我喝了两盏茶,母亲见我不肯走,无奈之下也只好陪我等。
近酉时的时候,父亲才回来,侍从来报,父亲知道我在茶厅,径直回书房了。
母亲面色惭愧望着我。
我苦涩笑了笑,心情平静向着书房走去。
书房的门紧紧闭着,里面没有动静,我伸手敲了敲门,父亲不曾来开门,只隔着门说:“你回去吧。”
我隐约感觉到,这或许是我最后一次见父亲,我没办法在此刻抽身离去,我倒退几步,用力撞在门上,一下又一下,听着房门发出哐哐声响。
父亲烦躁不堪拉开门,我脚下趔趄摔在地上,脚腕刺痛,似是扭到了,一时间竟站不起来。
父亲忽然恼怒异常,指着我骂道:“你知不知道,你哪里最叫人讨厌!那便是你的固执!好聚好散,给彼此留点颜面,难道不行吗?!”
我跌坐在地上,怔怔道:“可是我不明白,我想不明白,我已经很顺从,哪怕你让我离开皇城,我也听话去了,为什么非要抛弃我不可。”
父亲满眼愁苦,恼羞成怒道:“因为你本就是多余的一个,你两岁才会走路,三岁才会说话,学什么都比别人慢,五岁我送你去选伴读,被人笑话我送个傻子去给太子,读书十年仍没有长进,去典司院才几个月就被太子打四十大板,就因为这四十大板,旁人对我避之不及,你不知收敛,还屡屡冲撞太子,又去与三皇子亲近,搅进是非之中,还连累知言被太子厌弃,你知不知道,我每日因为你这傻子过得心惊胆战!”
我满口无言,犹然坐在地上,仰面看着父亲,含泪道:“父亲,那四十大板,我被打得皮开肉绽,在床上躺了三个月,你有没有一瞬间想过我疼不疼?”
父亲沉默良久,缓缓道:“你走吧,夏行舟。”
我泪眼婆娑,却忍不住笑了起来,我撑着地摇摇晃晃站起来,哽咽道:“这世上,总有人不介意我笨,不介意我慢,不介意我被打了四十大板。”
父亲背过身去,再也不看我一面。
我跨过门槛一瘸一拐往外走,穿出庭院,径直走向正院,然后头也不回出了学士府。
洪叔从马车上跳下来,冲过来扶我,问道:“你怎么了?”
“摔跤了,我没事。”我走至马车前,踩轿凳的时候,方感觉脚腕疼得刺骨戳心。
我手脚并用钻进马车里,洪叔问道:“去哪儿?”
我扬起笑道:“咱们回家吧,九州哥哥应该回来了。”
洪叔扬起长鞭,我撩开侧帘望着学士府逐渐远去,直至消失不见。
人生总有聚散,萦绕在我心头二十年的困惑也终于得到了答案。
到了这一刻,我的心头竟然没有任何怨气,原来并不是因为我哪里做得不够好,也并非我努力就可以得到父亲的喜欢,有些事情从一开始就注定,我并非在这一刻被抛弃,而是在出生时就已然被否定。
马车摇摇晃晃停了下来,我轻轻揉了揉脚腕,垂腰之际车帘被撩开,我抬眼看去,对上赵成岚含笑的眉目。
我惊讶道:“你怎么在这里?”
赵成岚笑说:“不是说好今日要见面,你忘记了?”
我红着脸慢吞吞往外去,他拉住我的手,扶着我下来。
我站稳了方细细看他,他今日穿一袭绀蓝色长袍,笑容温润儒雅,盯着我看了一会儿,问道:“脚还疼吗?”
我摇摇头:“我们进去吧。”
他转身,我方见到夏九州环着手臂站在他身后,他表情古怪至极,似是忍着笑,眼底又带着一丝我看不明白的窃喜。
赵成岚看他一眼,揽着我往里去。
我拉着他去了茶厅,这间屋子还未待过客,这还是头一回有朋友来看我。
我坐在圆凳上,捧着脸看着他,笑得乐不可支。
赵成岚挑了挑眉,笑说:“极少见你笑得这么高兴。”
我微微红了脸,收住些笑容才问:“你不忙吗?”
“不着急这一时半会儿。”他喝了口茶说,“一会儿我叫太医来看看你的脚。”
我连忙道:“我已经不疼了。”
“你听话。”他摸摸我的脸,“好好休息几日。”
我捧起茶杯抿了口茶,点点头说:“那我过几日就去看你。”
赵成岚笑笑不说话。
他稍坐了一会儿,外面不断有人来禀,似是有要事。他面色瞬间难看了下来,心烦气躁道:“府里还有许多事,我该回去了。”
“那我送你吧。”
我刚站起来就被他按回椅子里,他弯下腰来捧着我的脸亲了一下我的额头,笑说:“乖乖待着。”
我似是看见窗外夏九州偷看的身影,顿时涨得满脸通红,端坐在原地不敢动弹。
赵成岚又频频看我,方掩着笑离去。
夏九州应是去送他了,过了好一会儿哈哈大笑冲进屋子里,说道:“舟儿,你记不记得我说过什么?”
我呐呐问道:“说我癔症了?”
夏九州仰头大笑道:“我是双龙戏珠命!老和尚诚不欺我啊!”
我见他笑个不停,也不知道在得意些什么,又见茶空了,便道:“要不然先吃饭吧。”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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第37章
昨夜太医来看过我的脚,原也不是特别疼,揉过药酒后已然好了许多,清晨起床站在院子里,多少有些闲不下来。
那日赵成岚说要与我成亲,也不知他是不是一时口快,想来我与他也不般配,他父母未必会同意,若是不成亲,只偶尔见见他,与他牵牵手,再领份差事也是极好的。赤子不得领官职,如今我没了籍契,定不了我的身份,宫里的差事必然是领不了了,皇城里不似平湖州,到处都是满腹经纶读书人,我没有半点功名在身,也当不成夫子,便是教孩童启蒙,怕也是误人子弟,思来想去竟想不到我还能办什么差事。
我在庭院里走来走去,一会儿去看看水缸里的鱼,一会儿在廊子上坐会儿,一会儿又去拨檐头的灯笼,实在是无聊得很。
从前我还自己擦桌抹凳晒晒被子烧烧水,如今全部由嬷嬷做了,我更是清闲。
洪叔也无趣得很,如今不需他事事亲力亲为,夏九州另有几位年轻侍从使唤,让洪叔在家享清福,他起来得早,已经出门去溜达过一圈,买了一袋瓜子一袋杏脯,与我一道坐在廊子上打发时间。
我与他话都不多,大眼瞪小眼吃了一会儿,我想了半天事情,实在忍不住,问他道:“昨日马车经过后街,我瞧见有许多铺子,也不知他们请不请人,若是请人,他们肯要我吗?”
洪叔看看我,把瓜子壳吐进手心,说道:“光会识字可不行,账房要会打算盘,不能弄错一点半点的,掌柜的得会迎来送往,与人寒暄,其他就是卖力气的活,即便你愿意干,人家也得掂量掂量。”
我捻了一个杏脯咬了一半,琢磨了一会儿说:“咱们这条街上宅子多,我瞧着有许多大户人家,兴许他们要个会写字的,我记性也尚可,跑跑腿传传话不成问题。”
洪叔淡淡道:“大户人家都查户籍,你的籍契烧了,户籍处如今查不到你,再者说规矩严一些的人家,进去办差都得签了卖身契,哪里是这么容易。”
我苦着脸道:“竟也没什么我能做的事情。”
洪叔随口道:“若是你籍契还在,托少爷找份差事倒也不难。”
我忽然想起那一日,夏九州叫我去吃喜宴,说要带我去见见管户籍的陈大人,我如今确有些心动,若是补了籍契能再回卷宗库倒是极好,若是不行,去宫里当个杂役也不错,只是最好能住在家里,不必日日待在宫里头。就是不知道补籍契是不是违反律法,若是违反,我岂不是害了夏九州。
我正烦心,突然管事来报,说是门外有一位公孙侍郎来找我。
我吃惊地站起来,连忙去迎他,行至垂花门,就见他喜气洋洋地进来了。
公孙侍郎时常都是笑脸迎人,最是和善,认谁见了都觉得他亲切和蔼,故此宫里沾喜气的事情多半都交给他来打理,办喜事时总要采买许多瓜果糕点,有余下的经常都是分给我们吃,典司院上下都极喜欢他。
但他寻常也是忙一阵闲一阵,近来筹备亲事应当是忙极了,怎么今日突然过来了。
我心里一突,莫不是我前日撂担子又出什么事情了吧?
他手里抱着一沓红纸,笑吟吟与我说话,我连忙请他去茶厅坐坐,又叫嬷嬷去沏茶来。
公孙侍郎似是不着急,坐在椅子里悠悠地打量着四周,脸上依旧携着笑。
我见他笑得开怀,心里略微安心了一些。
待嬷嬷沏了茶过来,他捧着茶吹凉了烟气,牛饮了一口,忽然蹙了一下眉头,又细细抿了一口,笑说:“你这君山银针不错啊。”
“是吗?”我低头看了眼茶叶子,也抿了一口,品了半天,摇摇头讪笑道,“喝不出来什么。”
公孙侍郎也笑,说道:“先不说这个了,今日来是有件事要你帮忙。”
我连忙正襟危坐道:“大人您说吧。”
公孙侍郎笑说:“我前日与你说过,相府嫡子要迎娶二皇子为妻,人手实在是不够用,迎亲那日要给南城所有百姓发喜饼,您受累帮个忙,这些是用来包喜饼的红纸,能否帮忙把它们写了。”
我看着那厚厚一沓红纸,局促道:“大人恕罪,我那日不是想撂担子,我实在是家里有事......”
公孙侍郎连忙摆了摆手:“怪我没有与你说清楚,这些喜字不着急写,原是因为那地方小,婚事又急,写两日喜字就得腾地儿给别的用,你如今在家写,就不必一时半刻写出来,慢慢写就是了。”
我讷讷看着他。
公孙侍郎又说:“这不是贴窗户的喜字,也不是贴灯笼的喜字,是用来包喜饼喜果的,迎亲还有一个月,果子都还在地里呢,红纸也得是迎亲前几日才拿来用,故此也不着急。”
我摸了摸那一摞红纸,迟疑问道:“是给我领差事吗?”
公孙侍郎挑眉,理所当然说:“自然如此,一共是三千张红纸,还有一些我一会儿叫人搬进来,你下月初八前写完,一共给你结六两银子。”
我忙不迭点头:“谢谢大人,我一定好好写!”我笑眯眯将那叠红纸往自己身边挪过来,仔细地压在手心。
“那咱们就说好了,下月初八我派人来拿。”公孙侍郎站起身道,“那如此我就先回去了。”
我忽然想起籍契的事情,公孙侍郎见多识广,我便想问问他,喊住他道:“大人,我想问您打听些事情。”
公孙侍郎又坐回椅子里,含笑道:“请说。”
我问道:“我籍契没了,可以补吗?”
公孙侍郎颔首道:“补是可以补,只是......”
我着急问道:“我听说籍契不可补,是不是偷偷补了会下大狱?”
公孙侍郎哈哈一笑:“那倒不是,原就是可以补的,只是寻常补不来罢了。”他喝了口茶,细细说道:“户籍涉及到的问题复杂,礼制、婚嫁、税赋,林林总总还有许多事情在里头,补籍契须得三处点头,刑部、林户院、参谋院,这还好说,刑部太尉与你应该有点交情,林户院院史日前刚换了人,就是那沈容沈大人,他也好说话,至于参谋院,如今夏大人毕竟在参谋院任职,想必也不难,只是补籍契有许多手续,先要请全国各州县户籍处自查,确定不见你的籍契,原户籍上的内容要请刑部遣人调查核实,尽数确认了才能补给你。”
我听得云里雾里,只觉得复杂无比。
公孙侍郎笑看着我说:“虽说如此,却从没人补过,小人物难补,大人物难丢,当真丢了也总有办法,不必大费周章去补。”
“那倒是,总是有些劳师动众,我还是不补了。”我想了会儿说,“大人,你以后若是还有什么写字的差事,你不妨交给我做,我写字慢一些,可以少收一些工钱。”
公孙侍郎拿起茶盏闷头喝了茶,又摸摸鼻子说道:“自然自然,有合适的我再找你,我也该走了,你若有事来找我,我这几日不是在相府就是在安亲王府。”
我倏地松了口气,又喜不自胜道:“好,大人,我送送你。”
我送他出门,又请仆役帮忙将六摞红纸都搬进书房,我写一月能挣六两银子,虽比从前在典司院少一些,可这差事也轻松,又能在家里做,也不失为一门好差事。
我当即就坐下写字,洪叔走进来看我,帮我将红纸都摞到旁边的桌子上,只留了一沓摆在案头,我写完一张,他就拿去晾干,然后替我整整齐齐又叠在一起。
我写了一会儿,喃喃说道:“公孙大人说迎亲那日南城家家户户有喜饼喜果,结皇亲原是这样的,真是气派,我得好好攒银子,等九州哥哥成亲的时候也不能太寒酸了。”
洪叔笑笑道:“歇一会儿吧。”
正说着,嬷嬷来说,夏九州下朝回来了,正在门口。
我写完手里的字,连忙放下笔往外走。
方走到庭院,蓦地就愣住了,远处大摇大摆虎着脸朝我走来的不是赵北辰还能是谁。
虽已过了两年,他却仍有些稚气未脱的模样,眉飞色舞很是神气。
我见他虎着脸,想起去时没与他告别,缩了缩脖子看着他走近。
赵北辰拿手指着我说:“瞧你这窝囊样,自不必我开口,你就该知道我要骂什么了吧?”
我呐呐说道:“我、我去找你了,可是侍卫好多,我就走了。”
赵北辰瞪我道:“说你是缩头乌龟,半点不差,那群人惯会看菜下碟,他们拦你,你就劈头盖脸骂他们,说你是我兄弟,他们还敢轰你不成?”
我嘀咕道:“那有什么不敢的......况且我怎么能在外与你称兄道弟......”
“你每日在家干嘛?陪我去玩儿啊。”赵北辰拽着我往外走,又遇夏九州稍缓一步进来。
夏九州忙道:“三殿下,他脚崴了,容他歇两天吧。”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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