都可以让他窒息,而此时猛地用了力,那指甲直接便扎入其中,疼得人生生抽搐。
宁镜伸手在他胸口替他顺着气,将萧玥被汗打湿后,贴在额头上的乱发拂开,再次将水送到萧玥的嘴边:“喝一点吧,此时不是和我呕气的时候。”
萧玥因着刚才那阵咳嗽几乎把胸肺间的空气都咳得干净,此时浑身似火在烧,又似被千斤压过,连骨头缝里都磨着疼,只能是就着宁镜的手喝了一口温水,可才喝下,便感觉胃里一阵翻涌,才入喉的水便又被吐了出来。
宁镜扶着他,拍着他的背,任由萧玥吐到了他的衣角也没有去管:“喝不了那我们先不喝,先不喝。”
萧玥只感觉耳中嗡鸣着,天旋地转,什么也来不急说,恍惚中只看到宁镜瞬间慌乱起来的眼,黑暗便再次侵袭而来,要将他拖入其中。
“不要睡,萧玥!不要睡!”
身体太痛了,太累了,可再痛,嗓子已经哑了,他连叫喊也叫喊不出来,这具身体好像已经不是他的是,他控制不住地晕眩,抽搐,连一只手指都无法抬起来。
“萧玥!萧怀煜!”
那声音里带着极度的惊恐和不安,根本不像是宁镜会有的情绪。
他想回应他,想安慰他,他想开口,可他动不了,说不出来。
宁镜喊着他,他听到了,昏沉纷乱的脑子里却是有一个念头一直盘旋着。
宁镜,他进来了,他会染上疫病的。
出去!快出去!
他想让他出去,可是他说不出口,他连眼睛都睁不开。
有人抱住他了,怀里没有苦涩的药味和辛辣的烈酒,清新中带着一缕熟悉而异样的芬芳,那一丝芬芳吊着他最后一丝精神和意志,让他在黑暗与光明之间拉扯着。
不让他彻底坠下去。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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按时双更,感觉自己特别棒!
第六十五章
萧玥昏沉着,如同濒死之人在最后的时刻回忆往昔,许多事杂乱地朝着脑海里涌了进来。
有漠北的孤烟落日,有城墙外绿波如荡的草场,有策马扬鞭的少年拉着心爱的弓,射向天上的大雁,有人在下面喊着:
一箭双雕!一箭双雕!
接着,城门大开,浴血归来的少年将军,执着那杆已经被血染透的红缨枪,缓缓从城门处进城而来,周围的人群拥挤着,抛着花欢呼迎接着。
胜了!将军又胜了!
是了,这里是漠北,是他出生的地方!
那里一年四季有风,三季有雪,夏日里烈阳如炙,冬日里大雪及腰,却同样有着一望无际的跑马场,无人伺养的尖牙利爪的野兽,还有着,他的父亲,兄长们忠守的城墙。
雪又下起来了,满天飞舞中萧玥看到一个白色的身影,披着一件银灰色的斗篷,提花缎织金料子,镶了一圈洁白的狐毛,衬那人如霜似雪地清贵。
那是宁镜。
萧玥皱眉,他身上那件斗篷不是当时宣离送过来的那一件吗?
他怎么会穿宣离给他的衣服?
“宁镜。”萧玥忍不住喊道。
宁镜转过身来,仍是那张如玉的脸,可面上却无一丝表情,那双光华流转的眼里空洞而麻目,看着他却又像没有看到他。
萧玥正想要过去,就见宁镜身后走来一个人,那人素衣清濯,看上去温文尔雅,但双眼中的笑意却冷如寒冰。
宣离。
他站在在宁镜身后,朝着萧玥看过来,轻轻一笑,伸手便缓缓地抚上了宁镜的脸,然后手指下移,捏住了宁镜的下颌。
如同在把玩一件玩物。
萧玥愤怒地要上前,却发现自己脚动不了,身体也动不了,连一根手指都动不了,他挣动不得,眼睁睁地看着宣离把玩着宁镜的脸,手指缓缓地按上了宁镜的唇。
“宁镜!过来!”萧玥动弹不得,只能朝着宁镜喊道。
宁镜却是一动不动地站在那里,任由那只手指在他的唇上反复地蹂躏,然后叩开了他的齿门,就要探入其中。
他眼中终于是出现了痛苦之色,他睁着眼,茫然而又无措,似乎极想反抗却又不敢。
“放开他!你放开他!”萧玥愤怒不已,但却始终无法动弹,只能眼睁睁地看着宁镜眼中的绝望的泪水滚落,却无能为力。
“宁镜!”
“宁镜!”
“宁镜!”
“海岛冰轮初转腾,见玉兔,玉兔又早东升,那冰轮离海岛,乾坤分外明,皓月当空,恰便似嫦娥离月宫。” ①
这时,一阵悠扬的唱声起,声音有些嘶哑,可唱腔婉转清晰,细拢慢捻,婉转清越,可见年少之功底。
在这唱词之中,对面两人的身影渐渐地就开始淡去了,萧玥想伸手去抓,却仍然动弹不得。
“宁镜……”
宁镜抓住萧玥的手,他的手上仍是滚烫的,在抓到他的手之后立刻便立刻紧紧握住,似乎生怕被抽离。
萧玥病得没有力气,此时哪怕是十成十的力道,也不及之前的一分,他滚烫的手心里尽是汗,抓着宁镜的手潮湿而滑腻。
宁镜唱了一晚的声音此时已经完全沙哑,他反握住他的手,只觉得浑身的冷意和恐惧都在此时被那只灼热地,紧紧的抓着他手驱散了。
“宁镜……”萧玥猛睁开眼,剧烈地喘息着,昏花的眼神终于定下来,便看到宁镜通红的眼。
他一直将他抱在怀里,用着他年少时仅得到过的一些温暖,将他从黑暗中拉了回来。
宁镜声音也已完全嘶哑了,可还是忍不住开口:“萧玥,不要睡。”
萧玥紧紧抓着他的手,艰难地点了点头,张口却仍然无法说话,只能无声地发出一个字。
好。
萧玥的高热还在继续着,他时而昏迷时而清醒,每次他要昏迷过去时,宁镜就会喊他。有时候是“萧玥”,有时候则喊“萧怀煜,”有时甚至喊出“萧珍珠”。
“练功的时候是苦的,疼,可是再疼,师傅也从不让我们懈怠。”宁镜不是多话的人,此时却是抱着萧玥,絮絮地说着,将自己心底里那些难得地,两世都未与人透露过的温暖拿出来,一点点摊开在萧玥面前:“师傅爱戏,是个戏迷,戏痴,可惜生不逢时,家中又贫穷,可他还是一个个地把我们从死人堆里,乞丐窝里抱了回来,他总说,只要有口饭吃,饿不死,总有一天会有出路的。”
可惜他没等到那一天。
萧玥迷迷糊糊地听着,耳中嗡鸣,时而听得清时而听不清,但他一直紧紧抓着宁镜的手,生怕松开半分,便抓不住了。
“萧玥。”宁镜感觉到抓着自己的手力道松了下来,连忙唤道:“萧怀煜。”
萧玥的神志再次被他拉了回来,只能勉强从鼻子里哼出一个“嗯”来回应。
宁镜低头,尖尖的下巴贴上了萧玥的额头,那里仍然热得吓人,宁镜看着萧玥昏沉的样子,手中紧紧地抓着他,忍着心里的恐惧,突然带上了笑音:“你说,你这么下去会不会病傻了。”
萧玥的眼皮又挑起几分,他说不出话,想瞪宁镜,但虚弱到快连宁镜的手都握不住,眼神自然也没了往日的杀伤力。
宁镜笑了一下,唇上有些干裂,扯得他有些痛,但此时他也没有心思去在意:“你若是傻了,就不能替我报仇了,我是不是要去投靠别人。”
萧玥瞬间眼前便划过梦中之景,竟然开始在他怀里挣扎起来。
只是他身上无力,这种挣扎最终也只能是头在他怀里拱了拱。
宁镜轻而易举地便压制住了他,安慰似的摸着他的头发:“不想我走?”
萧玥又拱了拱,像是一只受了重伤的小狼狗,已经自顾不瑕了,可还要死死将食物护在身下,生怕被人抢走,分外可怜。
宁镜抱着他的手更紧了几分:“那你得快点好起来。”
萧玥脑子里终于是有几分清明,他撑着几乎就要垮下的眼皮,用尽力气张口:“我……”
才说了一个字,喉咙便再也发不出任何声音。
萧玥咬着牙,烧着身体的那把火比却不上心里涌上来的灼热。
我不会把你让给任何人!
宁镜低头,看向怀里虚弱到说不出话,连水都喝不进去的少年,只因他要离开的这一句话,便激地要爬起来。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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