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孩儿一定好好读书。”我伸出手擦了擦姨娘脸上的泪珠子,“姨娘别哭了。”
姨娘点了点头,又将我紧紧抱住。
太子选伴读只三月期,一晃眼已经过了两个月,我暗自发誓定会在余下的一个月里努力读书,不再叫姨娘流眼泪了。
翌日清晨,我随两位兄长上了马车,左知言依旧在生气,一路上都恶狠狠瞪着我,我被他看得发毛,努力把脖子缩起来,不去看他狰狞的表情。
临下马车的时候,左知言坐着不动,催促我先行,我连忙往外走,站在车架上等着侍从将我抱下马车。
侍从看我一眼,露出怪异的笑脸,我正纳闷,突然感觉背后有人推了我一把,我一个前倾从马车上摔了下去,脑袋狠狠磕在地上。
我疼得龇牙咧嘴,眼冒金星,忍不住眼里泛起了泪花,泪眼朦胧间看见左知言站在马车上睥睨着我,嘴角勾着得逞的笑容。
太子不知从哪里走过来,见我摔了个狗吃屎,嗤笑一声,摇摇头道:“还真是个傻子。”
我慢吞吞坐起身,咬着嘴唇不敢嚎哭,只小声地啜泣着,脑袋上突然流出汩汩鲜血,淌了我半边脸。
太子似是吃了一惊,掏出一块浅蓝色的帕子递给我,面色古怪道:“擦擦吧。”
他身旁侍从道:“殿下,他好像伤得很严重,要不要请太医过来看看?”
太子点了点头,随口答应,然后与左知言一并进了翰林府。
我还未来得及奋进读书,就被送回了家。
迷迷糊糊睡了大半天,醒来已是黄昏,父亲正坐在床前笑看着我,摸了摸我的脸道:“舟儿长大了些,反而调皮了,怎么总是磕着伤着?”
我委屈地眼圈发红,咬着嘴唇却不敢哭。
父亲叹了口气,抱着我坐起来,拍拍我的后背说:“明日起你不必再去翰林府,就在家里与你九州哥哥一起读书吧,你与他相互为伴,未必读不好书。”
我吸了吸酸涩的鼻头,闷闷点了点头。
父亲犹然抱着我,缓缓说道:“做学问与做人一样,亦是千人千面,你脑子笨些,也未必读不出来,哪怕考不中科举,读书总是无错的。”
我休息了两日,便在家中书堂与夏九州一并听学,父亲每日挤出两个时辰与我们说道,我与夏九州学的不同,我才学千字文,他已读诗经。
夏九州性格豁达,风趣幽默,与他读书不如在翰林府苦闷,父亲不在时,他亦会指点我读书写字,也算我半个良师。
随夏九州一起住进来的管事姓洪,洪叔为人和善,平时会做糕点与我吃,还会提醒我天凉穿衣,见我读书困倦,送了我一盆薄荷草,让我摆在案前时不时闻一闻。
十岁那年,我读书已有些精进,虽称不上天资出众,但至少没人再将我当成傻子对待。
那年姨娘殁了,她重病缠身了许多年,临终死死抓着我的手,却一句话也不曾嘱咐。她大抵是知道的,我性格木讷,凡事不与人争强好胜,读书也尽力了,我能做的已经全部做了,命运从来不曾握在我自己手中。
姨娘过世之后,没人愿意照顾我,我已经到了懂人情世故的年纪,他们背地里说我已经养不熟了。
父亲实在没有办法,只能将我交给洪叔照料,每月从份例里拨银子给他,让他来安排我的吃穿用度。
我随即搬去了夏九州住的院子,只由洪叔照顾。
十二岁那年,夏九州十五岁,他第一次上科场,原本想着只是去看看,当成历练罢了,哪知一举中第,金科榜首,连他自己都没想到,半夜做梦都在笑。
他是父亲一手教出来的,父亲脸上有光,一时间左无涯这个名字享誉皇城,许多学子慕名而来,争抢着要拜在父亲门下。
夏九州彼时还太年轻,圣上只封了他参谋院从五品户吏,每月可领九十两俸禄。
左百川与左知言也去参加了科考,虽落榜而归,但左知言的文章也被许多人津津乐道,都说他假以时日必成大器。
三年后左知言果真中举,虽只甲榜十三,却也是十分了不得的成绩。他如今常伴太子左右,甚得太子欢心,中举后去了刑部任职。
二哥左知言得意万分,大哥左百川却苦闷极了,自此埋头苦头闭门谢客,而我自知学问不精,十六岁那年,夏九州找关系替我在典司院谋了份差事,得了父亲允许,叫我进宫当差。
典司院杂役无品无阶,但每月可以领十两月俸,平时打赏也多,是一份辛苦的肥差。
我生母本就是府里买断卖身契的姨娘,娘家没有亲戚,过世之后我在府里与夏九州也无甚差别,与借住无异,手上没有半点松动银子。姨娘想我日后娶妻生子,我虽是自在了,日后夫人怕是要跟我过苦日子。与其埋头苦读书,不如早一点领份差事,存些银两才是要紧。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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第3章
我赴职的第一日,夏九州与我一道出门,我惴惴不安上了马车,无意识攥紧了衣摆。
夏九州懒洋洋坐在椅子上,幽幽看着我笑。他彼时已经十九岁,入仕四年也有了些人脉,行事作风超脱大气,不似我这般唯唯诺诺。
夏九州哄着我笑:“你怕什么,典司院成山成海的杂役,你混在人堆里打打杂罢了。”
我怯怯说道:“我自是知道的,只是怕办坏了差事,无心冲撞了贵人。”
夏九州哈哈笑了笑,冲我眨了眨眼,戏谑道:“你瞧我模样不差,又学富五车才高八斗,还是个奇才状元郎,十九岁还议不了亲,无非就是少些银子,我能不能攒够钱置个宅子,可都靠你了啊。”
我结结巴巴道:“我、我一个月才十两银子月俸,都给你就是了。”
“傻子。”夏九州笑骂了一句,正经了些才说,“别怕,有事来参谋院找我,我给你出主意。”
我轻轻‘哦’了一声,禁不住打了哈欠。
夏九州定定看了我一会儿,突然遗憾笑道:“你若是愿意当赤子,我当个上门女婿岂不痛快,何必费劲攒什么银子。”
我扑哧笑了一声,挠挠头说:“父亲说宫里几位公主年岁都还小,等过了及笄之年,许婚给你也不一定。”
夏九州吓了一跳,脸上露出惊恐神色,慌张道:“饶了我吧,我可伺候不起。”
我笑笑不说话,心里多少松快了一些。
马车行至城门口,巍峨气派的城墙豁然出现在面前,夏九州知我害怕下马车,率先踩着轿凳下车,温柔向我伸出手来。
我握住他的手,心惊胆战下了马车。
夏九州笑道:“等日后我当了一品大员,马车可以驾入城门,届时我带你四处溜达。”
我抿着嘴笑了笑,摇头道:“还是不要太招摇了。”
“说笑嘛,你真是无趣!”夏九州骂了我一声,又笑,“你这般谨慎,我倒是也放心你去宫里办差,走吧,我带你过去。”
夏九州领着我往城门走,对我说:“日后你领了腰牌就可自由出入,你非皇亲亦无官阶,记住日后只能走东西面四座门。”
我点点头默默记下了,守门的侍卫打量我一眼,露出浅浅笑容来:“夏大人,这是你家弟弟?”
夏九州盈盈一笑,摆摆手道:“我哪来什么弟弟,他姓左名行舟,是我老师左无涯的幺儿。”
他将文书递给侍卫检查,侍卫捧着文书细看的当下,夏九州又携着我的胳膊走近几步,笑着说道:“舟儿,这位阮大人与我相熟,你过来拜见他,往后还要倚仗阮大人照拂。”
我恭恭敬敬作揖道:“见过阮大人。”
阮侍卫笑了一声,脸上露出松快笑容,笑道:“夏大人抬举了,和行舟兄弟一并进去吧。”
夏九州领着我继续往里走,一路穿过弯弯绕绕的石阶,眼前是望不尽的红墙高楼,每一阙都像是梦里虚幻而成的模样,令我禁不住迷乱了心智,连连惊呼感叹。
夏九州撩起袖子掩着嘴笑了笑,又拍拍我的肩膀道:“与你说话呢,傻子。”
我回过神来,露出些讨好的笑意:“我走神了,九州哥哥。”
夏九州叹了口气,叮嘱我道:“你日后在宫里看见我得称呼夏大人,这宫里每个人都有来头,寻常杂役也都是高门望族的旁系,盘根错节都是人物,你切不能说错话,得罪了谁。”
夏九州说罢又笑了声:“只是你也不必处处战战兢兢,我不过把话往严重了说,免得你掉以轻心。”
夏九州的担心我自是知道的,父亲虽官拜三品,但翰林府的官职都是虚职,既无权也无势,不过是受人尊敬些罢了,父亲在朝中的影响力如浩渺烟海中的一颗沙砾,还不如夏九州这从五品如鱼得水。
旁人都说生来就坏了脑袋,但姨娘却不以为然,她曾经悄悄与我说过,我这木讷也是三分像了父亲,如今想来除了二哥左知言活络些,大哥左百川也有几分迂腐木讷,那份傻气更甚于我。
说话间就到了典司院门口,那是一栋处处绘着彩画的建筑,连石砖上都绘着图案,夏九州悄声与我说:“典司院是四院的脸面,宫廷大大小小的庆典仪式都由典司院负责,自己的脸面必得弄漂亮了。”
我连连应是,又目不转睛去看斗栱处的图案,夏九州拽了我一把,拖着我往里走。
院内不断有人进出,仿佛是热闹的集市,四处人头攒动,喧哗声与笑闹声此起彼伏,亦有争吵声豁然拔高,众人充耳不闻一般各自忙碌着。
夏九州来时已经与负责人员调配的典司院侍郎打过招呼,领着我爬上楼梯,一路去了议事厅。
那侍郎姓高,略有些年纪,胡子黑白交杂,眼神却清明,看着十分精神。
高侍郎捋着胡子围着我打转,细细看过一圈后笑吟吟说:“这孩子瞧着珠圆玉润的,怕是从前也没吃过什么苦吧,办过差事否?”
我攥着手如实回道:“回高大人,小人从前在家里读书,不曾办过什么差事。”
高侍郎笑笑,也没说什么,只继续打量着我的脸。
夏九州懒洋洋倚在太师椅里,背过身抱着椅背笑道:“与你说了,舟儿与我一道读过十年书,虽称不上天资聪颖,但也小有些文采,字写得也不错。”
我张了张嘴不敢驳他,只苦着脸摇了摇头。
高侍郎颔首道:“左大人的儿子,文采我倒是不担心。”他琢磨了半晌突然笑起来道:“你不如跟着钦天监吧,他那里寻常都是闲差,轻松也自在,只是赏银少一些罢了。”
我心下着急,结结巴巴说:“不、不要闲差,小人要攒银子给九州哥哥娶媳妇用的。”
夏九州气恼极了,怒瞪我几眼,高侍郎错愕半晌却是哈哈大笑起来,点了点我的脑袋说:“这蠢小子,什么话都敢说。”
我不知自己说错了什么,用求救般的眼神看向夏九州。
夏九州挠挠头苦笑道:“高大人见笑了。”
高大人笑停了方说:“这样吧,你既然字写得不错,我把你派给公孙侍郎,他从前在尚书院任书吏,如今在典司院负责各项庆典事宜,院里领的打赏属他最多,只是这差事也辛苦,经常要熬大夜,你可撑得住?”
“撑得住撑得住。”我忙不迭地点头。
高大人又嘱咐了我几句,与夏九州再寒暄一阵后,叫人领着我去见公孙侍郎,夏九州今日休沐,领我办完了事情也要回去了。
我跟着那名杂役在院里走了许久的路,在西侧楼宇见到了公孙侍郎。
他如今方二十六岁,已经在宫里办了十多年差,十五岁就荐官入朝在尚书院任书吏一职,两年前调任典司院任四品侍郎,他家中有许多人在朝为官,他虽年轻却一路顺风顺水。
我第一次见他时,他坐在院堂里的板凳上,架着二郎腿正在嗑瓜子,身旁围着一圈半大不小的年轻人,都是他手底下的吏役。那模样没有半点官大人的威严,倒像是街市口唠嗑的邻里。
我不免松了口气,公孙侍郎见了我招招手,招呼我在小板凳上坐下,往我手里塞了一把瓜子,又抬了抬我的手笑说:“吃吧,咱们边吃边说。”
我方才已经行过礼,闻言默默拿起一颗瓜子塞进嘴里,听他絮絮叨叨说话。
公孙侍郎吃了口茶,张嘴方说:“话说那如来佛祖......”
我不禁愣了愣,怎么说起故事来了,见身旁杂役们听得津津有味,我便也不问,与他们一道默默嗑着瓜子听故事。
我嗑了几颗瓜子,将剩下一半悄悄装进荷包里,公孙侍郎看看我,笑说:“瓜子不爱吃?我还有红枣,上回祭天仪式上余下的,拿来给你吃。”
我紧张地摆摆手,呐呐道:“不、不是,我爱吃,我慢慢吃。”
公孙侍郎勾唇笑眯眯道:“你跟我混,旁的不说,这种吃吃喝喝的玩意儿,要多少有多少。这几日没活咱们就歇着,吃吃茶逗逗乐子,若是上头派活下来,咱们再撩起袖子干,懂了吗?”
我似懂非懂点了点头,身旁杂役往我手里塞了把红枣,拱着我吃了几颗。
吃饱喝足后,公孙侍郎回家了,叫杂役钱誉领我去杂役房住下。
宫中杂役无事不得离宫,每隔十日可以休沐一日,可领了腰牌回家住一天。
钱誉比我大两岁,姨夫在刑部当差,年初才来了典司院当杂役,他圆头圆脑看着十分机灵,个头却比我高许多。
杂役房是十人一间的大通铺,如今还没有住满,被子铺盖散乱地堆在一起,房间里还隐隐有一股汗酸味。
钱誉与我说道:“咱们虽隶属公孙侍郎,但空闲时谁使唤都得答应,到了休沐那一日,你记得拔腿就跑,千万被磨磨蹭蹭被人逮住了,万一被逮去办差,这一日就废了。”
我把包袱摆在床上,认真听他说,钱誉一边与我说话,一边将被子铺盖整理了一番,空出一张床位与我。
钱誉看了看我,又道:“公孙大人办的都是喜差,逢人就得笑,怎么大半日都没见你笑过。”
我挠挠头不会回答,倒也不是不会笑,只是今日也不曾遇到什么好笑的。
钱誉笑笑说:“算了,也无妨,你长得可爱,学几句吉祥话也是一样的,你父亲是高官,总不会在这里混太长时间的。”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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